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先生这样的读书人,道长这样的清修者,你们都是君子,我不是,所以我擅作主张,给自己松了些礼度上的束缚。齐璟……算不得完全的君子,只是他比我好太多了。”秦洵说到后面,禁不住带了笑意。
“广陵先生和道长你,可称十成十的恺悌君子;齐璟吧,他是九成的君子,余的一成是因他生为帝子诸多无奈;至于我,”他眉眼弯弯,坦然道,“我是九成的小人,还能余下一成的良心,不过是想与为数不多的看重之人相顾时,至少对他们是问心无愧的。我与齐璟共应诸事,惯常他为君子我为小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偶尔我想捡起一回良心了,他也能代我耍一回手腕,我们默契从来都很好。”
他放松身子靠上椅背:“我们周旋在朝堂,不适合把性子养得像你们一样良善,你们那样的性子,也不适合在权争上涉入过甚。”
他扫去平日浮于面上的玩世不恭,也收敛了孩子气的故作殷勤,一番话说得通透又平淡。
合一无端起了个念头,他想这少年如今归来京城,若是各方照这样放任他下去,怕是待上些年岁,他就顺理成章长成皇城朝堂熏催出的权臣新芽了。
他不动声色,只笑了笑:“谬赞了,贫道惭愧。”
“实话实说罢了,我才不会真为一顿饭就将你夸上天。”秦洵一直有午睡的习惯,尤其在这种坐了许久马车再耗费不少体力登山、又饱餐一顿的时候,瞌睡劲踩准时辰往上涌,他看看对面的合一,忍住了没不顾形象地当着人家面打哈欠,又笑着道,“我这种人啊,一个两个便罢,多了就得为祸人间,还是多些道长和广陵先生这样的人才能养出个好世道,像齐璟一样也不错。”
“且不论是非,才十六七岁的年纪,秦三公子能称得上是在清醒过活了。”纵然诸多观念不同,合一倒是并不讨厌这少年,见其面有倦色,知道当将谈话收尾了,便道,“广陵料着你知晓其人,定会想收用,也定会直接来问我,托我给你带话四字,‘王侯将相’。”
秦洵顺口接道:“宁有种乎?”
应该是不对的,奚广陵的性子哪说得出这样呛人的话。
合一道长将四字二分,重复了一遍:“是‘王侯’、‘将相’。”
秦洵沉吟半晌,福至心灵:“洵受教,承蒙先生教诲。”
“至于你想问那人姓名,广陵意欲留人薄面,我又怎好口风不严,其人姓名不便直言相告,然,此人与你当日广陵市集一面之缘,若你尚且留些印象,想来是好辨认的。”
听他这样说,秦洵当即记起那时偷走自己荷包的书生窃贼。
合一起身告辞,秦洵笑着谢了他,将他送至房门外,忽然想起来问他:“对了,怎么没见你家小神棍?”
“云真?”合一对于他给自己小师侄起的别称有些好笑,“江南至长安舟车劳顿,此趟多有匆忙,不适合带上孩子,暂且将云真和云宵托给广陵照看了。”
合一离去,秦洵躺上这间客房的床榻,午睡前又将奚广陵留的“王侯将相”四字咀嚼了一遍。
先生的意思,不外乎是叫他分清“王侯”与“将相”之别。
“王侯”为爵,“将相”为臣,他做世家公子时,一举一动造成的影响囿于身周,尚可倚仗祖上荣光,蔽于家门荫下随心所欲,一旦入朝为官,日后位极人臣,一决一策影响的就是整个大齐社稷,必须承担起朝臣的责任,三思而后行。
此番终南山一行,直到翌日秦洵用过早膳,被合一道长领着转了一圈诗云“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的景致,留到午时又蹭了顿观内午膳,收整了自己来时的小包裹准备打道回府,都未见当日中秋朝宴上那位华发银须的老道长。
合一将他送去山门,路上笑道:“我原本以为,粗茶淡饭陋室简榻,你会有些住不惯的。”
“客气了,叨扰两日,承蒙款待。”
平心而论,不知是否平日里精细饭食吃得太腻,偶一回吃吃这太极观内清淡饭菜,秦洵意外觉得滋味很不错。
停在山门处,秦洵往连绵的终南山脉眺望许久,已过午时,山岚比早起时消逝了许多,原本云隐的远山渐显,视野开阔。
终南山并非仅指一座山头,而是几乎包裹住长安地境一半的一段山脉,他们脚踩的这座山头并非最高的一处,只是因地势环境适宜,而建太极观于此。
合一也不催他,只笑问:“可从此境看出什么?”
