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书馆

老国公一时惊极,跌坐椅上抖着手直指他,喘着气一连道了不知多少声“荒唐”,在少年皇子平静跪地的注视下,花了大半天工夫才缓过气来。

他颓然无力地挥挥掌:“殿下还是快快请起吧,老夫一介朝臣,岂敢受你跪礼。”

“国公开国大将,德高望重,又是微之祖父,自当受得起晚辈跪礼。”

齐璟郑重一伏地,秦傲惊道“不可”忙上前同跪他面前,意欲扶他起身。

齐璟不见半丝羞辱神色,仍是从容笑言:“此为诚意,请国公受礼,若允成全,晚辈这便起身。”

年轻的皇子殿下带着一身温柔仪度并少年意气,半是诚恳请求,半是强硬逼迫,秦傲终是把脸一埋掌中,沉沉叹息。

齐璟当日从镇国公府出来时,随侍的宫人仆从都能从他们一贯平和的三殿下周身气度里,察觉出渗溢出来的喜气。

齐璟出生至今,跪过高祖灵位和当今圣上两位皇帝,是以亦臣亦嗣的身份拜礼;跪过生母孝惠皇后曲佩兰的灵位,是敬其赋予生命的恩情;跪过养母贵妃白绛,是敬其抚育之恩;再来,便是不合规矩地跪拜镇国公秦傲这位朝堂老臣。

此番不为别的,仅为个秦洵。

齐璟从来不打算跟秦洵偷偷摸摸地好,拐跑了人总得大大方方知会人家家里一声,秦洵母族这边,林初很好说话,父族那边则只要搞定镇国公这位老家长即可,搞定了老人家,秦洵就光明正大地归他了。

将出林时,齐璟轻勒缰绳停了马步,在秦洵正欲发问时勾过他的脸,微凉的薄唇温柔印上他的,肆意将少年本就不点而朱的妍丽唇色轻吮得愈加嫣红。

秦洵微怔过后热情回应,齐璟望着这张近在咫尺略微失焦的面容,对方两扇浓密睫羽颤如蝶翅,深蓝的瞳色忽隐忽现。

齐璟眉眼间漾了笑意。

齐璟从小就知道,他一出生,凭着这样的身世、这样的身份,他能得到许多令旁人艳羡之物。或是上位者主动赏赐和有心人主动进献,或是他自己费心夺取,有的他不想要都会有人强塞给他,有的他想要也得为之放血,十七年来事事物物,总归最后都鹿死己手,他并未有过耗费精力过甚的时候。

唯此刻回应他亲吻的少年爱侣,似乎从相识起就在放肆往他骨血里侵融,不知劳他多少心神,却能让他甘之如饴,如今坦然互拥,甚慰他心。

世间仅有的秦家阿洵,为他做什么都值当。

齐璟捏他的脸:“啃我?”

“不喜欢?”

“下回轻点啃。”

“那就是喜欢的!”

晚膳时当真加了上林苑厨房烤好的鸟兔,齐瑶一边说皇兄表哥好狠的心,怎么可以射猎可爱的鸟儿和兔子,一边又直道美味,吃得比谁都来劲。

饭后齐璟和秦洵别了他们,乘上马车回往长安皇城。

与祖父会于长安城远郊的上林苑还有一点好,原本秦洵就觉得,在各门各户耳目灵便的长安城,他若是挨祖父一场训罚,叫人听去怎么说都有点丢脸面,来郊外随祖父要打要骂都少人知道,他一张多有没脸没皮的厚颜少说也是保住了,齐璟真是体贴。

秦洵坐在稍有颠簸的马车里闲来无事胡乱寻思。

他道:“前几日在御书馆碰着秦子长那趟,他说我一连半月夜不归宿,不知道回家,我琢磨着也是,你要不送我回将府吧,我回家住几天好了。”

“你还真当我这里只是给你躲来避难的,用完就扔?”

“哪有!我就是……归宁?”嫁人后回娘家是这个说法吧?秦洵寻思。

齐璟一想,觉得有理,细问他:“你回府可是有要紧事?”

