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友人

秦洵一琢磨,好像确有这么回事,是在夜间他们并躺床榻闲谈时,齐璟含笑细数了诸如“指甲长的漂亮宫女”、“繁花庭的花魁”、“户部尚书千金”,只是那时气氛太好,齐璟又毫无愠色,秦洵只当他说来玩笑,没放在心上,躲进被褥寻了个别的事将话岔开了。

“我下不为例。”秦洵讨好地用鼻尖往他脸颊上蹭。

齐璟纹丝不动任他撒娇讨好,又道:“还有你过去这些年在江南频频周旋风月场的账,日后我再与你一一清算。”

这是老陈醋啊!秦洵头疼。

齐璟退后一步,将他从自己身子和青砖巷墙之间放出来。紧贴许久,秦洵起先又稍作挣扎,二人身前衣裳都蹭得凌乱叠皱,齐璟先给秦洵整了整衣襟腰带,边动作边和缓了语气,如惯常一般温柔:“我也是会醋的,许是还算得上易醋,过去从不这样,是不想让你觉得我计较琐碎。如今不同,你我已然成婚,你若是再放肆,我便不饶你了。”

秦洵也不知怎么想的,嘴比脑子快,回了一句:“如何不饶我?你要在床上讨回去?”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得直想扇自己耳光,在齐璟瞬间黯深又玩味的目光中,一个劲在心下骂自己嘴欠。

“你倒是供了个不错的法子。”齐璟说这话时揉进了笑意,给秦洵整理好衣裳,又垂眸自行整理。

秦洵摸了摸自己颈项,没破皮,只是明显能摸出牙印,他不满嘀咕:“咬那么重,都留印了,巷子外头熙熙攘攘的,叫人看去我都没脸了。”

齐璟淡然得好像他脖颈上牙印不是自己咬出来的一样,瞥了眼他手上折扇,笑道:“拿扇子挡挡,正好也提醒你,叫你时时记着谁才是你夫君。”

秦洵腹诽他比自己还记仇,折扇一展挡住颈前,正随着他往这无人窄巷外的热闹集市回去,未踏出巷口,齐璟住了步,秦洵不明所以,也随他停下。

齐璟侧头望他,笑意温柔:“常言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给好动的小孩子捆捆手脚总归还是有些道理的,可惜你小时候我没想着这茬,不过如今补救一番,床榻上捆一捆你,许是还并不算迟。”

听出他话里隐晦的暧昧意味,秦洵瞠目:“你――”斯文禽兽诚不欺我也!

齐璟竖起食指抵他唇前:“晚上的事,此刻不提,已近晚膳时辰了,可就在集市里找地方吃?”

户部尚书的千金郭薇小姐,其实也并非与兵部郎中之妹王桐同行集市,二人不过在花摊处凑巧碰上,微笑颔首后便在挑选花品时交谈几句。

先时王桐一眼见着齐璟与秦洵同行而来,忙唤郭薇:“郭小姐,那不是你中意的秦三公子?”

郭薇应声望去,却见秦三公子正扫视过诸多摊位,轻晃折扇笑言些什么,倒是三殿下瞧见了她二人,朝她们颔首致意,复又附过去跟秦三公子说些什么,替他看中的小玩意付钱。

郭薇笑了笑,回身来继续挑拣着繁多秋日花品。

王桐扯了扯她衣袖:“郭小姐,怎不去叙上两句?”不待她回,又道,“不若你我一同前去,我……我正好也想与三殿下叙上一叙。”

郭薇覆手摁住她的手,摇头笑道:“他们无意交谈,不去叨扰。”虽未与秦三公子对上目光,但看三殿下那番形容,很明显只想远远打个招呼的意思。

“哎,三殿下拉着秦三公子这是去往何处?”王桐惊叫一声,见不着人影又回头来面对郭薇,笑得古怪,“郭小姐,我就不大懂你,你我,包括燕家小姐,可不都是想钓金龟婿,你这副模样做甚?”