秦洵抬手往远处一指:“才疏学浅,看不出特别的,只远看高低峰岭,得一句‘一山更比一山高’,又辨不得脚下山头是何形容,再得一句‘只缘身在此山中’罢了。”
合一不置可否,轻笑两声,袍袖一拢,礼送他:“秦三公子保重。”
待少年身影没入山下云雾间寻不着踪迹,合一回身往观里去,没走几步却停下,郑重拜礼:“师父。”
老者迤迤行来,往山门下望一眼,缓声道:“那孩子稚气未脱。”
“确然。”合一道,“如今他顺风顺水,自是不觉,往后若有磕绊,恐是要吃亏的。师父可要敲打一番?”
“姑且顺其自然,再说,还有归城在他身边。”
回到皇城已过申时,秦洵吩咐家里车夫将自己直接送到宫门,掀了车帘刚想探出腿,便见自己父亲刚出宫门,在往他车边另一辆将府马车行来。
秦洵条件反射把刚探出去的一条腿收了回来,手一松将车帘又放了下来。
他在心下默念数字,果然刚数到“三”,“哗”一声帘布响声,车厢前光亮一晃,中年将军利落翻进车厢里来,放下的车帘还在轻晃,车厢内光线复又昏暗下来。
“回来了不知道家去,整日往宫里跑像什么样子?”秦镇海在车厢一侧坐定,望着对面的儿子半瘫身子抄手跷腿的坐相,不悦道,“你没长骨头?”
“又没人看见,你就别对我这么多要求了。”秦洵不顶嘴不舒服,却也不想发展为父子吵架,这样说了一句后拿下巴点点父亲握着什么东西的掌,抢在父亲训斥前又开了口,懒懒问道,“什么东西?”
秦镇海顺手就将手里东西扔去对面,正落在儿子松松抄起的手臂间。
“虎符?”秦洵神色一凛,下意识坐正了身子,将那块虎符拿在了自己手里。
虎符一物,惯常一分为二,半块在君主手中,半块在将领手中,一旦君主将自己手中半块虎符交与执另一半的将领,合为整块虎符时,便是予其调兵遣将之权、命其出征的意思了。
秦洵掌上托着的这是一整块虎符。
秦洵眉头轻锁:“这是哪里又要打仗?”
