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集市

画柜里还是他初看时那样的陈设,上回秦洵没有仔细观察,现下闲来无事再翻一遍,才发现柜中画卷皆是悉心藏存,连年岁久远些的画卷都存养良好,无甚破损褪色,画柜打开时也是扑面书墨清香,毫无霉旧气味,齐璟着实费了不少心思。

秦洵无目的地扫过画柜中各个小格,又念起骏马乌云踏雪之事。

从小到大在任何有关他的事情上,齐璟总是很用心。

这漫不经心地一览,他便发现原本空置的一格,隔板侧条被添上了年岁记录“元晟十年”,格中置有两卷画轴。

新添的元晟十年当然是今年,今年的画作,定然不会有让秦洵记不起的画中光景,毕竟今年他与齐璟也就江南相会再回京后同居的时光好绘画作。

第一卷画轴打开时秦洵并不意外,画上两个身着大红喜服的男子同坐床沿,一块红盖头将二人同罩其中,看不见容貌神情,秦洵记得当时他们是在红盖头下摸黑亲吻,缠绵厮磨。

画上记道:“元晟十年八月十四,婚。”

秦洵心情不错地将画细细卷好放回,取过画格中另一卷画轴打开。

不过一眼,那画上光景就叫他厚颜惯了的脸皮从里到外红了个透顶。

这幅图在齐璟素来寥寥勾绘的丹青风格中,少有的精描细摹。

画中一张轮廓几分异域的少年容颜,面色泛红,眸光涣离,丹唇微启,乌发散乱,任谁都瞧得出,画中的美貌少年郎正是巫山极乐时。

画中人的相貌,自然与已经满面通红的观画人毫无二致。

都是这个年纪的男人了,怎么说都会有情/欲上的需求,他们一直没太过火,不过是成婚以来时而互相抚慰,动动手的程度,却也足以令人愉悦至极。

齐璟这个人真是……

秦洵忙将这幅画卷好放回,画柜也重新锁好放回钥匙,走去窗边让风吹散脸上滚烫热度。

齐璟从齐瑄那回来,一踏进书房门就被小娇妻往怀里一扑,他笑笑,方要开口,秦洵就先鼻尖顶上他的鼻尖笑道:“齐三皇子原来还有画春宫的喜好?”

齐璟一怔,倏然想起与成婚图同一天绘完的那幅……尚可称之“春宫”的画作,顿时起了羞意,慌忙别开目光不言。

秦洵放肆笑出声来。

害羞归害羞,只要逗得齐璟比他更害羞,他在调情之事上就又能游刃有余了。这法子他屡试不爽。

齐璟把他从身上扒拉下来,拉过他转身就往外走。

“等等,等等,拿个扇子。”秦洵抵住书房门框,后曳身子示意他停下。

齐璟松了他,望着他返回桌案取来墨枝红桃扇:“如今秋意近深,天气已凉,还整日将扇子拿在手上做什么?”

“我拿扇子又不是只为扇风凉快的。”秦洵折扇一展,轻轻晃着,扇面上墨朱两色疏枝散桃映衬得少年笑如春风,“以前在江南拿粗陋品是放手上玩个乐子,如今嘛,当然是我欢喜这扇子,带在身边我时时瞧一眼就心里欢喜,哦,还有,要是你碰上那么些莺莺燕燕花花草草的,我就晃两下给你看,提醒你谁才是你的家室。”他随着话,当真手腕一翻扇了阵凉风拂上齐璟的脸。

齐璟失笑:“你道理多。”

既谈起莺莺燕燕花花草草,二人在日头偏西仍旧熙攘的长安城集市中闲逛良久,秦洵同齐璟提起了燕家千金。

“燕相家那位麻烦孙女,中秋朝宴后可还寻过你?”秦洵晃着折扇,草草扫过两边身侧的集市小摊,状似无意道。

齐璟莫名:“并未,怎么?中秋朝宴那时,我心上人不是醋了,跑过来吓唬过燕氏千金?”

