73、膳房

一遇朝宴,御膳房便几乎是一整日繁忙不休,谷惊蛰跟着御膳房掌事御厨身后习艺多年,如今多少也能独当一面了,虽说主菜仍须谨慎由师父亲自掌勺,小点一类却是可有一部分交由他手。

谷惊蛰如今尚为舞勺年纪,已在御膳房习厨三四年,想当初他对官场毫无兴趣,一心热衷厨道,遭家里人极力反对,他爹甚至气急败坏地将他吊起来抽过好几顿。

谷家在长安城戚里五侯权贵云集之地,门户着实不算高,谷惊蛰又是他父亲膝下独子,家里自然对他寄予厚望,望他青云平步位极人臣,哪由得他小孩子家心血来潮跑去做个没什么出路的厨子。

后来还是他姐夫兼表哥秦潇出面劝说住谷家人,尤其是劝住了谷惊蛰盛怒的父亲,秦潇道是惊蛰毕竟年纪还小,即便谋求官路也得等他近弱冠之年,眼下倒不如顺他心意,允他念书的余暇去御膳房搭搭手过过瘾,等上个三五年他自己也就腻烦了,省得在这时候长辈与孩子硬碰硬,皆讨不着好。

于是谷惊蛰高高兴兴拜得掌事御厨为师,每每在下学后入御膳房习厨,这一学就学到了十五岁,秦潇当初做和事佬替他糊弄他老爹时,随口说他过几年也就自己腻烦,眼见着谷惊蛰对厨膳的兴趣经年来日益浓厚,秦潇也逐渐忧虑这孩子年近弱冠之后可还愿意回归官途,每当拜访谷家都闭紧嘴绝口不提当年之语,生怕谷惊蛰他爹也就是自己舅舅,急眼起来能把自己跟谷惊蛰一样吊起来抽。

身为一个表哥兼姐夫,秦子煦也真是不容易,谷惊蛰叹着气想。

重阳朝宴菜已上齐,御膳房暂时清闲,谷惊蛰正学着师父今日掌勺的厨作,将一块豆腐放掌心细细切丝成菊,锋利的刀刃每一刀都陷入软嫩的豆腐中,光滑刀面随动作翻转反射着银森森的光,谷惊蛰原本还分神想家中杂事,在一刀没控制好力道直接切断豆腐底,冰冷刀尖直接触上手心后,他脊背一凉,赶忙集中了注意力。

手心不疼,想来是万幸没划伤自己,只可惜这块豆腐,被切断一处小边角,切不成一块完整的菊豆腐了。

谷惊蛰右手还握着刀,左手托着那块不甚完整的菊豆腐,小心翼翼将整个手掌沉入水碗轻晃,将豆腐晃移到清水里泡开,丝丝缕缕的豆腐瓣当真是散绽成了一朵重阳秋菊。

谷惊蛰还算满意地望着泡在水碗里的菊豆腐,身后极近的地方猝不及防一声轻笑,吓得他差点一松手将菜刀掉落在案板上。

“刀工不错啊。”那人如此笑道。

谷惊蛰把菜刀握握紧,又赶忙把它往案板上放放好,生怕自己再一个手滑,这才回身望着不知何时悄无声息溜进御膳房来、还不知在这看自己切了多久豆腐的红衣少年。

凭谷家门第,子弟入不得御书馆,当初谷惊蛰的老爹也没想着托妹夫秦上将军的人情让儿子挤进贵族子弟云集的御书馆,而是让谷惊蛰本本分分念书于太学。

故而他与御书馆念书的秦洵非为同窗,过去并不相识,前阵子中秋朝宴在御膳房一面之缘,秦洵的模样谷惊蛰是留有印象的,这不就是秦绾虞那臭丫头的堂哥嘛,嗯,也就是姐夫秦潇的亲弟弟,小外甥秦商提起时畏惧和喜爱参半的那个“三叔”。

今日嘴馋的小孩子家又不在这里,这位金贵的世家公子摸进御膳房来做甚?

