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回宫

“什么?”秦镇海不知是真没听清,还是有意叫他重复一遍。

秦洵把叼着的发带取下,随手给自己束了个马尾,口齿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你以为如何?”

秦洵似笑非笑:“我不敢说,怕你扇我。”

秦镇海眉心一皱:“别跟我装蒜,男儿家,婆婆妈妈的像什么样子。”

既能向父亲问出口,就当料得到父亲会反过来问他,这小子这会儿明显态度还不够认真。

秦洵笑眯眯道:“西辽啊,国力很强,野心也很大,若我是大齐君主,我约莫也会像西辽觊觎大齐一样,也觊觎着西辽的。”

他说到“大齐君主”四字时秦镇海神色一紧,往车帘方向睨了一眼,这混账东西说话真是不知顾忌,“大齐君主”的身份也是能这样明说出来以己身假设的?

秦洵才不管父亲如何腹诽,他接着道:“先前我说,大齐以富庶之地充足的财粮胜西辽一筹,西辽却以其将兵体魄强大齐一等,两国姑且可说旗鼓相当,眼下西辽刚吞栗国,西境尚且军心不稳,况且就西辽犯齐来看,约莫是在这几十年内连吞三国,已耗太多财粮,若大齐执意攻打,未必会讨不着好处,即便不足以灭了西辽,把他们打到听话、甚至对大齐俯首称臣,未尝不可。”

“那你可知为何直到如今,大齐都按兵不动,不如你所说这般攻辽?”

“知道啊,很简单。”秦洵道,“大齐若是攻辽,国力只满足需求,而非绰绰有余,这样一来,为攻辽一事,大齐不免投入相当大的财力、兵力与民力,即便攻成也有伤元气,原本旁观的那些兴许就不再作壁上观了,北、西北,甚至草原游牧与南夷外族,难保不会蠢蠢欲动,想来分一杯羹,到那时恐怕就不止齐辽两国交战,怕是五国与一部分外族陷入混战,厮杀个十几二十年的,重分天下主次,社稷禁不住折腾啊。”

他轻笑了声:“这些话我是不敢到陛下面前说的——当然,本来就少有人敢说这些,倒是也没什么必要,陛下他心里明白,但他也不会说,心照不宣就行了。”

皇帝他心里想得清楚,却也不会主动开口明说,没有哪个君主愿意向别人承认自己国力不够强盛,尤其是在小辈面前。

秦镇海冷哼:“你还知道不敢到陛下面前说就好,我还担心你太过轻狂,不知天高地厚。”

“轻狂吗?”秦洵挠挠脸颊,“也行吧,所以为何我说怕父亲扇我,就是因为我还有些轻狂的拙见,怕是会让父亲不悦。”

反正开口了,他干脆一次性说完,秦洵不信秦镇海真会为了几句话当场动手打儿子:“此番西境的动荡,怕是往后难遇了,或许可以趁此机会攻辽,攻守一道,原本就是只守不攻的一方比进攻方落了下乘,即使二者本身实力相当不分胜负。大齐在西辽压境下守境多年,不妨也时而进攻挫挫辽军,你们自己想啊,大齐只守不攻,西辽只攻不守,看上去谁也没占到便宜,但吃亏的到底是谁?肯定是大齐啊,西辽不必考虑丢城让土,只管攻齐,占到了大齐土地是他们得利,没占到他们也没损失,大齐呢?守得住边境没得利,没守住却有损失,哪里来的公平可言?”

道理其实是很简单的道理,秦镇海一把年纪的人了哪会不懂,但他此刻不置可否,只管候着儿子下文。

“大齐守境兵力尚有余足,何不也攻一攻西辽?陛下与父亲,可是觉得需要世人都来赞我大齐仁德怜世,不行侵犯别国之事?还是觉得守境足矣,犯不着为攻辽之事牺牲兵卒?若为前者,仅为着个世人赞言,就在国事上拘于礼度缩手缩脚,简直可笑,真当百姓们个个都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他们自家生计都忙不过来了,哪来的闲心,说一句大齐仁善或是说一句大齐虎狼,差别很大吗?”