秦洵挠挠下巴:“她太禁吓了,不识趣,今日我去御书馆找秦子长唠嗑,听说燕芷频频去扰燕少傅,你自己琢磨,我就不多言了。”

齐璟略一沉思,笑起来:“明白了,是我没处理好,这阵子委屈了子长。”

听出他话里对此刻不在场的秦淮委婉的调侃之意,秦洵弯眸,笑得很没良心。

八月十五中秋,九月初九重阳,中秋重阳离得近,又都是秋意满满的佳节,这时节里集市售物都给人几分秋感,秦洵算算,如今九月初,眼看着没几日就逢重阳。

他道:“快重阳了啊,又能吃上好东西。”

“你怎么总惦记着吃?”齐璟话是这么说,却一指不远处摊位,“螃蟹吃吗?”

秦洵眼眸一亮,快步走去,齐璟轻笑一声,跟上了他。

“持螯饮酒菊花天,若是在江南,中秋就吃得上螃蟹了,长安这里螃蟹长得晚些,吃得早怕是也不够肥,眼下倒是正好。”秦洵弓了腰,望着圆桶里一只只互相踩爬的螃蟹们。

摊主是一对面目和善的老夫妻,见他二人停在摊前,老妇人先慈笑着开口招呼,道是自家住在近郊,临近片小湖年年养螃蟹,今岁螃蟹初肥便日日大早同老伴儿板车拖来长安城内市集叫卖,斤两和口味都是经年得人赞不绝口的。

妇人健谈些,她丈夫瞧着有些木讷,只朝他们笑笑,给桶里的螃蟹们拨一拨添添水,再看看秤数数钱。

齐璟问秦洵:“要买几只带回去吗?”

秦洵用目光挑拣着螃蟹们,看来看去心中念叨,此刻将近黄昏的时辰,今日好的螃蟹大多都给挑走了,剩下这么些虽说瞧着不算太差,但总归是挑剩了的,解馋也不急这一时,明日差人早些时候来挑几只好的也不迟,再说了,真想吃,皇宫里还能少了他的螃蟹吃不成。

然他还未回话,便听齐璟对老妇人笑道:“劳二位挑几只雌蟹。”

秦洵琢磨的什么他一眼瞧出,索性替他做了决定。

秦洵一愣,继而笑道:“也罢,确实馋。”

九月吃雌蟹,十月吃雄蟹,先挑几只雌蟹回去尝尝也好。

摊主夫妇从桶中尚余的螃蟹里挑了几只雌蟹,麻绳一捆,交到了被白衣公子示意跟上来接物的侍从手里。

单墨拎了麻绳捆住不得动弹的几只雌蟹,又领了主子让他明日一早前来多挑几只螃蟹的吩咐,垂头应是,再次隐去二位主子身后不现明处。

齐璟又回过头来对摊主夫妇道:“可否劳烦二位明日早上开摊之时,给在下留二十只顶好的雌蟹,方才那位卯时来取。”

有生意没有不做的道理,妇人连连笑着点头。

这位白衣公子衣着气度皆非寻常,方才买蟹都没上秤算价钱,给的银两颇多,定是非富即贵,他请求留物,他们夫妇俩定是会好生挑拣着给他留最好的。

齐璟买蟹时秦洵没出声,只晃着折扇笑看,待到他买完又留了话带着秦洵离摊,秦洵才问他:“螃蟹性凉,不宜多食,明日还买是做什么,而且买那么多?”

“不是说得空陪你归宁一趟,这趟算是成婚之后我初次登门拜访,身为……儿婿?总得拎些礼。”

“可真周到。”秦洵亲热地挽上他手臂,“正好,当日我代朝,秦镇海气头上跟我在太极殿前吵了一架,秦子长叫我找个合适的时候跟秦镇海长谈一回,那就明日回一趟将府好了。”这样说着他又笑道,“你陪我一道回去也好,我怕我跟秦镇海说着说着话不投机又吵起来,我若是一个人回家,那可不就是羊入虎口,叫秦镇海瓮中捉鳖,他要是气急了把我摁在家里狠揍,我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齐璟无奈:“尽是胡言,你说镇国公也就罢了,你长这么大你父亲何时动手打过你,还不都是你把他给气着,这传出去叫人听了,还以为他待儿子有多严苛。”