秦洵见谷惊蛰一副见鬼的神色盯着自己不说话,他弯起眼笑,勾挑着尾音唤道:“谷御厨。”

“……啊?”

这一声谷惊蛰还是很受用的。严格说起来他其实还只是御膳房的小学徒,距离能正儿八经被人称作“御厨”还差得远,少年使着懒洋洋的嗓音如此唤着,叫谷惊蛰又是受宠若惊又是羞愧无措,不知当应他什么好。

“我夸你呢。”

所以呢?

谷惊蛰擦了擦脑门的汗:“谢、谢谢。”

“怎么谢?”少年依旧是一副不急不忙的慵懒模样。

还能怎么谢?你是还想我怎么谢!总不至于叫我以身相许吧!

谷惊蛰差点就脱口而出,按捺住了,寻思寻思对方的身份,他斟酌着道:“那个秦、秦三公子,可是有何吩咐?”

少年笑着摇摇头,上前一步望着他刚放进水碗的那块菊豆腐:“无甚吩咐,我偷溜进来的,岂敢吩咐。”

那您大爷溜进来是想干嘛?谷惊蛰腹诽着,面上却一声没吭。

秦洵笑眯眯接着道:“不过你看我们都这么熟了,不情之请我却是有那么一个。”

“秦三公子请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谷惊蛰暗地里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心想这位看上去有些难缠的主,一面之缘就这样跟自己套近乎,该不会是想叫自己包庇他,给他哪个看不过眼的死对头下毒吧?

怎么办,若当真如此,他是帮还是不帮?不帮那他要喊救命吗?听闻贵族子弟大多习武保身,这看上去游手好闲一个秦三公子,也不知是什么样的身手,他打不打得过啊?

谷惊蛰这样想着,果见少年倾身过来凑近他耳边,他下意识抠紧了案板边缘,一动也不敢动,却听少年附他耳畔笑道:“当日中秋朝宴,有幸尝得谷御厨山药枣泥糕手艺,唇齿留香,终日挂念,不知今日可还有此口福?”

齐璟离殿后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他才醒来,翻来覆去在床上赖了许久,这才手一挥让清砚去景阳殿厨房唤来了饭食,却是因重阳朝宴一事,想起中秋朝宴时尝过的那盘御膳房山药枣泥糕,馋虫勾起,他稍稍往腹中填了些饭食,空了大半的胃打算留给山药枣泥糕,算算时辰这时候宴已过半,自是不适合中途失礼入座,脑筋一转,他直接溜来御膳房,打算向照管膳食的宫人厨子讨一盘回去,他身手一般,但费些工夫还是绕过了宫人的眼睛,摸进了御膳房里间的厨室来。

御膳房的厨室是烹制和暂放膳食之所,为防不轨之徒行毒害之事,除了做饭的厨子,从来是只能最多同时留三个宫人在内,既能互相监督举止,又减去人多手杂的不少风险,总体能确保膳食在经御厨之手烹出时是安全的,一旦宫里出现膳食下毒之事,也好在出锅和递送两个过程里分开定查。

秦洵溜进厨室来时今日的朝宴膳食早已备好,厨子们都歇息去了,偌大的厨室里只小学徒谷惊蛰一人照管,对方背对着他,正拿着锋刃专注切着掌心放置的一块白豆腐,秦洵怕这时候忽然出声惊扰他会叫他切着手,便默不作声靠近他身后,因自己厨艺不精,不止不精甚至惨不忍睹,秦洵带了些好奇心思,一直看着谷惊蛰将一块豆腐切完垂下了握刀的手,他才出声。

什么啊,大费周章就是为了来偷吃!多大的人了还学秦商!谷惊蛰长舒一口气,又禁不住腹诽偷吃就偷吃,还说得这样冠冕堂皇文文绉绉。

御膳房厨室内置有一排排长桌,盘罩罩住的各色菜品摆放其上,在盘罩上贴有菜品标签,谷惊蛰粗略扫了一眼,无奈道:“恐怕得让秦三公子失望了,今日山药枣泥糕做得份数正好,皆已送去宴场各桌,这边余的只五盘备品,既是备品,宴散前自是不得轻易取食。”

