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师言

一截皓腕上几点红印,叫人禁不住浮想联翩。

秦淮瞥了眼齐璟,意味深长:“你们还挺会玩的啊。”

秦洵将衣袖直往下拉,他平日再厚颜,此刻被人发现自己跟齐璟床第之间的小情趣,他还是觉得面上浮了热度。

轻软织物捆缚的印记早已消退,如今腕上红点,不过是齐璟捆完他又心疼得不行,亲吻良久后留下的。

这会儿被秦淮发现,齐璟倒是气定神闲,不见羞赧,往常秦洵醋了气了他哄着顺着,那他醋一回,在床第间欺负欺负秦洵也理所当然。

好死不死,秦商在秦洵怀里动了动小身子,将他三叔衣襟蹭开些许,露出脖颈往下一小片深深浅浅尚未消散的红痕,小豆丁还懵懂地叫了出来:“三叔,你身上怎么有红点点呀!”

秦洵恨不得将这小包子脸摁进桌肚里去,在围桌的一圈人应声投来的疑惑目光中,迅速将衣襟一拢,随即将膝上的小豆丁扔去了身旁齐璟的膝上,没好气道:“蚊子叮的!”

“那怎么没蚊子来叮商儿呀?”莫名被三叔扔到了三叔父怀里的秦商一脸天真茫然。

秦洵依旧没好气:“你肉多,蚊子无从下口,都来叮你三叔了。”

秦淮将怀里的秦申放去一旁的空凳让他自己坐,慢悠悠添乱道:“不对啊,这都深秋了,哪来这么厉害的蚊子能把你叮成这副模样?”

秦洵瞪了长兄一眼,扫了一圈孩子睁着大眼的好奇神色,胡扯道:“深秋蚊子就不能厉害了?江南那儿温暖湿润,都能养出冬蚊子来,指不定就是江南的冬蚊子飞了千万里来我们长安,就为了咬我这么几口。”

小孩子们大多听不出他胡扯,皆是受教模样,倒是素来文静寡语的秦绯澜问了句:“那江南来的冬蚊子会来叮咬我们吗?”

“当然不会。”秦洵撑手托腮,余光一睨齐璟,对着小堂妹笑眯眯胡说八道,“江南的冬蚊子不认得你们,自然不会来咬你们,这是从江南一路黏着我回来的冬蚊子,想咬我不知多少年了,只认着我咬,我就勉为其难认栽了。”

秦绯澜端坐捧着茶盏,一双含笑杏眼往他和齐璟之间来回一扫,轻轻“哦”了一声。

总觉得这小丫头拖长的轻音有些意味不明,秦洵将胡乱一拢的衣襟再细细理好,心道怕是自己想多了,一个文文静静的黄毛丫头能知道什么。

莫名被戏称作“冬蚊子”的齐璟俯下头望了望怀里的始作俑者,半晌也忍不住在小秦商包子一样的小脸上捏了个指印。

小孩子们耐不住性子,没过一会儿就出屋四散玩闹去了,性子热络的秦绾虞和秦商还将新认识的秦申一道拉走,屋里桌边仅剩三个大人。

秦洵拎了拎桌上茶壶,估摸着壶中茶水已所剩无几,这才想起家中分给自己的那个笨手笨脚的贴身婢女,问了句:“我们小桂花人呢?”

秦淮显然对他这个昵称有些鄙夷,还是回了话:“难为你还记着人家,跑宫里自顾自快活,留那丫头一个人在将府,主子不在,大丫头们借话说她闲,成天把她使唤来使唤去。”

“谁使唤我的丫头?”

