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琅上当,面色一紧。
秦洵却话锋一转:“不过四殿下这般大方现于人前,想来是得了陛下应允的,只不知陛下允四殿下来一趟御书馆,是取些书物还是请教先生?”
齐琅别了头不回答他。
秦洵并不在意他作不作答,本意就是出于恶趣味,自己心情好就想逗齐琅心情不好,他料想自己十之八九是猜中了的。
年幼时秦洵被养得不谙世事,敌不过小小年纪便恶念丛生的齐琅,他常常觉得这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四皇子阴毒不好惹,自蛇咬纷争后他还隐隐有些畏惧齐琅和皇后曲折芳,如此这般的欺侮之举,自小在温和的白绛姨娘和齐璟哥哥身边长大的秦洵,根本连念头都不曾起过。
多年未见,秦洵原先对齐琅的印象还停留在年幼时光,他甚至觉得六年过去齐琅许是道行更深,但再次回到长安皇城,秦洵却是几面便知如今的齐琅他根本不必放在眼里,齐琅不敌他。
他长大了,齐琅没有。
不知是否因齐琅的皇后母亲太过溺爱他,还是因齐琅不是齐瑄所以不得母族曲氏的悉心培养,齐琅的心性依旧停留在恃宠而骄肆意行劣的孩童时期,很容易就被如今的秦洵故意下套牵着鼻子走,秦洵逗他就跟逗自己的小侄儿秦商没两样。
秦洵一勾笑,话锋又拐了个弯:“但是吧,禁足总归是没解的,我想陛下并没有允许你耽搁时辰堵我麻烦,对否?”
齐琅堪堪舒展的脸色又警惕起来,防备地盯住他。
真好玩,秦洵心下发笑。
的确,在皇帝下令罚齐琅禁足前,恰好御书馆燕少傅早先布置了一篇书论,嘱咐学生们半个月左右写成,递来由他挨个儿对应指点。齐琅听侍从来报今日秦三公子前去御书馆,便借着交书论请教先生一事,请了他父皇的准允,姑且许他些时辰出门来御书馆一趟。
至于被禁足了已有半月的四儿子此番请求的目的,半是当真递交书论,半是因私事来堵秦洵,皇帝心里其实有数,不想插手罢了。
“我今天心情不错,不想跟你小孩子家计较,放心,我不告诉陛下。但我只给你几句话的工夫,说吧,找我什么事?”秦洵四周打量一番,见没地方落座或倚靠,懒骨头惯了难免升腾起隐隐的不耐。
一句“小孩子家”叫得齐琅满面不悦,却心知自己此刻处下风,他不多废话,直奔主题:“听说齐归城把乌云踏雪送给你了?”
昨日在上林苑齐璟把那匹从皇帝那讨赏来的乌云踏雪送给秦洵,今早就有上林苑的宫人将马送去了上将军府养在了马厩里,这是景阳殿的宫人一大早报来给齐璟和秦洵的消息。
看来齐琅虽是给禁了足,耳目却还灵便。
秦洵一挑眉,好笑道:“你就为这个?”
“什么叫就为这个?你们凭什么?”他那副轻描淡写的神情和语气,叫齐琅怒从中来,禁不住将声音提了几度。
“什么凭什么,是凭什么你父皇把乌云踏雪赐给齐璟没赐给你,还是凭什么齐璟能把陛下赏赐的东西转赠给我?”秦洵一身懒骨头又犯,瞄了瞄花圃边上许是压着支撑什么的石块,还是忍住了没在沾泥的石面坐下,他稍稍动了动腿,“齐璟不是在你开口前先向陛下要的吗?先到先得的理你难道不懂?你既然想要,何不早早与你父皇开口,非得事后寻着我在这气急败坏?若是你先讨了去,齐璟那性子,即便他也想要,也是不会觊觎他人之物的,他跟你可不一样。”他说到最后一句尾音带了笑意。
齐琅如今的个头比秦洵矮了不少,若想与秦洵对视要仰头看他,自感这样一来气势被对方压制,便侧过身去抱臂昂头:“我是想告诉你,齐归城放肆,你也放肆,御赐之物,他也敢随随便便转赠他人?你秦微之竟也当真敢收?”