大齐的宫廷还算善待宫人,像皇帝宠妃这样每餐精美丰盛却食用不多时,已被主子动过筷的餐盘是不允许下桌后宫人私动的,只得倒弃,但没动过筷的食物却可在下桌后任嘴馋或腹空的宫人端走食用。

每逢朝宴这般铺张的食会,宫人们甚至都不必眼巴巴守着宾客不动筷子的餐盘,光是宴散后御膳房内的备品就足够他们好好解一回馋。

所谓膳食备品,是御膳房在准备朝宴菜品时,为防工作量过大而难免疏漏,在哪盘菜上出了差池,便会给供与这场朝宴的每种菜品各多做五盘,以备替换之需。

御膳房之所以为御膳房,自然是伺候贵主极为谨慎,因而朝宴菜品出差池的情况并不多见,这些备品往往在宴散后,都归觅食的宫人所有了。

也正因如此,皇宫里各殿宫人都很爱与御膳房的人打好交道,就为着嘴馋时能尝上一口主子们吃的山珍海味。

虽说备品用上的时候不多,但规矩使然,在宴散前还是轻易动不得的。

秦洵面上显而易见有些失望,但也没打算不懂事地为难人。

谷惊蛰又道:“其实上一回的山药枣泥糕也并非御膳房备食有余,御膳房供食都是每种菜品数量等分,很少有哪一种多余的情况,上回那是掌事师父借机教我做了几样糕点,这才有出自我手一盘多余的山药枣泥糕,臭丫——秦绾虞后来要去的那一盘凉糕也是。今日虽无山药枣泥糕,师父却教了我别的,秦三公子若是不介意,待我取来?”

秦洵道着谢,忙不迭点头。

有的吃就行,御膳房的口味自然不会差,谷惊蛰的手艺他上回尝过也不错,说不定今日糕品会比上回的山药枣泥糕更好吃呢。

然当谷惊蛰取盘端来,秦洵将方才想的最后一句又在心下抹去。

这是一盘糯米豆沙糕,他是不怎么喜欢吃豆沙的。

不过是自己向人家讨了吃食,还嫌弃就太不像话了,秦洵给面子地接过盘子,取了块糯米豆沙糕上手,小小咬了一口。

平心而论,抛去他不吃豆沙的个人喜好,这糕点的口味还是很不错的,谷惊蛰小小年纪,厨膳一道还真是有天分。

秦洵边将手中剩下的糕点慢慢往嘴里送,边上下打量着谷惊蛰,心中打起了主意。

谷惊蛰被他看得心里发毛,硬着头皮找话与他说:“那个秦、秦三公子,我原以为……跑进厨房找吃的,是商儿那个年纪的小童所为。”一想到这么大个人为口吃的偷偷摸进厨房,还是摸进皇宫的御膳房,他到底还是没忍住,将心下腹诽说出了口。

秦洵将手上最后一小块吃尽,盘子放回了手边桌上:“我也没比秦商大多少岁啊。”

谷惊蛰为对方的理直气壮惊呆了。

是是是,你也就比你侄子大了十三岁,大了一个辈分而已!他没好气地想。

瞥了眼仅取食一块就被放回桌上的糕点盘,谷惊蛰心想看来他是不喜欢吃这个,便又道:“秦三公子既住在陵王殿下那,若是欲食山药枣泥糕,以殿下的名义从御膳房叫一盘过去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必亲至御膳房?”何况还是偷溜进来。

秦洵竟还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拍着指上碎屑道:“刺激。”

谷惊蛰:“……”

不能理解这种游手好闲的公子哥脑子里天天都在想什么东西!

厨室门外宫女的声音道是要进来把汤品端上宴场,谷惊蛰一惊,忙回她们汤品有些凉正在回锅热一热,让她们门外稍候,再顾不得那么多礼节,一把拉过秦洵,在秦洵“哎哎”的不满声中把他推到灶后摁蹲下,这才让宫女们进来。

宫女一走,灶后便冒出了少年不满的面容,谷惊蛰忙道:“你别忙着起,待会儿还得有人过来。”

“我不起,你这有小凳子吗?”