“不啊,我一个闲人能有什么要紧事?”

“那可是想念家中父兄?”

“这有什么好想的,我离家六年都没想过。”

“景阳殿饭菜糕点不合口味?”

“哪能,厨房全都照顾我的口味了。”

齐璟顿了顿:“在我屋室和床榻睡得不舒服?”

“怎么不舒服,舒服极了!你抱我睡最舒服。”

齐璟点头,做了决定:“那我们先回宫,改日我陪你回将府归宁。”

秦洵连连附和:“回宫回宫!”半晌道,“我明日再去一趟御书馆,找秦子长说些话,放心,这回不打探你的桃花们!”

晚上歇息时秦洵大字型躺在那“舒服极了”的华床上,齐璟坐在床沿用干手巾擦着湿发,忽与他道:“镇国公他老人家,其实心里待你不错,他不过是大半辈子都脾性刚烈,常常拉不下脸面。你做小辈的,不妨主动与他亲近亲近,给他老人家递个台阶下。你们祖孙二人脾气相近,都甚为倔强,可你尚有大把的年岁好倔强,他年纪已近古稀了。”

齐璟话没说得太直白,但秦洵明了他的后话。

其实初回京时,秦镇海也跟秦洵说过差不多的话,只是秦洵对父亲叛逆,不管心里认不认同嘴上都不肯服软,那时并没有好好回应。

祖父秦傲身子骨再如何硬朗都活不过孙辈的秦洵,七十已是古来稀,没多少年了,趁着老人家还在世,多少缓和缓和僵持多年的祖孙关系,图个家和心慰。

人都老了,过去时光里严苛的祖父与桀骜的孙子之间,如何如何的小摩擦小怨愤,既非深仇大恨,不如尽量释怀,齐璟不希望秦洵逐渐更懂事后,会从此背负着“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悔。

出世便丧生母的齐璟,记事起能见着的唯生母冰冷的灵位,连记一记生母音容笑貌都是奢望,孝惠皇后的画像宫里不是没有,只是皇帝从不提给他看,他便也从不主动跟皇帝要,长到十七岁,齐璟其实对生母的模样一丝概念也无。

今日见秦家祖孙这番光景,他心生感慨,这才与秦洵说道几句。

齐璟轻笑:“我不大爱断旁人家务事,这是你的家事我才多说几句。不算妄言,镇国公待你,怕是要比父皇待我真心得多。”

皇帝待齐璟,视为臣子兼继承人胜过拿他当儿子,而秦傲待秦洵,虽是常年冷脸不开笑颜,却终归看他是血脉相连的亲孙子。

“嗯,我知道。”秦洵定定望着床顶雕花,轻声道。

局外人常道林秦的不合,是源于大齐建后二位同是功臣元老的国公争权,秦傲冷待孙子秦洵,是因秦洵有对头林家的血统,秦洵在年幼懵懂时同样如此认为。

后来他将朝堂之事逐渐理清,便知晓林秦之间的隔阂,不过是两家一忠朝一忠帝的臣心分歧罢了,至于祖父看上去不喜欢自己,秦洵仔细回想,祖父好像也从来没对哪个孙辈表现得特别亲近过。

秦家的祖父,林家的外祖父,两位老长辈都不是贪权到会与旧时同袍翻脸的人。

翌日秦洵用过午膳往御书馆去会长兄,秦淮见他第一句是问:“怎么还不回家一趟,不是跟你说过寻个合适的时候找父亲长谈一回?”

秦洵一愣:“忘了。”

秦淮恨铁不成钢地直戳他脑门:“忘忘忘,你这脑袋瓜里每天到底要忘多少事才作数?”

秦洵避着他的手还不服气顶嘴:“忘都忘了,哪还能记得到底忘了多少?”

秦淮收手理袖:“今日和我一起回家去吗?”