“他放肆,我也放肆,陛下说什么了?”反正是站着,动不动作都是累,秦洵绕过去故意跟齐琅面对面,仗着身高优势俯视他,笑道,“你都知道了,你父皇不知道?他都没说什么,你在这急?”
今早与“乌云踏雪被上林苑宫人送去上将军府”的消息一道报来景阳殿的,还有宣室殿那边眼线递回来的消息,道是宫人将三殿下转赠乌云踏雪给秦三公子一事报与皇帝,皇帝听后批阅奏折的动作顿了顿,淡笑道:“无妨,当日朕便料着归城不是为自己讨,他乐意给微之便随他意吧,左右微之回京这么久了,朕都还未赏赐过他什么好东西,除了那乌云踏雪,再叫人挑些新贡物什一并送去上将军府吧。”
三儿子是什么性子皇帝再了解不过,他从不在意这些明面上的珍品宝物,中意什么也不会孩子气地直接向父皇索要,偶一破例这样直白开口,意在讨给自己还是讨给什么人,皇帝多少猜得着几分。
也正因三儿子鲜少如此,皇帝虽心知四儿子同样喜欢新批骏马里的乌云踏雪,还是应了话将之赏赐给齐璟。否则照往常的光景,即便齐琅不主动开口言明,皇帝只要察觉出自己最宠爱的四儿子有欢喜之意,都会毫不吝啬地大手一挥赐给他。
齐琅这回在乌云踏雪之事上未能如愿,也是因此习惯使然,他在等着父皇主动赐给自己,谁知叫皇兄齐璟一句笑言就抢先截了去。
齐琅愕然之余又腾起火气,长久以来的受宠习惯已经让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在父皇所有的赏赐物什里,当由他这个最受宠爱的儿子先挑拣,他喜欢的父皇应当全数赐到他手上,他挑够了,挑剩了,才能轮得到旁人。
可是他不敢撞到齐璟头上,素来温柔而疏离的三皇兄让他下意识畏怯,从小他看不惯三皇兄时,也就只敢朝皇兄护在身边那娇憨的秦家孩子找麻烦,即便秦微之每每同皇兄哭几句委屈,皇兄便会替他出头训罚自己,齐琅依旧觉得好歹在秦微之身上出过气了不算很吃亏。
关于骏马乌云踏雪的一股怒气压制到今日,尚未熄散便被齐璟转赠乌云踏雪给秦洵的消息添了柴加了火,这股怒气在齐琅胸腔里一阵横冲直撞,骤然冲向脑门,他当即请了父皇准允,借递交书论一事来御书馆堵住秦洵。
齐归城抢走乌云踏雪便罢,他到底是个皇子,也是父皇的儿子,秦微之算什么?朝臣之子,也配抢走嫡出皇子的中意之物?
“齐不殆。”红衣少年原本调笑的神情倏然冷淡,翻脸似翻书,“陛下为君为父,多少都得一碗水端平,你自小受了陛下多少偏宠,齐璟偶一索取,陛下先应他一回,你不服什么?你是陛下的儿子,齐璟也是陛下的儿子,他不与你争抢,要么他谦让,要么他疲懒,却不代表他不配要不当要,别以为万事都当以你为先。”
皇帝在大统上偏心齐璟,就在家私上偏心齐琅,这很公平。
皇帝待齐璟十几年父子之情淡薄,那偶尔一回更给齐璟面子,也很公平。
秦洵垂眸一瞥脚边被齐琅戳出坑洞的花圃泥地,淡淡道:“你找我不是为乌云踏雪,你不过是为近日诸多烦心事,想寻个借口找桩子给你发泄罢了。没人是理所应当做桩子给你泄愤的,即便是你身边那么些宫人仆从,你觉得他们是低贱的下人,你是尊贵的皇子,你拿他们泄愤是应该的,其实不然,他们不过是不巧生为出身低微的宫人仆从,不巧跟的主子还是难伺候的你齐不殆,被你拿来泄愤不是他们活该,是他们不幸。”