“西辽。”秦镇海从儿子手里将整块虎符又捞了回去,“不必担心,如今尚未牵扯大齐。”
秦洵掐指算了算日子:“几个月前,父亲不是刚退西辽?一场战罢,他们哪来的精力再生事?”连他被皇帝从江南召回长安之事,听说都是在父亲退西辽凯旋、论功行赏之时顺口提及的。
大殷初期,周边大大小小的汉人国度连大殷一共九国,最初唯强盛的大殷马首是瞻,九国国君亦于大殷帝都长安一晤,订立过和平盟约,然近百年后,最西边的辽国忽然发难,一连攻打吞并了位近游牧草原的两小国,以此为始,和平盟约作废。
大殷北方的晏国紧随西辽的作为,也吞并一接壤小国,九国仅剩六国,分别为中原及偏南的大殷,西边大辽,北边大晏,以及西北边与大殷接壤、夹在北晏与西辽之间的栗、晋、宋三个小国。
后来大殷衰殒,大齐出世,中原及南的这片江山便改冠齐家之姓。几个月前刚收场的西辽大齐一战,严格来说是西辽与其接壤的栗国联合攻齐,秦洵在江南时对这西境战事也有耳闻,粗略估算交战已过一载,胜负无分,一直到今年五月,以西辽与栗国内讧为休止。
刚刚开战那阵子,齐璟去江南看望秦洵时,二人小谈了此事。
说是接壤,事实上栗国的长条形国境基本相当于是大半都被大齐和西辽包夹在中间,因而西辽与大齐接壤的边境其实还不及小小一个栗国,西辽想要攻齐,能联合栗国、派兵入栗国境内才便捷许多。
可惜西辽虎狼之心,驻扎在栗国与大齐接壤之境的军队猝不及防与栗军反目,意欲借机吞下这个小国,几个月前与其说齐军退了辽军,倒不如是辽军转换目标,暂且放弃了攻齐。
如今尚未牵扯大齐,皇帝却谨慎地把上将军派去西境,秦洵沉吟一番,心下有了结论:“如今可是只余五国了?”
秦镇海颔首。
果然,西辽吞并了栗国,从前的栗国并为西辽领土,那西辽可就直接与大齐接壤颇广了,虽其尚未再犯大齐,也得早作备战准备,防其卷土重来,边境生变。
大约是昨日或今日才到的消息,这两日秦洵居于归隐之地终南山,这才未及时得知。
“你怎么看?”秦镇海忽然问他。
秦洵一愣:“父亲问的哪方面?”
“你觉得?”
“我觉得……”秦洵琢磨,“一是大齐与西辽两国,二是整个五国,父亲问的是哪一个?”
“你不妨都说说看。”
秦镇海并无着急神色,打定主意要就此事问一问他三儿子的想法。
“那先谈五国好了。”秦洵张开左手,借五指代指五国,右手随着言语一一点过,“如今的五国,唯西辽与大齐旗鼓相当,大齐凭借中原富庶,在财粮上胜过西辽,西辽则凭借地域生养,在训练将兵体魄上略胜一筹,这就姑且不细说了。”毕竟这是大家普遍明白的事实。
他接着道:“至于北部三国,北晏势大,然不及大齐,不足以轻易进犯大齐北境,宋国与晋国更不必说,比之大齐,皆可称弹丸之地,单说这两小国,更不足为惧,因而除去一个西辽,其余三国若非联合,怕是只够给大齐挠痒的本事了。”他顿了顿,又笑起来,“就是三国联合攻齐,大齐应付起来也不会很费力,除非他们再联合上一个西辽,四国攻齐。”
说完他抬眸望一眼父亲,秦镇海面上神情无褒无贬,只道:“继续说。”
秦洵有些失望,不论是赞同还是异议,他还是想从父亲脸上捕捉一丝半点的神情变化。
他又敛下眸:“晋国与宋国不合良久,两个弹丸之地的小国,互相都想吞并对方扩大疆土,以求在齐、辽、晏三大国的夹缝中更好立足,经年剑拔弩张,联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即便联合,其势尤微。若说宋国为谄媚北晏而奉兵奉粮与其联合还说得过去,毕竟两国太后皆为前朝末期和亲的公主——说来真是可笑,殷末那般气数衰颓的光景,连宋国这样的小喽啰都能借机分羹,讨个大殷公主回去和亲了。”
秦洵嘲讽完,继续道:“虽说晏太后与宋太后为亲姐妹,可朝国征兵打仗的大事,哪是后宫妇人的家常私情能干涉的,或许两位太后还活着的时候,北晏与宋国尚能拘于明面礼节,只要两位太后薨了一位,难说北晏不会先觊觎上宋国,毕竟攻宋与攻齐,孰难孰易,再分明不过。”
“为何不说北晏与宋国会先联合伐晋?”
“因为,”秦洵笑笑,“晋国很幸运。”
“怎讲?”