“不了,齐璟说改日陪我回去,我现在要养成去哪都先给齐璟报备的习惯,回家也一样,不然他找不着我得跟我急。”

秦淮轻嗤:“他管你这么严?也是,要是燕回行事像你一样,我也会不放心要他事事报备。”

秦洵放脑中过了一遍,才把“燕回”这个名字与少傅燕宁远对上,心道原来秦子长待燕少傅也是直呼其名,他笑起来:“秦子长风骚还是你风骚,往自己先生头上打主意。”

秦淮扯过弟弟手肘把他带至屋外树下,不相让地回敬:“秦微之嚣张也是你嚣张,往皇帝儿子头上打主意。”

“啧,所以你我是亲兄弟啊。”

“亲兄弟明算账。”秦淮放开他,眉间压着不耐,“嘱你个事记好,回去叫你男人把他烂桃花斩斩,中秋朝宴后那个燕芷一下学就来扰燕回,不知多少次,我见她烦。她是女子,还是燕回侄女,我又不能明着烦她,憋得慌。”

燕芷来找小叔父燕宁远为的什么,秦洵用脚趾头都想得出,燕宁远与秦淮走得近,秦淮又与齐璟走得近,不死心的燕小姐是想从心软的亲叔父这儿下手,想托秦淮给齐璟传一传情说一说亲。

每每燕芷来此都耽搁秦淮与燕宁远的相处,秦淮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看在燕宁远的面子上才一直端着笑忍下,心下早已积厌多日。

秦洵此前因为“在上在下”的问题,被长兄嘲了句意思暧昧的“没出息”,一直想着怎么找回场子,此时见着在燕家想与齐璟结亲的事情上,先憋不住恼火的是秦淮,他竟幸灾乐祸起来。

他又“啧”了一声:“麻烦啊,左相孙女,世家千金,怎么处理?一来不能直接把她咔嚓一了百了,”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二来人家怎么说也尚未明示心意,总不好叫齐璟先开口给句回绝吧,人家没说想嫁就回绝人家,这不是显得自作多情还不要脸。换作我倒是能这样不要脸,齐璟就不行,他可要脸了,别指望他这样做。”

许是给学生们讲学告一段落,燕宁远手执两卷书册暂回屋来,行近后看见兄弟二人在树下形似交谈的模样,稍稍一愣,继而温和笑道:“微之今日又来探望子长?”

秦洵拢了袖给他见礼:“见过少傅。”他嘴甜地补了一句,“探望兄长,也探望少傅。”

燕宁远回了礼,听秦淮朝自己道:“给微之说两句体己话,你先回屋歇着,我给你热了壶茶在桌上,润润嗓子,待会儿你还得继续过去讲学。”

燕宁远望了眼秦洵一副天真无辜表示“我没听出奸情”的神色,略有羞赧:“子长体贴。”给秦洵颔首致意后,没入自己在御书馆休憩的这间屋里。

少傅先生的身形进屋后在卷帘窗子一晃而过,秦洵怪声怪气学着方才燕宁远的语气:“子长体贴。”

随即脑门一痛。

秦淮不是齐璟,往秦洵头上敲的时候从来不知收力,敲得是真疼,秦洵呼痛也是真呼痛。

秦淮道:“你自己呢,那位户部尚书家的千金?我瞧着中秋朝宴之后,郭尚书既不再跟家里人打探你,也不琢磨着给我引见他夫人的外甥女盼我早日成家了。”他说着下意识瞥了眼卷帘窗子,似乎是想看屋里的燕宁远在不在近处。

“郭小姐?”秦洵抬手探了探身旁树杈高度,往地上一蹬借力,掠身上了根矮处的杈干坐着晃腿,俯视着秦淮笑道,“说起这位郭小姐,当日中秋朝宴我与她闲谈几句,其实挺欣赏她的,这姑娘性子洒脱,还讲道义,说清楚就断干净,半点不拖泥带水。”

燕芷与郭薇一比,当真是高下立见。

他同样瞥了眼屋室的卷帘窗子,才接着往下说:“中秋朝宴那时我借着说笑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了燕芷,齐璟心里有人,原指望燕小姐能识趣些的,不曾想有些难缠。你说,要不我悄悄的,真把她咔嚓了拉倒?”