秦淮下巴点点屋外的秦商:“照顾那小崽子的,叫葵香那个。”

秦洵拨了拨额发,心下冷哼。

倒不是他小家子气跟婢女计较,而是在长安这些世家大族里,侍婢随从们都分着主子在人前的颜面,给他们面子,就是敬其主面子,对他们不屑,就是给其主难堪。话说得直白却难听些,也就是所谓的“打狗也要看主人”。

秦洵作为这个“主子”,自然也就不会亲自下场去找婢女的麻烦。

“改日敲打谷氏几句。”他道,“这次就让木樨跟我进宫去吧。”

秦淮道:“过阵子吧,前几日她夜里扫庭着了寒,还在养病。”

秦淮没怎么管木樨的事,秦洵并不奇怪,一来这阵子科举殿试之事,就足够让秦淮这新官上任的礼部尚书忙得焦头烂额,哪还有工夫多管家里小婢女之间的欺侮行径。二来两方婢女一是秦洵的人,一是谷夫人的人,兄弟感情再好也轮不着秦淮越俎代庖出言表示不满。

近日殿试一事的确任务重,齐璟与秦淮此刻午后无事,就此事谈论一二,茶壶是彻底倒空了,他二人正说事,秦洵想着不方便唤家仆进来添茶,便起身将托盘一抄,打算亲自动手去添一壶热茶回来。

行至门边,他瞧见庭院中被自己弟妹小侄拉着玩闹的秦申,想着齐璟告诉他秦淮领其私兵一事,忽然回头问:“齐璟,你师承何人?”

“早些年广陵先生,近些年燕少傅。”齐璟答得中规中矩。

秦洵不满地扬眉:“这些我知道。”他没打算明知故问,既然问出了口,自然是想问他原来不知道的。

齐璟的武功造诣如何,秦洵自是没领教过,但他也猜得着,定非宫中教习贵族子弟武艺的先生统一指导出的水准,定是有别的师承。

齐璟正色答他:“论起来,我是当唤合一道长一声师兄的。”

秦洵颔首意为了解,步子一抬往门外去了。

屋内的齐璟正待与秦淮继续说事,忽被秦淮做了个暂止的手势。

齐璟:“?”

秦淮:“且慢,你先说清楚,要是一说完正事你再跟我秀,那我现在立马走,免谈。”

“……”齐璟失笑,“不会,只说正事,我保证。”

秦淮简直是被这两人秀怕了。

秦洵还好对付,他直白,总是热情地怼到长兄脸上:“我跟你说,我跟齐璟特别好!”

秦淮起先还会“嗯嗯嗯是是是知道了”敷衍他,后来连敷衍也懒得敷衍,只听他一开口“我跟你说”,就要很干脆地回他:“你别说,我不听。”

齐璟就让人防不胜防了,他与秦淮商谈朝事的时候多些,一说朝事都会总结诸如“近日手里压了不少事,你我都要多耗心神”这样的话,说得秦淮总是下意识跟着他严肃起来。

谁料他会间歇性话锋一转,来一句:“看来陪阿洵的工夫要少了,他一定很不开心,事后如何哄他才好呢?”

秦淮:“……”滚滚滚!

这回事先得了齐璟保证,秦淮放下心与他说谈,便说到广陵先生来信一事。

昨日回宫后,齐璟将信件拆了和秦洵一同阅过,信的内容不过寥寥几句:“门下一生,才盈性异,慎。”

看似内容明确,却又颇有些语焉不详。

秦淮一手拿着齐璟递来的那封来信,另一手轻轻弹了信纸,懒洋洋道:“我倒是没在广陵先生门下听学过,与他不甚相熟,懒得猜他心思,你一个经他教导多年的学生,还是直接与我说说他什么意思吧。”

齐璟转转手中的茶杯:“字迹非仿,且合一道长亲送,广陵先生亲笔无疑。意思自然是表面意思,大致是说广陵学馆一位学生才华出众然品行不端,若是他能高中入朝,叫我们谨慎相待。既是送信来我手上提醒,想来那位学生已在广陵科举中榜,眼下随各位中了州榜的举子一道入京来赴殿试了。”

秦淮将信纸递还给他,笑道:“才盈性异,不过一句‘性异’,怎就品行不端了,你可是夸大?”

“非也。”齐璟将师长信件仔细折叠收好,“你也说我受广陵先生教导多年,不说十成十,至少我对先生的脾性有七八成了解,你可还记得当初广陵先生予阿洵的二字评语?”