“一来,北晏与晋国之间夹着个宋国,若晏宋联合伐晋,假设顺利攻下,晋国归谁?归接壤的宋国,还是隔了一层的北晏?北晏哪有那么好心让给宋国,宋国也不会不长脑子,唇亡齿寒,若晋灭,宋国全身而退都难,更遑论分一杯羹。”
“二来,晋国东接宋国不假,可如今栗国灭于辽手,晋国西边接壤的可就是西辽,西辽会将晋地拱手送晏?怕是想将晋宋皆吞入腹中才好。不过当下西辽也不会如此,同为大国,北晏对西辽的惧让总归是有个限度,九国时期至现今余下五国,被西辽连吞了三国,北晏才吃一国下肚,若西辽想继续进食晋宋,北晏定是要坐不住的。”
“西辽近几十年来征战频繁,如今财粮怕是紧凑了,否则之前也不会这么急着想攻齐,辽晏若当真对上,双方都不一定讨得着好,还得忌惮着多年修生养息的大齐坐收渔利,他们两方都不敢轻举妄动。”秦洵侧了侧头,手指挑了两下肩侧的头发,松松收束在腰后发带里的头发被他挑出来几绺,“看来看去还是我们大齐安分啊,除了高祖时期收回来被殷后主割出去的几座城池,都没主动犯过别国。”
“你那头发每日能不能好好梳?年纪轻轻束个马尾岂不干净整齐?这副要扎不扎要散不散的样子,好看在哪里?”秦镇海见着他挑头发便忍不住说他。
他一直不能理解三儿子不赴正式场合时对腰间束发的偏爱,在他眼里秦洵这样尚未及冠的少年人,就该像军营里的小兵那样,把头发抹着水扎紧成一丝不乱的高马尾,才有少年人的精神气。
家里三个排行靠前的儿子,只有秦潇在及冠前是规规矩矩听他话的,及冠后也是老老实实束发戴冠,大儿子私下里不见外人时喜欢束成松散马尾,秦镇海虽觉得他额鬓碎发留得多了些,倒也勉强能看得过眼。唯这小子,除了回京觐见皇帝和那日代朝,再加个中秋朝宴,秦镇海就没见他好好梳过头发,在家出门都一副跟就寝无差的披头散发模样,毫不修仪。
秦洵不赞同:“那样会勒秃。”又道,“我说到哪了?哦,再说说大齐和晋宋吧,弹丸之地,把他们拿来,除了耍耍威风也无多用,反倒是这样一来,大齐无遮无挡直接与草原游牧的朝国接壤了,还得多防一层,麻烦不断,还是别贪这点芝麻,就放着维持如今五国的平衡好了。”
半晌,他又道:“倒也不必太担心他们会四国联合攻齐,西辽什么虎狼性子,这几十年来,人人只要长了双眼睛都看着,先毁九国和平盟约,再背栗国联合之诺,信誉早就所剩无几,西辽提的联合共伐,另三国国君是脑子被门挤了才会答应。此番在西境那边,只要大齐与西辽两方能有个说法,五国之间,起码能在接下来近十载的年岁里相安无事。”
语罢他主动问父亲:“儿子一番拙见,父亲可有指教?”
经验丰富的上将军父亲,哪能不清楚他这一介轻狂小子都想得明白的道理,秦镇海不过想借着这个由头,探一探家中初长成的三儿子老底。
“尚可,然大半囿于纸上谈兵,诸多假设少了应对突发变故的准备。不过,你这般年纪,又从未真正披坚执锐上过战场,能思忖至此,还算说得过去了。”
头发是松散得不成形了,秦洵反手往自己后腰处一抹,扯下发带叼在口中,手往颈后拢着头发,说话时含糊不清:“在父亲看来,大齐攻辽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过这种时候,剪个好看刘海再披着头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仙女,但是在长辈眼中就成了披头散发不修边幅,他们觉得平平整整梳个马尾才最像样(≥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