含着杀意的言辞被他说得轻松玩笑,秦淮一凛,看向坐在树干上的弟弟时眉峰压下:“不准胡说,也不准乱来。”

秦洵一摊手,无奈模样:“那就姑且忍忍了。”

秦淮沉默半晌,只道:“你坐稳当些,摔下来我可不接着你。”

秦洵私下说笑时,评过自己这位长兄是“铁石心肠”,家里也确实属秦淮和秦洵兄弟二人最为淡薄情感。秦淮总是端着天/衣无缝的温良笑容,在人际往来间把道义提上口与外人说道,也不过是顺应着为世人公认的情礼,仅仅动嘴皮子说道说道,掺进的己念并不多。

就好比在燕芷这个事里,秦淮其实并不关心燕芷是死是活,他甚至厌烦燕芷的打扰,觉得她消失了更清静,会出言制止秦洵裹挟着半真半假的杀心开玩笑,不过一是忧虑弟弟的心性,二来念及燕芷是燕宁远的侄女,三来,为这么点琐事就取人家相门千金的性命,那不是有病吗。

秦洵依旧坐在树干上闲闲晃腿,见长兄不说话,他又问:“骠骑将军堂从戟,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有来往没有?”

“好人。”秦淮道,“不太熟。”

秦洵兀自噙着笑,对这笼统得不能再笼统的概括不置可否,也不追问。

秦淮又道:“配得起他年纪轻轻坐上的这个军职。”

秦洵还是没说话。

秦淮抬眸一瞥他,不知怎么就笑了一声,颇有自嘲的意思:“国先于家,家先于己,他与你我不是一路人。”

秦洵轻笑:“了解。”

秦淮第一句“好人”出口,秦洵就料到堂从戟与他们非同道中人,毕竟他自己和长兄从来极有自知之明,自认配不得“好人”二字。

秦淮道:“说来也是在中秋朝宴的时候,偶与堂从戟寒暄两句,我一时兴起,问他觉得你品性如何,听否?”

秦洵眉一挑:“当然。”他是真好奇几面之缘的骠骑将军怎么看他。

“‘类裳之狐’,他这样说。”秦淮每每与这个弟弟言谈之间,既说正事又想调侃时,总会习惯性露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而后他又说,‘三殿下亦然’。”言罢一个锦布包裹准确砸进秦洵怀里,秦淮丢了句“改口费”,兀自进屋寻燕宁远去了。

秦洵捏了捏,锦布下是四方盒的形状,他不急着打开看,心想既然是改口费,那应该是给齐璟的,回去让齐璟拆吧。

“类裳之狐”,意思很直白,就是说齐璟和秦洵两人都是狐狸,白狐狸和红狐狸。

秦洵不怎么费神就琢磨出了堂从戟话里意思,心想这位骠骑将军瞧上去板正严肃,说话还挺有意思的,可与自己先生奚广陵一拼。

白狐高贵出尘,红狐张扬性烈,然而面貌上再如何差异,都改不了皆为狡狐的本质。

秦洵跳下树来抖了抖衣袂,笑着想,堂从戟啊堂从戟,你这到底是夸还是贬呢?

你那性子,出口时定是无褒无贬,中肯实言,既如此,本人厚颜惯了,姑且当作褒奖好了。

秦洵欲从御书馆离去,没走多远却遇上齐琅停立在花圃边,他将齐琅上下打量一番,见其手执枝杈正往花圃的泥地里戳坑,模样似是闲候之时在打发时辰。

这处是少傅燕宁远在御书馆时休憩的屋室,平日仅歇着燕宁远一人,勉强加上个跟他“有奸情”的秦淮,今日偶然多着个秦洵在此。齐琅既然不进去,仅仅等候,秦洵料想齐琅要堵的十之八九就是自己了。

秦洵这会儿心情不错,心情不错就想逗齐琅吃瘪,他瞥了眼已被齐琅拿枝杈戳出密集坑洞的花圃泥地,刺道:“四殿下折腾花圃做什么,又想从里头扒拉小蛇玩?”

“你放肆!”齐琅果然一点就着,立马扔了树枝怒瞪他。

“我放不放肆不好说,你却是放肆得很。”秦洵笑盈盈,“没记错的话,你不是正禁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