“哪能不记得,那时候出自广陵先生之口的三个二字评语,长安城咀嚼了多久的日子,谁都留有印象,一个你‘灵修’,一个微之‘合殊’,还有个楚长琴‘含章’。”

“正是‘合殊’,当日先生说阿洵天性聪慧,却是好坏二分,各占五成,褒贬皆有,中肯之言。而在批评之意中,先生措辞仅仅为‘僻’。此番说道这位广陵举子,为‘异’字,据我对先生的了解,他性子温良和善,评人说不出秽语,想来广陵举子品性有劣,然先生不好意思背后说道人,便取用‘异’字了。”

秦淮似是觉得有意思,倒也了然他未尽之言:“照你这么说我也算明白了,这么一个有才无德的学生,广陵先生一方面觉得不能因偏见埋没了学生才华,故而不阻拦他赴考,任其一路中榜往长安来,甚至都没撺掇你给他穿小鞋,只说了个‘慎’;另一方面却是又担心他当真高中后,缺德性子为祸朝堂和百姓,才斟酌词句提醒你,让你早做准备。”

秦淮掠了眼齐璟手里已经重新收整好的信封:“而且这不明说他姓甚名谁,想来也是给他留面子,待他现出面目,你我才能将他与信中所指之人对得上号,倘若他在长安殿试中不及旁人,未能高中,收拾包裹返乡,倒也不会暴露他,这事就悄无声息隐去了,是吧?师生一场,仁至义尽了。老好人啊,难怪当初在长安受那么些鼠辈欺侮,奚广陵要脸,那些狗东西可不要脸。”

“不过我不打算自行揣测。”齐璟笑道。

“怎么,是想托我发挥我的聪明才智,替你找出信中所指之人?”

所谓殿试,便是殿前由皇帝亲试,然皇帝日理万机,并没有工夫将国境内各州中榜入京的上百举子一一试过,因而各州举子入京后还需得经三回考核筛选,最终文武皆余十人,再由皇帝殿前亲试。

故能入殿试者,定然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胜者,且因殿试是放到九五之尊眼皮子底下由其亲试,谁也没那熊心豹子胆,敢犯徇私舞弊卖官鬻爵之事,入殿试者的出众才华,一般来说也都是真才实学了。

学馆教习、科举考试及祭祀事务归辖于礼部,这阵子对于各州举子的考核筛选之事自然是忙坏了秦淮这新任礼部尚书,三五天不着家也是常有的事,今日是得了信齐璟带着秦洵回上将军府“归宁”,齐璟前一晚又给他飞鸽道明秦申之事,秦淮这才暂放事务回家来吃了顿午饭,也就忙里偷闲打算在家中休息一下午。

既然是掌科举之事的礼部尚书,秦淮从上百举子中调取符合信中条件的广陵举子资料是易如反掌,只是广陵这般上州之地,入京的举子不止一人,名额放宽为州内前三甲,不过能锁定在三人范围内,想确定其人也要简便不少。

“非也。”应话的是秦洵,他托着新添热茶的茶盘踏进门来,往桌上一放顺手就替他二人各添满了茶,“你都够忙了,哪能还给你添乱呢,这不是现成的送信人能问吗?我就不信合一道长能不知道广陵先生说的人是谁。”

齐璟笑着接话:“拜托子长的事,不过是待确定其人后,望子长多加注意。”

秦淮乐得享受这个素来大爷似的三弟给自己添茶倒水,轻啜一口热茶又道:“你们先生不想让这门下学生过早暴露人前,你们何必这样不听话呢?”

齐璟饮着茶笑而不语。

秦淮轻嗤,瞟了眼秦洵:“我知道,归城还是会听师言的,只是他听师言不敌他惯着你,是吧?”

想也知道,齐璟即便心中不赞同放任个已知隐患在京,但先生奚广陵如此交代,他也定是会尊师意愿、予其薄面的,不安分的只会是自己这不省心的弟弟了。

秦淮这么一思忖,便摩挲着下巴,想想弟弟再想想自己,心想自己家孩子的天性难不成都是欺师灭祖吗?