郭薇指了几株花叫摊贩取来,不在意地笑笑:“想寻个好夫君不假,可人家对我无意,何必多作纠缠,况且人家心上有人,不识时务地扰人安宁更是要不得。”说着她瞥了王桐一眼,意味深长地又道一句,“王小姐不若也想通些,我观三殿下同样心上有人。”

一家干净的江南口味小馆子,正是上回秦洵带秦申来的那一家。

这家小餐馆是秦洵初回长安那阵闲逛集市时偶然发现的,当时他又讶又喜,毕竟居江南六年,对那里的口味不说有多喜欢,总归也是习惯,骤然改换回长安口味都不大适应,想念了来此解个馋倒也不错。

不过,经年习惯长安口味的长安人就不大吃得惯了,偶一尝鲜无妨,并不会频频来此,达官贵人看不上这么间虽干净却简小的馆子,平民百姓又不常光顾,这家江南餐馆的生意称得上惨淡,据说能坚持着不倒闭,一来店主闲钱多并不以此糊口,二来店主琢磨着长安这么大的地方,多少会有江南来此谋生的异乡客,想在他们游子思乡之时,有处地方供点江南吃食给他们聊以慰藉。

所以餐馆招牌很应景地叫做“江南客”。

这是秦洵初次踏入此店时,与店主李老板闲来唠嗑听其说道的。

那时李老板还颇有文化地改编了文人诗词,给秦洵吟了一句:“问长安、小馆有谁来,江南客。”

齐璟与秦洵在集市闲逛一下午,此刻黄昏时分,齐璟道是就近在集市寻店解决晚饭,秦洵便将他拉进了脚程不远的这家“江南客”。

然他踏进店门听着李老板招呼才觉后悔,因为这位金陵人氏操着一口金陵方言,热情好客地迎面问了句:“秦三公子又来啦?这回换了个朋友带来啊?”

秦洵在齐璟瞬间吃醋的目光里直冒冷汗,忙打着哈哈与李老板将话岔开。

店里当真是冷清,坐定之后秦洵发现,这不大不小一间整洁餐馆里竟只有自己和齐璟二人坐着等食。

齐璟问他:“上次是哪位朋友?”

秦洵抬眸觑他,读懂了那目光里的意味,“你敢胡扯”。

这也没什么好胡扯的,他心想。

他道:“是个十岁孩子,江南认识的,他没家人,我一直带在身边,回去慢慢跟你说吧。”

齐璟“嗯”了声,伸手过来截了他刚递到嘴边的茶杯:“倒些水喝吧,你不是点了蟹粉汤包,吃蟹就别喝茶,也不怕闹肚子。”

第一笼汤包蒸好被李老板端上桌来,李老板依旧操着他一口金陵方言,热情洋溢,絮絮叨叨,一会儿问问“啊要辣油啊”,一会儿又是“么得醋了今天不给你们倒醋碟了”。

秦洵连连回应“没事没事不用醋”,心道对面这人今日醋味已是够浓烈了,禁不住再拿醋腌了。

“蟹粉汤包还是原味才鲜美,不必蘸醋。”齐璟习惯性拿空醋碟先给秦洵夹了个汤包递去面前。

秦洵在他面前一向是给三分颜色就能开染坊,闻言讨好笑着接过醋碟,闭眼吹他:“就是啊,哥哥真厉害!哥哥说什么都对!”

齐璟轻哼:“你少跟我嬉皮笑脸。”

齐璟一开口,就像这汤包破了薄皮流出汤汁,温热已溢,收掩不得,秦洵很快扫光了今日份的心虚,恢复在他面前的放肆模样,滔滔不绝逗他说话。

“午后你去御书馆那阵子,我这里收到了广陵先生来信。”饭至中途,齐璟道。

“先生?”秦洵一怔,心下寻思,奚广陵寄到齐璟手上的信件,应是走的邮驿,算着日子约莫是半个多月前从江南广陵往长安这处寄来。

齐璟瞥了他一眼:“是合一道长带来的,道长亲自来了趟景阳殿。”

“合一道长入京了?”

