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洵往倾斜的屋顶靠躺下去,散漫道:“最开始想要夺回江山的应家人,是觉得若当初大应第三代继位的是原太子而非暴君,大应不会落得覆于梁家之手的地步?”
殷子衿笑道:“幼时听祖辈们说起过,梁初那时应家觉得,大应倾覆只因走错了暴君继位这一步,若是当初非暴君继位,大应可免于倾覆,绵延万世,他们将这样的想法在应家——也就是殷家,一代一代流承不改,总算是在殷高祖那时伺得大梁动乱,趁势覆梁建殷。至于为何夺得江山帝权后依旧用着伪作的殷氏名号,到了当世,你我这辈的后代已证不得当初殷高祖究竟怎想,私以为,是不想沿用旧时三代而亡的大应名号,想以新殷为始,好图个吉庆的开头,绵延万世吧。”
秦洵嗤笑一声。
殷子衿扬眉:“怎么,有想法?”
“有啊,王叔要听?”秦洵躺在屋檐上,望着天边夕阳沉隐间逐渐漫上的暮蓝之色。
听殷子衿笑着“嗯”了声,他便说了下去:“常言道富不过三代,即便是富过了三代,也难富千秋万代。黄粱南柯也总有个天晓梦尽的时候,改朝换代这种事是不可避免的,谁也料不到后代的天资可否守成光德,久居安乐总会出那么一两个不知祖辈筚路蓝缕艰辛的败家子,败光家财国库,败光盛朝气数,千秋万载都不出一个败家子的可能微乎其微。”
他停了停:“应家自负地以为改换帝权沿袭的旧路,便可改变曾经朝国短命的不幸,结果呢?大殷初建之时的确风光无限,最后还不是出了个败家败国的亡国之君,还不是有个横空出世改朝换代的齐家,应家重新打造的帝业还不是毁在了后主那败家子手上。”
殷子衿失笑:“小兔崽子,那位毕竟是……你多少对他存些敬意吧。”怎么说殷后主也是你小子血脉相连的外曾祖父啊。
“齐璟说谈及已身归黄土的先辈时需口上留德,可惜我这人口上向来缺德惯了,留不住。”秦洵一只手背覆住眼,“私以为,没有什么千秋万代,没有什么帝业绵延,一切都是应家后裔的不甘与野心,想夺取帝权的贪念——不过,既有这本事,那么存这贪念,也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本事配得上野心,就没什么好掩饰不承认的。”
好比说如今的齐璟。
秦洵这样想着,唇边漾出笑来:“如今的大齐正当国泰民安,王叔与我有幸过活于当世,待大齐历经几帝,你我百年之后,我们看不着管不着的时候,难说不会也养出个败家子亡国君来,将这片江山葬送在新起势力之手,改作他姓。”
“你还真敢说。”殷子衿笑着摇摇头,倒也不担心他,这处周遭一圈唯他二人,秦洵这孩子也不会不知轻重见谁都这样口无遮拦。
“后世将要如何,我们活不到那时候,干涉不得,就算后世无道挥霍帝基,前头这些早死了的先祖皇帝们难道还能真气得从棺材里蹦出来?所以啊,当皇帝的在自己还活着当政之时能保证仁德贤明就够了,别老想着什么千秋万代,那都是痴妄。所谓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的万世绵延,说好听些是一个希冀,说准确些又是个海口,再说得讥讽些,仅仅是帝王的自尊和自负罢了。”
“轻狂。”殷子衿在他话音落下时点评一句,随即大笑,边笑边道,“归城惯的你吧?这么些话随口就说,真是给那小子宠坏了你。”
“王叔心里头分明是赞同小侄这些话的。”秦洵拆他的台。
殷子衿却是笑问:“你就那么不待见你外曾祖父?”