秦镇海摇头,不赞同的样子:“你还是年纪太小,才这样思虑不周全,你一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公子哥,哪里知道国事上的诸多顾忌,即便不为着天下百姓一声赞言,也得顾及诸国往来之间的颜面和礼节。”

“若是后者,”秦洵前面话还没说完,只是停下缓缓气,余下的话才是他估摸着会触怒父亲的部分,他不动声色地绷了身子,谨慎应对着接下来父亲可能会扬起的掌,“只要守成,便怜保兵卒,这样就足够了?攻辽扩土的确会比仅守边境伤损更多的兵力,然,”他身子更绷紧了些,背贴车厢壁,“打仗交战哪有不流血的,多牺牲些兵卒,换得扩展大齐疆土,也能说是笔划算的买卖了。”

“混账!”秦镇海果然怒从中来,一声克制不住音量的吼斥,把并排的两辆将府马车上两名车夫同时惊得瑟缩。

“我就说怕你扇我。”眼看父亲扬起的手掌要落下,秦洵身子一避,下意识做了个防守的举动,迅速丢了这么一句后又浑不在意地补道,“这话我自知混账了,不是不让你扇我,是怕你气急时候下手没轻没重,一巴掌把我扇出好歹来,你缓两口气,我就老实坐好挨你一巴掌,你看如何?”

秦镇海一掌扇空,倒也没有再补的意思,捂着胸口平复怒气。

三儿子是真难教导,秦镇海与众同僚打交道,少不得见别人家里人,他见过目无尊长口出狂言的孩子,见过逃避训罚沾沾自喜的孩子,就没见过自己三儿子这样明知故犯后还商量着讨打,简直能把长辈气死的孽障。

“你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秦镇海痛心,“你没真正上过战场,仅凭着你的自负随意评断,你可知战场上刀剑无眼血流成河,有多少人是望着平安活到卸甲归家?可知百万、千万的大军中,每个人家中有多少亲眷在牵肠挂肚?牺牲兵卒换得别国疆土是笔划算的买卖?你如何能将战事当成生意,如此轻巧地说出口?”

秦洵清楚自己这番话说得过分了。

这样的话说给旁人听或许还不算什么,可是秦镇海这样几十年征战沙场的将领,他太清楚战争中将兵厮杀时的心酸无奈,也太能感同身受将士们在为国捐躯的无畏和挂念家人的惜命中矛盾挣扎,秦洵这样冷漠地谈论交战之事,简直就是拿刀子扎秦镇海的心。

“你这孩子……自私了。”秦镇海垂着头,声音听上去有些无力。

他突然后悔今日拿话试探了儿子,或许不从儿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秦镇海还能一直自欺,自己三儿子只是个缺少管束玩心重的纨绔。

车厢里静默良久,还是秦洵先开的口:“我想了很久要不要把这些话说给你听,你果然是不喜欢听的。”

秦洵从没想过把自己一些政见说与母亲听,母亲是女子,天生心软些,自己只要给她做一辈子的孝顺儿子就好了。

父亲不然,父子俩男人之间,交谈更容易敞开天窗,回京以来秦镇海不是没探过秦洵的心性,秦洵一直懒于应付,便掩了不少,估摸着能让他满意的反应敷衍过去,此番父亲将赴西境,秦洵寻思寻思,还是把一些想法在父亲离家前实话告诉他算了。

即便很可能会让父亲对他这个儿子失望。

见父亲没出声,秦洵又道:“这回去西境,陛下说的什么,还是只守不攻?”