“我想用这个人。”秦洵坐下,点了点已被收整好放在桌上的信封,“能让广陵先生专门为之写信提醒我们,不谈品性,这人才能定然不俗。况且先生又没说不让用,只说个‘慎’罢了。我们用人吧,君子小人皆有可用之处,若为君子,与其交心,诚恳相待,若为小人,那就用利益捆绑好了,有来有往一切好说,谁也不欠谁。”

“若此人不肯为你所用呢?”

秦洵一摊手:“那就让他回广陵,反正品行不端,在朝也是附膻逐腥之流,叫他回家去,就当为民除害了。”

秦淮嘲他:“说得冠冕堂皇,分明就是以公谋私,顺者昌逆者亡的嚣张劲,你这小子真是愈大愈长成坏胚子了。”他又道,“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哥我其实没那么大权力,三年一度的科举殿试,朝中多方重视,连预先的三轮考核筛选都有尚书令曲灵均次次到场,况且本身就是在其位司其职,我任个礼部尚书,还是想尽量做清官的,别指望我会为你开后门动私权。”

“不必大哥多做什么,待我从合一道长那问了姓名来,你闲了就多瞄两眼此人举止,给我说道说道便罢,当然了,若是从合一道长那问不出什么来,就得再劳烦大哥先替我将此人身份查明了。至于如何笼络麾下,一切我自己看着行事,姑且打算先礼后兵。”秦洵说起正经事来,倒也有几分正经样子。

屋外小孩子嬉闹声让屋里的秦洵也待不住,没坐一会儿他便出门揪着他们一同嬉闹,屋里又剩秦淮与齐璟二人。

秦淮望着一群矮个小孩子间突兀的颀长少年身影,轻飘飘道了句:“你不管管他?”

一杯茶喝到见底,齐璟习惯性单手转转茶杯,云淡风轻:“这种事不必将他管得太紧。”

“娇惯也该有个限度。”秦淮话是这么说,平淡语气里倒也不含责怪之意。

齐璟轻笑:“我有分寸。”

似是觉得对待秦淮这样回话过于冷淡,他便补充道:“阿洵如今有自己的想法,行事也有自己的分寸,其实不必我们替他操心太过,至于笼络幕僚之行,即便无此番举子之事,我在此位,做不得圣人,从前与往后类此之事不可避免,这回他想去做,便随他高兴。”

沉默半晌,他又轻声道:“很多时候,旁人可以训斥阿洵轻狂放肆、性邪行劣,唯我不可以,因为他所行之事,十之八九都是为我,而我,就也当做那个万事理谅他的人。当然,他偶尔也会稚嫩意气,不过我在他身边,若见他一时不察有行差踏错之势,我也是会及时将他拉回来的,你不必担心。”

“叫秦申的那个孩子呢?不是我说,你们今日直接把他带回家来,杀了家里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还是有些轻率了,你们今日到底是意在把这孩子带来将府,还是……”秦淮挠了两下自己脸颊,“还是就专门为着送那一堆螃蟹过来?”

齐璟笑起来:“大半是‘归宁’之意吧,成婚多日,陪阿洵回一趟家来才合乎礼度。”

秦淮被他这半开玩笑的说法逗笑了:“你们也真是……真不知当说你们沉稳还是幼稚。”

转够了茶杯,齐璟自己提过茶壶添茶,又给秦淮半满的杯中添上:“秦申那孩子,他不错,底子上等,只年纪尚幼,阿洵看重他主要在于那孩子足够忠心,我同样。悉心安排反倒容易招人眼,不若随意些。”他注视着杯口袅袅腾起的清雾,“良弓少有,得之为幸,当令其得见天日才好。”

闲谈不过又一炷香的工夫,便有家仆来报,朝中事务有急,尚书令曲灵均差人来请秦尚书速去议事,秦淮应了声知晓将家仆打发离去,散漫地伸了伸懒腰,抱怨了句“想偷个懒都不成”,便起身整理了穿戴仪容踏出门去。

“可有人要我从集市买点零嘴吃食带回来?”他提高声音问庭院里疯闹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