“殷后主?”秦洵掀起手,掠了眼殷子衿神色,“说不上不待见他吧,不过是以一个新朝之臣的立场,对前朝的亡国之君表些看法,我自认论起他时并未偏颇过甚,就事论事罢了。况且殷后主都身故几十年了,若真有轮回之事,怕是他投了胎现下年纪都该比我大,我这素未谋面的外曾孙待不待见他,想来他老人家也不在意的。”
暮色渐浓,他收了覆眼的手交叠着垫枕脑后:“不过说来,大殷覆于齐家之手,也不能全然扣罪责给后主殷沉,殷末的气数已是日薄西山,只是恰好殷沉在位之时覆灭,殷沉也就凑巧担下这么个亡国之君的骂名,他前头几代比他好不到哪去的败家昏君造的孽,就被世人一并清算到了他头上而已。”
秦洵说着轻轻一叹:“不妨作个假设,若是在大殷鼎盛之时由着殷沉这么混上一场,倒是不一定在他手上败光大殷基业,只会让他之后的皇帝替他收拾烂摊子闹心一些,兴许大殷还能苟延至殷沉往后下一代、下下一代手上。不过吧,前尘湮灭,后人就只能动动嘴皮子说两句风凉话,我是懒得学当初应家后裔那样,领着我几代后辈想着再复殷,有那工夫倒不如像眼下这般,没事偷点浮生半日闲来得快活。”
“你能这样想,当真只是心思通透并为人懒怠?难道不是被齐家归城勾了魂去,舍不得与他操戈相向?”殷子衿取笑他。
“王叔知我。”秦洵撑着身子坐起,坦然承认,“江山何姓,从来就只是上位者争权夺势罢了,天下百姓还有多少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所求不过是世平家和,无战无瘟,谁也无暇闲顾上位者皇权之争。如今大齐治下既是世道顺宁,何必打个复兴家国的旗号平白折腾一回百姓。我所望,不过是待今上去后,这片江山在齐璟的手上河清海晏,而我,与他静好百年,如此足矣。”
他嗓音含笑,带着些尚且年少的轻狂意气。
殷子衿叹息:“长大了。”
殷子衿忽往他额头敲了记响亮的板栗:“长大了,小兔崽子,脑袋瓜里愈发有想法,王叔跟你说两句话你能给我长篇大论起来,逗也不好逗你了,还是才几岁崽子时候整天吃吃玩玩的你比现在好玩。”
秦洵捂着额头哭笑不得:“谁家吃吃玩玩的几岁崽子不好玩啊,我现在也喜欢逗我那三岁的小侄儿,可不正是好玩的时候,再好玩也会长大的。”
殷子衿自顾自往下说:“你那时候一个小男娃娃家,跟人家比你还小两岁的昭阳公主差不多个头,模样长得也跟个小姑娘似的,我经常瞧见你就是你黏在归城身边,不知道的还当是归城小小年纪就招来身边的哪家好妹妹。后来瞧着吧,不是小姑娘胜似小姑娘,整日就知道牵着你归城哥哥的袖子跟前跟后,动不动就哭鼻子叫他哄你,活像是他结了娃娃亲的小媳妇。”
秦洵正待回话,一眼瞥见屋下白衣少年正走近,对方仰头望来,秦洵下意识“咦”了一声。
殷子衿笑道:“正说着,就寻你来了,还真是小年轻的蜜里调油久离不得。”
秦洵忙往屋檐处凑近几分,俯过去:“你怎么来这了,可是朝宴开始了?”
“尚未,是你家中堂妹身子忽然有恙,清砚寻你不得,便去寻我了。”齐璟伸臂手掌托上,温和道,“方才已请了陈太医,我出来找你。可要下地来?脚下当心些,我接着你。”
秦洵往身下屋瓦一撑跃下去。
他轻功不错,原本也能自行安然落地,却是有意往齐璟托来的手掌覆上去自己的手,顺道就撞进他怀里,拉过他的手往自己腰上揽住。
身侧一声不满的轻咳,二人偏头见被忽视的殷子衿也跳下地来,掩口干咳,提醒二人此地还有他这个长辈在场。
齐璟暂且松了秦洵,朝殷子衿作礼:“拜见王叔。”
“交颈鸳鸯也看看场合不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欺负你王叔的伴儿不在身边是不是?”殷子衿言罢,摆摆手道了句“走了走了”,丢下一对小侄,负手往御花园朝宴场地回去了。
殷子衿一走,秦洵想着问起堂妹:“我哪个堂妹身子有恙,方才不还好好的?”