齐琅咬牙:“那又如何?至少我永远是皇子,他们永远是下人,你也永远是臣,这辈子没的改变,是命就得认,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秦洵抬眸望枝叶间隙:“我是想告诉你,一别六载,如今你这样的心性脾气,我拿你当没长大的小孩子看,憋不住火,沉不住气,你当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你想找人算账,觉得你外祖父在朝政上看重齐孟宣不看重你,你就去找他,觉得你父皇哪里偏心齐璟和齐孟宣多过你,你就去找你父皇,觉得我和齐璟哪里欺负了你,你再来找我们。不敢向事端源头直言不满,就寻个掂量着开罪得起的人泄愤,这是懦夫所为。齐不殆,我这人脾气也烂,我很容易不高兴,还记仇报复,你不喜欢六合酥,下回我还有别的法子,你乐意无事折腾,我同样闲来奉陪。”
言辞已经极不客气,齐琅冷了脸:“我找你不是听你说教的。”
“非你父兄师友,我没打算给你说教。”一张妍容被映上斑驳树影,秦洵复勾起浅淡笑意,“我在骂你,御书馆阅习之地,不想口出粗鄙之语罢了,看来是说得太委婉,没让你听出意思来,浪费口舌。”
自私且幼稚的黄口孺子。
秦洵不过就是想表达这个意思。
言罢他掠一眼齐琅身后那悄无声息靠近的颀俊身影,在齐琅瞬间堪比锅底的黑脸中不作停留地离去。
刚刚靠近的秦淮敛下眸,轻笑了声:“四殿下。”
齐琅一惊,还没来得及辨声识人,便下意识几乎跳起地回身厉声:“什么——”
“人”字尚含了一半音节在口,他看清了身后人相貌,停顿半晌平复下受惊擂鼓的心跳,他老老实实回了礼:“秦尚书。”
同辈人中齐琅打心底里忌惮的两个人,一个三皇兄齐归城,一个秦家大公子秦子长,都是表面上很是和气好相与的人,潜意识里不自觉的忌惮,不过是源于对对方深渊城府的未知。
齐琅揣了些忐忑,掀掀眼皮觑了眼面前的秦淮。
秦淮背着光,身形比方才离去的秦洵更为高挑,站在齐琅面前几乎把他整个人罩进阴影中。秦淮又轻轻一声笑,侧了身给齐琅让道,语声温和:“听闻四殿下今日来给燕少傅递交书论,少傅已在屋中等候,殿下请。”
“有劳秦尚书。”齐琅回了话,逃一般步履匆匆窜进了燕宁远的屋室中。
大白天的,这个秦子长怎么跟鬼魅一般无声无息?
方才被秦淮第一声轻唤惊得骤然窜上脊背的凉意,在进到屋中见不着秦淮人影后才逐渐消退,齐琅心下琢磨,往后还是得叫贴身侍卫姜轲跟自己形影不离才好。
秦淮知道吓着了娇生惯养的皇室娇子,并不跟进屋去,去到屋外先前跟秦洵交谈的树下,一掠身,坐在了先前秦洵坐的那根结实杈干上,环视四周后他有趣地挑挑眉。
秦微之那混账东西,此处从卷帘窗子往屋内望去,正好将屋内书案处光景尽收眼底,视野甚佳。
坐在书案旁刚刚递交书论给少傅的齐琅,正是略有忐忑地等待少傅点评,背后骤然一阵熟悉的惊冷,他转头看向窗外,一眼与轻飘飘坐在树杈上的秦淮对上目光。
他难受地想这人不会打算一直这么盯着自己看吧,便见那年轻的礼部尚书朝自己勾了勾唇,抱臂靠上背后的粗壮树干,一腿屈起调了个舒适的坐姿,阖上眼形似闭目养神了。
温室里娇养大的,真是连吓都不禁吓。秦淮收回给齐琅施压的目光时如是想着。
待到齐琅以书论请教完燕宁远,树上休憩的秦淮已经暗自不耐,他兀自阖着眼散漫坐靠树上,不用看也猜得着齐琅出门时往他这儿瞄了一眼,耳听脚步辨出齐琅走远,他跳下树来没入屋中。
燕宁远从书案后抬眸:“怎么在外头待着不进屋?”
“齐不殆怕我,不进来吓小孩儿。”秦淮轻描淡写,“在树上闲坐了会儿,看小雀互啄。”
“午后清闲,倒是可以小憩些工夫。”燕宁远起身往窗边去,瞧了瞧树上,“哪来的小雀,我怎么没见着?”