“道长随各州举子一道入京,探望一趟久居长安的其师太华真人,顺道兼了回邮使,替广陵先生递了封信来。”齐璟顿了顿补道,“道长是这样的说法。”

“那先生在信里说什么了?”

寄信的是奚广陵,收信的是齐璟,这么明晃晃的信件消息,若是照正常流程走邮驿,中间还不知被有心之人截堵多少次,的确还是托刚好入京的合一道长携信来此亲手递交为好。

只是看起来有些谨慎,秦洵不免好奇师长此番意欲告知或叮嘱他们何事。

“未拆。”

“怎么不拆?”

“收着信前便得了齐孟宣和父皇那的消息,叫我去一趟帮齐孟宣分理政务,等你回来的过程中遇上道长送信,道长前脚刚走,你后脚就回来了,我不就先去齐孟宣那了。”

从齐瑄那回来,仅仅踏进书房一步,就带秦洵出来逛集市了。

秦洵眉眼一弯:“你得了齐孟宣的消息没急着走,是在等我回去?你怕我回来见不着你生气?”见齐璟不说话,他笑得更欢,“我又不是你!”

“食不言,吃饭。”

“食不言,寝不语,说不过我就拿礼节训我,你我何曾遵守过这礼节,有人就寝时就喜欢跟我说话。”知道他羞了,秦洵得意洋洋,余光却瞥见窗外小少年的身影一闪而过,他神色微凛,下意识又掠了眼窗外光景,除了来往行人并无眼熟的小少年。

但秦洵九成确定是秦申找他。

“在看什么?”

秦洵扫了眼桌上已进食大半的剩余菜品,朝齐璟笑笑:“上回带小朋友在这吃饭之后,去外头摊子买了糖炒栗子回去,那栗子摊的口味不错,坐在店里也瞧不见摊子位置,不知今日出摊没有,我吃饱了,出去瞧瞧看,一会儿就回来。”

“不妨将小友人请进来。”齐璟拆穿他。

真是敏锐,不过秦洵还不知秦申找他何事,也没提前给秦申留话预备,并不打算今日就把秦申带到齐璟面前:“改日吧,今日你我都快吃完了,叫他这会儿进来不就只有被我们盯着吃饭的份,那孩子害羞,怕是要吃不下饭了。我出去一趟,你先在这歇着,回来时候我是真的想买糖炒栗子。”

齐璟“嗯”了声应允,见秦洵身影晃出门去,他找李老板结了账,收荷包时却是动作一滞,捏了捏袋中银两,无奈勾唇笑起来。

秦洵出了“江南客”店门,拐入就近的一条小巷,不出意料见着了候在巷中的秦申。

“什么事这么急着找我?”

连联络一声都无,就直接晃到人前找上门来,秦申这孩子到底年纪还小有些沉不住气,还好今日他身边同行之人是齐璟。

小少年皱着眉抱怨他:“你还好意思说,你在宫里一待就十天半个月玩昏了头,我这里有事找你都不得见人,皇宫守卫森严,我人进不去就算了,连信鸽也不敢随意放进去,总算知道你破天荒出宫一趟,当然就急着来街上堵你了。”

秦申虽不知秦洵在宫里十天半个月究竟在做什么,却是一语点中他几近“鬼混”过日子的本质,秦洵面子上挂不住,上手在这个子堪及自己腰腹的小少年头发上猛揉,秦申木着脸不为所动。

“我的错我的错,那你说吧,找我做什么,急事?”

“事不算大,就是东西急。”秦申从袖中掏出个琉璃药瓶并一本小册,“上回你让送去给阿蛊的东西已经让人送过去了,这边也收到了阿蛊叫人从江南送来的东西,算算日子约莫是我们还在回京路上,她那里便往这送来,说是她新制毒样,给你瞧瞧。只是这毒娇贵,得用琉璃瓶装藏,还说目前这毒的样品不能长久保存,最多放两月,且两月间放置愈久效用愈损,叫你要研炼就抓紧些。”