“挺活泼的那个,是唤作绾绾?”齐璟给他整理坐卧屋顶时压乱的衣裳,“来前听陈太医说了几句,道是腹空多时,骤进冷食,小姑娘家身子娇弱些,一时受不住。”
秦洵了然,好笑道:“我离御膳房时见那丫头贪嘴要了份凉糕吃,我也没怎么带过孩子,就不大放在心上,是我大意了。”
二人回到御膳房,尚在屋外,秦洵就听到里头秦绾虞带着哭腔的指控:“谷惊蛰你好狠的心肠,我就吃你点东西,你居然想毒害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随即是少年无辜的回应:“大小姐你讲点理行不行,人家太医都说你是吃了冷食闹肚子,凉糕是你自己问我要的,不给你你得跟我闹,给了你你吃坏肚子又赖我,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你家三岁的小侄子都比你懂事。”
秦洵忍笑踏进御膳房,见宫人拼了几张凳子暂且安置秦绾虞躺卧其上,小姑娘咬死了谷惊蛰不肯罢休,谷惊蛰苦着脸叫冤不停。
秦洵上前,抽出腰间折扇往堂妹头上敲了一记:“这是唱哪出戏呢?”
秦绾虞眨出泪花:“堂哥,这个恶毒男人想毒死我!”
“我看你嚎得挺有劲的啊,别往人家头上赖。”秦洵笑着挠了两下她头发,问一旁的堂簇,“绯绯人呢?”
堂簇道:“陈太医给绾绾取药,绯绯跟去太医署了。”
秦洵颔首,又往窝在凳子上的秦绾虞脸颊捏了一把:“都是小姑娘家,你姐姐跟堂簇都比你乖巧多了。”
安顿好闹肚子的小堂妹,秦洵亦觉腹中饥饿,顺道也就向谷惊蛰讨了盘糕点,随意往一旁空凳上翘着二郎腿坐下,边吃边闲闲看着做姐姐的秦绯澜帮着陈太医照顾秦绾虞坐起喝药,连小秦商都懂事地搭手,那嘴上跟秦绾虞各种不对付的谷家少年亦是边抱怨边顺手帮忙照拂。
齐璟好笑地捏捏秦洵肩膀:“你一个做兄长做叔父的,这么干坐着吃东西,就看着孩子家忙活?”
“这么多人在忙,我插手反倒添乱,这不是除了孩子家,还有个比我医术高明多了的正经太医嘛。”秦洵咽下一口糕点,又道,“到底是你们家御膳房,这口味就是外头名号最响亮的酒楼都比不得,得空我来御膳房偷个师。”
谷惊蛰照顾着秦绾虞还能分神听几句,闻言道:“那盘山药枣泥糕出自我手,近日刚从师父手上习得,能合秦三公子胃口甚幸。”
秦绾虞有气无力插话:“出自他手堂哥还是别吃了,别让他毒死你。”
“臭丫头,喝你的药!”
谷惊蛰平日与秦家这娇蛮的小千金不对付良多,每每又需自持“好男不跟女斗”的原则,诸多容让她,这会儿趁她身子不适无甚力气,趁机往她脑袋上轻敲几记讨回。
待到秦绾虞缓过不适,暮色已全然暗笼,秦绯澜与堂簇一左一右扶着她回去御花园朝宴之地,秦商也暂别了舅舅谷惊蛰,跟着三叔和新认的三叔父一道回去,清砚在最前打着灯笼,将一行人送至场地,便退在齐璟和秦洵二位主子身后。
两个堂妹径自回了秦家家眷那处,秦洵本意随之一道,却一直在夜色遮掩下被身侧的齐璟握紧手腕不松,无奈随他身边,待到齐璟在自己桌案落座,秦洵站他旁边,轻轻晃了晃被他握住不放的那只手,笑道:“殿下是不是该放臣一马了?”