秦洵笑道:“你是不知道,他是没真动过手打过我,却是动过不知多少次想打我的念头,就说小时候他骂我小兔崽子,我顶嘴说他大公兔子,说祖父是老匹兔子,他差点就一巴掌招呼到我这小嫩脸上了。”

齐璟好笑地上手捏了捏他那小嫩脸,手感颇好,又忍不住两手轻轻扯揉几番,一直到秦洵口中含糊不清地“唔唔”抗议才放手,望着他新荔般的两颊被自己捏出的淡淡红印:“你这张嘴跟长辈顶撞时都说过多少混账话?明年开春你就十七,眼见着就要及冠,不是个孩童了,莫要总是目无尊长。此番镇国公那我替你挡了,秦伯父那还是像子长说的,你们父子二人长谈一番,我就不事事替你了。”他拧了一把秦洵鼻尖,“记得先为顶撞一事与伯父道歉,不准再故意气他。”

秦洵摸上自己被他捏出热度的脸颊:“你何时改口叫他伯父了,你不是一向很规矩地喊他秦上将军?”

“成婚之后便在心下改口了,中秋朝宴第一回如此唤他,我猜秦伯父那时听着有些莫名,但我没解释,他也没问,往后唤多了他约莫也就习惯了。若是他当真问起,就说多年亲厚,承蒙照顾,总唤军职太过疏离,稍稍亲近些并不为过。”齐璟难得露出些淘气神色,朝秦洵眨眨眼。

齐璟过去管秦镇海林初夫妻皆唤军职,此番因与秦洵喜结连理,改唤林初“母亲”倒是无妨,可若将秦镇海唤作“父亲”就大为僭越,毕竟齐璟他亲爹是九五之尊的皇帝,怎能将旁人同唤“父亲”与皇帝相提并论,因而将秦镇海改唤个“伯父”,倒是情理之中上策之选。

行至集市花摊聚处,混杂的各种芬芳迎面扑上,这时节里自然是秋菊品种最盛,匆匆一眼便觉这处满目灿金暖黄,秦洵折扇一合,笑指身旁最近花摊上几盆金菊:“花品我们许是不用往回搬的,你殿里温室里头不知育了多少花,上回清砚带我去看红豆育苗时,我随手折了一朵哄她,结果直接被她轰了出来。”

他说着没听齐璟回应,正待再说,齐璟倏然俯下,凑近了他耳畔:“我看到你的户部尚书千金了。”

齐璟说这话时语声中温柔带笑,秦洵却是一股凉意小虫般爬上脊背,汗毛倒竖。

他挤出笑纠正:“不不不,哪里的话,人家郭小姐跟我八竿子打不着,怎么能叫我的户部尚书千金,你别说笑!”

他小心觑了眼齐璟神色,顺着他目光望去,果见几丈开外的花摊边,郭薇正专注挑着花,身边同行的还有另一年轻女子,瞧着也是哪家官小姐模样,二人身后都跟有随侍的贴身婢女。

另一官小姐的模样也面熟,秦洵一下子抖落了忐忑,拖着音道:“哟,那不是你的――”

话没说完被齐璟一把捂住嘴,一手捂着他嘴一手揽过他肩,在秦洵“唔唔”的抗议中半抱半拖带着他迅速拐进一条无人窄巷。

秦洵被他抵在窄巷的青砖墙上,在他松了手后抚着胸口喘气,边缓气边道:“你跑什么,人家可是瞧见你了,这般绕道而行如避洪水猛兽,可不是君子所为!”