秦镇海抬眸一瞥他:“攻西辽边城,待其求和,予其薄面。”

秦洵微微蹙眉:“大齐知道西辽不会愿意在此时与大齐交战,西辽也知道大齐不想打仗,所以是说大齐装样子攻城,西辽顺着台阶求和,大齐应下,换得两国间暂且相安无事?”他冷笑一声,“这是大齐想在边境事上息事宁人,又不想主动开口跌面子,所以想反令西辽开口,可显大齐威盛且宽容?”窥着父亲脸色,他忍住没将“真无聊”三个字说出口。

装模作样动动手还不如彻底攻伐,省得留喘息工夫给其养精蓄锐,待其势成卷土重来,便是一场又一场反复不绝的麻烦。

看他憋话的模样,秦镇海手一抬制止他:“陛下命令已下,切莫多言,明日我便动身了。”

秦洵想了想,忽然换到对面,挨在父亲身旁坐下,恢复平日里笑盈盈的神情:“我请你喝酒吧。”

秦镇海一怔:“为何?”

人家孩子与长辈一同饮酒,多是行敬酒之举,这孩子说话怎么没大没小的,跟老爹还一副哥俩好的样子。

“你要离家一段时期,就当我送送你,差不多就是饯行的意思吧。”秦洵说话间悄悄探得荷包捏了捏,估算一下身上的银两还剩多少,够不够请父亲一顿酒钱。

秦镇海面色复杂地盯他许久,低声道:“不必了。”看着儿子微讶后状似若无其事地别开头去,他又不忍心,补了句,“待回京之后,父亲请你喝酒。”

秦洵笑笑:“也好。”

好像在年幼的印象里,父亲就从来不喜欢出征前饯行,他道是送别不如接风,又不是不回家来,只是出个门,何必作出一副不再相见的模样来,等他回了家,家里人接个风洗个尘才合适。

谁都知道战场上生死一线,秦镇海这样说,不过就是望家里人存着个他定会平安归来的念想,莫要太牵挂他罢了。

秦洵正不察时,陡然被父亲一脚踹下车去,跌出车帘时将外头的车夫又惊一回,忙问他:“三公子没事吧?”

没事是肯定没事的,多少也习了武的秦洵总会做些条件反射的自我保护举动,只不过摔也肯定是摔着了,一点事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秦洵揉着摔疼的屁股,心想父亲果然没打着他一巴掌不甘心。

他听车帘内父亲的声音道:“滚去找齐归城!”

挡了车夫递下来搀扶的手,秦洵道着“没事”自行起身掸去衣上尘土:“我以为父亲今日会叫我留在家里的。”做父亲的离家出征,做儿子的不说饯行,怎么着也要在送别时在场才是。

“见着你我头疼,让我省点心。”

两辆将府马车一前一后从宫门驶离,待扬尘都已望不见,秦洵往宫门里去,讨喜地笑礼了宫门守卫,入得皇宫。

回到景阳殿时天色已近黄昏,齐璟在他常待的庭院檐廊下,席地坐靠廊柱,俊眼修眉,姿态略有松闲感,翻阅着手里书册,宽长的白袂柔软摊在铺地席上。

软席上还铺了层厚毯,秦洵瞄了眼,抄手倚上门框,直勾勾盯住那张噙笑的温润容颜。

齐璟自己若席地而坐,只需简单一块隔尘软席即可,会铺上层厚软的毯子,十之八九是为照顾娇气的秦洵,眼下这般,明显是在等着他回来。

“回来得比我估摸的时辰要晚些,可是路上耽搁了?”齐璟从书页间抬眼,笑着望向他。

“宫门碰着我老爹了,他刚领了虎符要去西境,说了几句话。”

齐璟颔首:“确是辛苦了伯父。”

提起父亲,秦洵便想起方才在宫门外父子间的一番交谈,他微蹙了眉,就着盯住齐璟脸的动作思绪神游。

齐璟观他眸光飘忽,心知他走了神,温声将他拉回神:“在看什么?”

秦洵随口回:“看我夫君啊。”

“好看吗?”

“好看,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秦洵弯出笑眼,似是觉得这样说还不足以表示程度,又补道,“世上最好看!”