齐璟仰头看他,微微蹙眉:“你不若就坐在这?”
“我都这么大人了,哪还能那么不懂事真跟你皇子同坐,今日这么多朝臣都瞅着呢。”秦洵低声笑着,倏地抬另一手迅速塞了块山药枣泥糕入他口中,“从御膳房出来时刚拿上手的一块,我那时已经咬了一半,不好再放回盘中,又不想一路上摸黑边走边吃,一直拿手里,分你了。”
半块糕点入口,齐璟含着微怔一瞬,方要咀嚼,一年轻朝官靠近招呼。
先时齐璟被清砚唤走时正与其交谈至半途,这会儿见齐璟回来,这朝官便又迎了过来,身旁还带了个年轻姑娘,似是家中女眷。
“三殿下回来了。”朝官揖礼。
齐璟嘴里含着秦洵刚塞给他的那半块山药枣泥糕,吐也不是,咀嚼也不是,整块咽下更不是,望向朝官时只得含笑颔首,没开口应话。
年轻朝官不得应话,面色爬上几分莫名兼忐忑,试探着引见身旁女眷:“桐儿,还不快拜见三殿下。”
他身旁的年轻姑娘也小心翼翼福了福身,柔声道:“拜见三殿下。”
齐璟口中含着半块糕点,抿唇不语,眉目噙笑,站起身朝二人无声回了揖礼。
秦洵憋着笑清了清嗓,胡扯道:“那个……三殿下这几日身子小恙未愈,方才见了风,这会儿喉嗓出不得声,二位见谅,在下可代其应话。”
年轻朝官连忙拜礼:“这位可是上将军府三公子?百闻不如一见,实在幸会,下官乃兵部郎中王载。”
兵部郎中是跟秦洵的二哥秦潇同职,皆在叔父兵部尚书秦镇川手底下当职。
“王郎中有礼。”秦洵揖礼,又望向他身旁一个劲往齐璟脸上瞟的年轻姑娘,自己都没意识到出口的语气骤然冷淡几许,“不知这位是?”
“这是舍妹,闺名唤作桐儿。”不待姑娘开口,王载代答,敏锐地察觉到这位秦三公子似乎不知何故心情不大舒爽,报完家门忙识趣地紧接着道,“原本是舍妹对三殿下多有仰慕,此番下官借朝宴之事冒昧携其入宫瞻上一眼,既然三殿下身子有恙,下官与舍妹这便往别处去,不多叨扰殿下与秦三公子了。”
言罢他扯着似不情愿的妹妹王桐,在那位秦三公子愈发不善的目光中急急退离。
齐璟垂首,掩口将糕点咀嚼咽下,开口时慢条斯理:“喉嗓见风,出不得声,今日需得有劳秦三公子整晚陪同身侧,代为应话了。”
“一时情急随口胡编,倒是要让你整场朝宴都装哑巴,对不住你。”秦洵顺势就挨着他坐下,笑道,“也罢,这倒是个挨着你坐的好借口。”
齐璟无奈:“托你的福。”
帝后携手而至,群臣跪拜入座,皇帝果是见秦洵与齐璟同案而坐诧异发问,立侍于二人身后的大宫女清砚代应,道是三殿下风寒未愈,喉嗓有恙不得出声,请陛下准允秦三公子陪同身侧,以便言谈之时代为应话,胜过以纸笔搁置手边来得方便。
皇帝挥手允了,还不忘笑言一句归城与微之到底是自小习居一处,当真是感情深厚,顺道关心了几句齐璟的身子,随口道既然风寒未愈,还是再多将养几日才是,朝事不必心急。
秦洵折扇掩口,小声道:“这买卖划算,装一晚上哑巴,换个多睡几日懒觉不用上朝,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托你的福。”齐璟笑着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