郭薇身边另一官小姐,便是中秋朝宴上来搭话的兵部郎中王载之妹王桐,也就是那时几乎要把眼珠弹出来黏齐璟脸上,而叫秦洵心头火起的那个。

秦洵听到齐璟道了声“不想理”,还没来得及出口细问,便被他欺身以唇封唇。

一场来势汹汹的唇齿厮磨,秦洵尚未完全平复的呼吸又堵塞不畅,逐渐混沌的意识还凭着求生本能索取空气,吸进体内的却远不及亲吻之间被齐璟攫取走的,身体被齐璟压在青砖墙上动弹不得,他不满地用尚能活动的双手推拒着齐璟两肩,一只手上还握着合起的一柄墨枝红桃扇,推拒间连力道都绵软几成。

齐璟一手一只,抓住他正在推拒的两只手腕,总算撤离了唇齿,身体却仍是将他紧压在青砖墙上,丝毫不放松桎梏,蹙眉望着被自己捉住的一只白皙空手,拨弄他修长手指:“怎么这么好动,早知道你长大会这样不听话,在你小时候就该给你手脚都捆一捆,捆安分了才好。”

秦洵被他放过的一瞬间,连忙大口贪婪空气,面上与耳根在亲吻时晕染的绯红未散,一双蓝眸漾出秋水,听齐璟近在咫尺吐出略带火气的言辞,他稍稍一瑟缩,习惯性顶嘴:“哪有这种说法,捆着就能捆老实了?”

齐璟轻轻挑眉:“老一辈常言,在孩子年纪小时睡觉把手脚捆一捆,长大了就会比较安分,不乱动弹。”

“那你这么喜静,是小时候被姨娘捆过?”

“我天生喜静。”齐璟松了他执扇的那只手,一掐他侧腰,察觉他条件反射地一僵身子,“倒是你,当初真该捆捆的,我就是一直太放纵你,才叫你这样肆无忌惮地气我。”

“我做什么了?”秦洵真觉得有点冤。

齐璟近在咫尺的双眸注视他良久,久到秦洵都快忍受不了交缠的鼻息,陡然见齐璟弓了身垂下头往他颈窝里埋,随即颈上一疼,疼得秦洵“嘶”地倒抽一口凉气。

是真的疼,齐璟这牙口也太利了,而且居然是真的在咬他!

齐璟很快松口,埋在他颈窝里闷声道:“当日中秋朝宴,我见你与郭家小姐相谈甚欢,我不高兴,没与你说。”

这是醋了啊!秦洵又忐忑又好笑。

他脑中转了转,回想当时光景,忙解释:“这不是初回长安那时候与郭小姐……呃,偶识,然后……有些误会。”

虽说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身前压着个似乎体肤都在冒出火气的人,他竟是有些心虚,将郭家想嫁女给他一事含糊带过:“中秋朝宴正好又与郭小姐碰面,我便趁着时候与她说清,相谈甚欢那是因为郭小姐性子其实还挺不错的――齐璟!”

察觉到齐璟又张口欲咬,秦洵很识相地改口:“是、是因为我与她说清了并无与旁人结亲的打算,我告诉她我有心上人了!我跟郭小姐也不熟,就是瞧着脸能想起名字,碰面了能招呼一声那种,真的!”

言罢他屏着气,直到齐璟听他改口而将欲咬的举动转为亲了亲他颈项,淡淡“嗯”了一声,秦洵才舒出一口气,轻轻挣开仍被他握住的另一手,整个环抱住他。

齐璟又道:“此处离繁花庭不远,已是黄昏,可有兴趣进去歇脚?”

秦洵头皮一麻:“上回进繁花庭是有些正经事,不是为寻欢作乐,他们那的花魁牡丹是秦子长手底下的人,你应当也是知道的,秦子长自己太懒了,托她与我说些长安事情,你画给我的那幅《南国》图还是人家牡丹姑娘告诉我的,那天说完事我就回家了,一家老小等着我吃饭呢,我能干什么啊!”

“往后这些事可以直接问我。”

“好好好,都问你,都问夫君,不问别人。”秦洵顺着话哄他。

齐璟又“嗯”了声算是作罢。

“你怎么这么爱吃醋啊?”秦洵扬起笑,难得需要他像哄小孩子一样哄着齐璟,“你这醋不会从当日听秦子长说起郭小姐和牡丹姑娘的时候就闷着了吧?你若是醋什么,就该直接跟我说啊,闷久了闷成陈醋,你自己心里不快活,发作起来还吓着我。”

“我那时说了,你不当回事。”齐璟一本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