在秦洵过去的印象中,他一直觉得齐璟容貌生得肖似当今圣上,但或许是年纪尚轻并自身温润气度的缘故,齐璟的脸看起来要比皇帝柔和许多。

他们这年纪的小辈人只知皇帝容貌肖似太后,与齐璟的生母孝惠皇后素未谋面,秦洵并不知晓孝惠皇后的容貌是否与她太后姨母也有几分肖似,因而如今也不确定齐璟长得到底是像父亲还是母亲。

反正他的齐璟是世上最好看的!

“既是你说的,我便不自谦了。”齐璟将书册翻了一页,“坐过来说话,别一直站在那。”

秦洵没动,问回去:“你也说说,你又是如何看我?”

“良人如斯,怜我怜卿。”齐璟不假思索,似乎此言早在喉间回转千百遍,只待一张口便自然泄出唇齿。

他朝秦洵的方向伸过手来:“满意否?肯坐过来了?”

当然满意,秦洵大笑,一手搭住齐璟递来的手,另一手拨开他执卷的手,长腿一跨,身子一沉,一串动作行云流水,眨眼工夫便从倚靠门框转为面对面跨坐齐璟腿上的姿势。

秦洵很得意:“一套‘上齐’!”

他双手各抓了齐璟的一只手腕,没怎么用力,齐璟被他桎梏双手也没有想挣脱的意思,闻言忍俊不禁:“若是让教过你的先生们知道你总爱胡乱篡改字词诗文,怕是都要被你气出个好歹来。”

“亲一下。”秦洵才不管先生们气不气,他这会儿束缚着齐璟动作,意欲掌握亲吻的主动权,欺身覆过去,凑上齐璟唇角轻轻一啄,笑道,“两日没亲着你了,想得紧。”

齐璟手上始终没使劲,身子也放松靠着廊柱,噙着笑大有人畜无害任君采撷的意思,秦洵便往他薄唇贴上自己的唇,放肆厮磨,探舌勾引,占尽了上风。

他正暗自洋洋自得,齐璟蛰伏良久的手倏然发难,挣脱反握,将他双手反剪腰后用一掌钳制,另一手则抵上他后脑不允避逃。

上乘下风瞬间调转。

秦洵默叹,自己在亲热事上果然还是玩不过齐璟。

齐璟低声道:“我也想念得紧。”他垂下头抵在秦洵肩上,好似是在撒娇,“你不在身边两夜,睡觉身边是空的,我心神不宁,点了安神香也没法安然入睡,你若是在外多待几日,我怕是就要去找你了。”

秦洵被他反剪着双手抱不得摸不得,只得歪过脑袋蹭蹭他发顶,笑道:“你别像押犯人一样摁着我呀,你松松我。”

他故意挪挪身子假装调整姿势,意料之中察觉齐璟随他这个动作一僵,反剪他双手的那只手不但没松,反而更握紧了。

“别动!”

秦洵无辜:“不动我腿都要坐麻了。”

“……那也别贴我这么紧。”

“那你松了我啊!”

少年微眯着眼笑出狐狸相,齐璟心知他故意使坏,松了手却是顺势揽过他让他趴在自己胸膛上,秦洵蹬鼻子上脸,手黏过去圈在齐璟腰上。

他喜欢各种姿势窝在齐璟怀里。

他侧过头枕在齐璟胸膛上,笑道:“这段时日齐孟宣都忙成热锅蚂蚁了,你我却在这清闲。”

“让他忙了这阵子,曲家心里踏实不急于生事,我们也落得清闲,何乐不为?”

“说得也是。”秦洵习惯性用脑袋蹭他,忽闻庭院树上熟悉声响,他撑起身子诧异道,“都这个时节了,竟还有蝉鸣?可是我听错了?”

齐璟凝神听了片刻,笑道:“确是蝉鸣,想来是少有的活到了这时节的秋蝉吧。”

作者有话要说:中秋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