“家雀,出来玩闹碰上,看不顺眼啄一啄,啄完了,自然是各回各家,不多停留了。”秦淮闲散伸了个懒腰,“小雀也要看性子的,娇护大的就是啄不过放养大的,野性子的啄人多凶,不过玩累了闹够了总是要家去的,跟谁亲就寻谁去。”
他同来窗边,轻手勾了勾燕宁远下颌,拇指往他唇瓣上一抹:“家燕也是。燕子回时,眠吾檐下,可对?”
“子长!”燕宁远经年教书诲人,含蓄内敛至极,从来敌不过秦淮花样繁多的调戏,每每也只得羞恼轻斥他名字这一法子可行了。
秦洵将出御书馆时遇上季太傅,正是秦洵记事起就一直在御书馆掌事的太傅,也就是当初管不住秦洵闹腾便吩咐任他在屋顶上让他闹个够的太傅。
御书馆内教习皇室与世家子弟的太傅与少傅,严格来说实则为太子太傅与太子少傅,只是大齐如今尚无太子,这才在御书馆教导一众钟鼎贵门的学生,真正意义上的太傅与少傅则在太学中给众多学子讲学。
大家平日称呼上不甚讲究,将两处的师长皆以“太傅”、“少傅”尊称。
季太傅又添了六载的年纪依旧精神矍铄,见着秦洵愣了一瞬,似是在辨识他模样身份。
秦洵见老人家寻思,便微笑见礼,自报了家门:“洵拜见季太傅。”
“哦,秦三公子。”季太傅恍然,又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通,“一别多年,真是长成个意气风发少年郎了,老夫前些日子还在寻思,秦三公子回京已有不少日子,怎还未重回御书馆念书?”
“承蒙太傅惦念,陛下关照洵初回长安,允洵几月时间适应旧乡,约莫在明年开春重归御书馆听学。”
为人师长,季太傅他老人家一边头痛秦洵过去那闹腾性子,一边又担忧着秦洵落下课业,秦洵念起年幼时给他老人家添的无数麻烦,不免心下有愧。
季太傅赶着时辰给学生讲学,秦洵仅与老人家匆匆叙旧几句便告辞。
回到景阳殿时齐璟正穿戴整齐坐在书房,秦洵只消一眼就辨出:“你要出门?”
虽说齐璟只要有可能见到秦洵以外的人,就没有衣衫不整的时候,但他待在景阳殿时总是随意穿着便服,一旦穿戴得比较正式,多半是要踏出住所去见人,不是见他父皇兄弟,就是见些不甚往来的生疏人等。
“近日科举事务冗杂,齐孟宣请了父皇准许,道是自己初理政事便碰上这样重要的政务,怕经验不足易出差池,想劳我去他那搭把手。”
“陛下应了?”
“嗯。”
秦洵笑出来:“能给陛下请这样的命,看来齐孟宣这阵子是真忙到焦头烂额了,不过这让曲伯庸知道了还不得气死,齐孟宣啊,性子也太软了些。”
齐璟也含起笑意,学着他的言辞道:“所以为了不让曲相气死,我约莫在齐孟宣那待一个时辰便走,仅作提点,不想多言,今日既要出门,你可想出宫一趟透透气?”
秦洵眼眸一亮:“当真?你要陪我出宫玩?”
“当真。”齐璟起身理着衣裳,“自己玩会儿,等我回来。”
秦洵百无聊赖,又扒拉出画柜钥匙去翻看齐璟锁上的关于他的画作。
上回秦洵跟齐璟要过一次钥匙开锁后,齐璟便把画柜钥匙与青山玉骨扇放置同一抽屉,任他随时取用,秦洵熟门熟路打开抽屉摸出钥匙,也就顺道看一眼钥匙旁放置青山玉骨扇的锦盒,他触上摩挲一把,又将抽屉合上。
原本他想着哪日回将府将这青山玉骨扇带回家好生藏起,这段时日忽就改了主意,反正他和齐璟待在一起的时日会比待在上将军府长久得多,还不如就留在景阳殿,相当于放在身边。
总归他平日取用的都是墨枝红桃扇,这柄青山玉骨扇当日到他手上时,就被他打上“仅供观赏”的标签了。
“反正都是供起来,放哪不是供,又不会舍得拿来用。”他颠着钥匙笑眯眯往画柜走,如此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