“怎么?”

“你不会想叫我一直蹲着?”娇生惯养的少年脸上尽是不可思议,“岂有此理!”

谷惊蛰语塞,认命地找了只他们坐着择菜用的小木凳,边给祖宗安置好边操心道:“这时辰朝宴近尾声了,御膳房进进出出的宫人又会多起来,你不大方便,先委屈你在这藏会儿,瞅着个空子你再从这出去。”他加重音调又补上一句,“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别给人捉住你!”

谷惊蛰才不担心秦洵被捉住了会怎么样,哪里会有不长眼的真找这祖宗问责,顶多“偷吃”这种事被人说起来颜面有损,可若秦洵被捉,被他连累上的谷惊蛰估计少不了挨一顿罚。

不知民间疾苦的公子哥,行事真是太随心所欲了。谷惊蛰边叹息边将几碗汤品排上锅隔水蒸热。

“谷御厨。”少年又从灶后冒出头来,依旧含笑上挑着尾音唤他。

秦洵察言观色,心知这十五岁的御膳房小学徒欢喜这个称呼,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嘴甜地继续用这称呼哄着谷惊蛰。

果然谷惊蛰半是头疼半是受用地应他:“又有何事?”

秦洵指了指锅里隔水蒸着的几碗汤品:“这可是你的手艺?”

“这是掌事师父做的,不过这道汤他教过我。”

“那你教教我可好?”主意在肚子里打转半天,秦洵到底还是说了出来。

谷惊蛰一愣:“你不好好过你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学做什么菜?”

“好玩啊。”

这轻飘飘的语气,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谷惊蛰就差没把“游手好闲”四个字贴他脑门上去,拒道:“我听商儿说,你在上将军府折腾六合酥时差点把房子燎着,我可不敢教你。”

秦洵“啧”了一声,收回探出的脑袋好好坐在灶后:“其实我也在家里厨房看厨子做菜看了好些时候的,可惜脑子会了,手不会。”他还琢磨着照着那本江南食谱册子一一做给齐璟尝,无奈力不从心。

“厨膳这种事,熟能生巧也只是做出来吃不死人,要做出上等佳肴总归还是要看天分的,我看你就毫无天分,你行行好,饶过厨房,也饶过我。”谷惊蛰打击起他来毫不客气。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谷惊蛰声音忽止,秦洵莫名,从厨室里烧火炖煮的声响中辨出另一人行走步声,他便止了正欲探头查看的动作。

待到那步声出得门去,他才出声问:“你怎么说着说着就虚了?”

“刚刚掌事师父回来一趟查工,还好你没说话,要是被他发现我把你藏在这,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少年轻轻笑了一声:“你别怕啊,怎么说我也吃了你两回糕点,出了事我会罩着你的。”

不求你罩着我,只求你少给我添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谷惊蛰刷着锅,今日不知第几次叹气。

不过……

他往少年藏身的灶台掠了一眼,心想往日姑姑回娘家时,提起这位上将军府唯一的嫡子总是带着点看不惯的意思,如今两面之缘,除了的确有些任性,谷惊蛰倒没觉得这少年有多么讨人厌,至少没有姑姑抱怨的那般讨人厌。

不多时,秦洵耳中又入行走脚步声,他估摸着又是那位御膳房的掌事师父查工,识趣地闭口不言,却是听谷惊蛰带了惊讶情绪的拜礼声:“拜见陵王殿下。”

秦洵坐在灶台后下意识“咦”了一声,一站起身,果见齐璟将拜礼的谷惊蛰虚扶一把,又有些好笑地朝灶台后的他望来。

“还不过来?”齐璟道。

秦洵忙从灶台后绕出来,掸掸衣裳,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你一出门清砚就叫人来知会我了。”齐璟掏出帕子抹去他脸颊沾染的尘灰,朝谷惊蛰一颔首,“他有些任性,给谷御厨添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