将药瓶并小册递到秦洵手上,秦申又忍不住抱怨:“本来从阿蛊那边送到这来就过了半个多月,东西到我手上又过了十来天我都见不着你人,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什么太监,有这么说自己的?”看给孩子急得,都赌上男人的尊严了。

秦洵好笑之余忙又道歉:“抱歉抱歉,我原本还当这阵子没什么事好做的。”所以他才放心留在宫里跟齐璟过着昏头的闲日子。

秦洵捏住琉璃瓶细长的瓶颈对着阳光晃了晃,瓶肚里碧绿色的毒液轻摇,若非心知其为毒,倒是漂亮得像液体翡翠,秦洵笑道:“这毒模样不错啊,只是可惜了,作为毒来说,还是得提炼成无色无味最好用。”

“还有这种讲究?”愈发接近成年男子的温柔嗓音,一听就不是才十岁的秦申,况且秦洵对这嗓音再熟悉不过,毕竟这是他竹马竹马的夫君。

秦洵不设防,条件反射脊背一凉,忙放下对着日光举瓶的手,回身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齐璟手里拎着两纸袋糖炒栗子,举了举给他示意:“你身上没带钱,买什么栗子,是打算卖了自己抵账吗?”

秦申警惕望着几步开外、拎着两纸袋糖炒栗子言笑温润的白衣郎。

方才直到对方出声现身,他才察觉到此人存在,叫他脑中“嗡”地一声警铃大作,若非先前路经“江南客”窗户时,瞧见了这白衣公子是与秦洵同行之人,恐怕他现下已经拔剑相向。

也不知是自己尚且武艺不精,还是对方高深莫测,亦或是二者皆有。

秦洵一摸腰间,想起自己确实没带荷包出门,下午一路闲逛都是齐璟在付账,他握着琉璃药瓶不在意地笑笑:“糊涂糊涂,还是你周到。”又连着秦申的份一道抱怨出口,“怎么靠近过来连个声息也无,我跟小孩子武功都不及你,差点被你吓出个好歹来。”

齐璟莞尔,上前递了其中一袋糖炒栗子给秦申:“这位便是小友人?幸会。”

秦申眸中警惕不减,并不伸手来接,正想觑一眼秦洵神色,却是被秦洵先一步摁上头顶揉发,听其笑道:“不怕,这就是我过去与你提过的发小哥哥,拿着吧,他买的就算是我买的。”又听其好似是与白衣公子说话,“小孩子家有点怕生,没事,一回生二回熟,多见见就好了。”

见小少年略有迟疑地接过那袋糖炒栗子,齐璟把另一袋栗子递到秦洵手里,很讲究地给秦申揖了礼:“齐璟。”

“秦申。”小少年垂眸低声道,想了想又有些生疏地一拢袖,“拜见三殿下。”

居长安一月,秦申早已摸清繁华帝都的大致情况,长安城不会有第二个名为“齐璟”的少年郎,秦洵也不会有第二个“发小哥哥”。

“不必见外。”齐璟笑了笑。

秦申自有秦洵安置的住处,不与他们一道回程,秦洵与齐璟二人顺着熙攘集市一路回走,直至摊少人疏处,乘上了出宫时载他们来此的马车,一路徐缓回往皇宫。

踏进景阳殿时暮色已至,齐璟忽住脚步,回手往秦洵额头上随着一字一顿的话音敲了四记:“从、实、招、来。”

世风日下,现在连齐璟敲他头都会用劲了,秦洵捂住额头如此感慨。

厨房将今日齐璟买回的几只雌蟹蒸了,送了两只来齐璟房里,其余被齐璟吩咐给单墨清砚和几个近侍分食了,秦洵坐在桌边,拎起盘中一只蒸熟螃蟹的两条蟹腿,举到齐璟面前晃晃:“张牙舞爪,横行霸道。”

“跟你一样。”齐璟取过另一只螃蟹,头也不抬地掀着蟹壳。

秦洵不服:“可是它得被我吃。”

齐璟不假思索:“你被我吃,还是一样。”

秦洵当即闭嘴,乖乖低下头去掀蟹壳。

完了,怎么逐渐连嘴上便宜都敌不过齐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