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心上

郭薇盈盈拜过,别了秦洵去往他处,秦洵望望天色,估摸着太后与皇帝不久将至,往安静跟随身边许久的秦泓脑袋上揉一把,笑道:“子良回去歇着吧,三哥寻一寻风怀去了。”

秦泓乖乖点头,给他告了礼,权当方才被无视一旁听着的他三哥一场桃花韵事是听了回说书。

这边鲍夫人带着侄女燕芷邀齐璟交谈许久,却是越交谈越无话可说。

鲍夫人心知当初娘家是做过打算想将自己嫁为后妃,她暗自笑思自己还不想入深宫与粉黛三千争抢那位九五之尊呢,哪能像如今这样在家里对丈夫说一不二来得快活,不过既然娘家不死心又打上了皇帝儿子们的主意,想将长兄的女儿燕芷嫁入皇家,自己这燕芷侄女亦是欢喜富贵皇权,却矜于女儿家的娇羞,做姑姑的鲍夫人也就行一行女眷的方便,给侄女跟她中意的三皇子齐归城牵个线搭个桥。

只是这位三殿下,怎么瞧怎么对燕芷无动于衷,噙着一抹浅淡笑意,言谈间温润有礼,却是处处表婉拒之意,鲍夫人余光里瞥着自己素来端庄得体的侄女已经显露几分心急神色出来,便有心推其一把,笑着道:“芷儿,你不是常常在姑姑面前将三殿下挂在嘴边,说什么多有仰慕,怎如今当真与三殿下照了面,害羞成这般模样,一直叫姑姑替你朝三殿下说话像什么样子,还不自己说上几句。”

“呀,姑姑……”燕芷小心觑了眼齐璟,颊上飞红。

齐璟波澜不惊,淡笑一句:“抬爱。”

“你们年轻人之间许是欢喜私下说些体己话,不若这样,芷儿,你与三殿下好生叙上几句,姑姑去寻郭夫人她们另说些话。”鲍夫人说着便作势离去。

“哥哥。”散漫带笑的少年嗓音猝不及防闯入,姑侄俩见回京不久的秦三公子穿一身白桃绣花的锦衣,摇着一柄做工精良的折扇,笑眯眯行至他们身旁。

鲍夫人与燕芷皆福身见礼。

“二位是燕氏的千金?幸会。”秦洵扇子都没合,覆抵胸膛,微微弓一弓身见礼,随即手腕翻转往齐璟脸前扇了扇风,拂带起齐璟额鬓碎发。

齐璟极轻地笑出一声,又很快掩口轻咳收整神态。

秦洵不饶地扬扬眉:“哥,我这扇子好看否?”言下之意很明显:看清扇面题诗否?你成亲了记得否?

齐璟努力抑住笑意,还是渗入温柔嗓音中:“嗯,已瞧分明,甚是好看。”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可觊觎上有主的就不道义了。

罢了,人家燕氏千金当前还并不知齐璟有主,秦洵不介意让她从此刻开始知道。

秦洵一瞥燕芷,又笑道:“璟哥哥啊,你这样与美人相谈甚欢,叫你家心上人瞧了去,可是要醋的。”

齐璟轻笑:“是我的不对,只是若真叫心上人醋着了,不知当如何安抚是好,阿洵可有高见?”

“心……心上人?”还未来得及离去的鲍夫人与一直含羞带怯的燕芷皆是一惊,继而心下泛凉。

“是啊,心上人,三殿下齐归城的心上人。”秦洵眸中冷光微动又隐,仍是那副笑眯眯的神情,转回来继续朝齐璟说话,“至于如何安抚,你不是最擅长了,你那样疼宠你那位心上人,哪会有哄不好的时候,只是这种事还是得你与心上人私下清算才是,用不着放上明面来与旁人说道,你说是也不是?”

他垂在身侧的左手不动声色地往齐璟腰侧拧了一把,离手时顺道勾拨了一下齐璟腰带,明显见齐璟望来的含笑目光中多了些黯隐的暧昧意味。

“所言极是,只是那位素来娇纵,气性不小,怕是要叫我颇为头痛了。”齐璟一句似真似假的抱怨里,满溢的宠爱意味叫搭话许久的姑侄俩都觉出几分。

燕芷脸色难堪起来,勉强挤了个笑:“先前竟是不知,三殿下原已有了心上佳人,看来是燕芷唐突了。只是不知究竟是哪位千金,有幸得三殿下垂青?”

“是啊归城,二哥怎么也没听你提过,你何时还有了心上人?”齐珷与齐瑄并行走近,闻言齐珷也接了句话。

齐璟从容笑回:“既是心上之人,顾名思义,藏存于心即可,若见人便提,岂不成了口上之人?”

齐珷大笑:“你小子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又见齐璟身旁的秦洵,点着他道,“你小子怎么终日爱穿带红的衣裳,瞧着跟要成亲似的。”

不巧,昨日刚成亲。

秦洵心下想着,见礼笑回:“热闹。”

为人性子不够热络,惯穿着鲜色的衣裳,多少让自己一眼看上去有点人情味。

齐珷靠近后嗅到空气中浮动的浅淡暗香,敏锐探出其来源齐璟:“归城今日身上这熏香不错啊,哪处香料坊调配的?”

齐璟望身旁秦洵掠上一眼,轻描淡写应道:“香名南国。”不待齐珷再问,他借口风寒初愈身子不适失陪,携秦洵去了别处。

走出几步秦洵还听得着身后的齐珷许是在同齐瑄说话:“南国香?产于南国?哎,先时听人说过归城恋慕上了什么南国美人,难不成还是真的?”

秦洵睨了齐璟一眼,拖长了音调侃:“南国香啊——”

齐璟目不斜视却准确反手敲上他额头:“有何不对,心上人?”

秦洵正要蹬鼻子上脸,冷不丁一眼对上秦家桌案那方矍铄硬冷的老者视线,他身子一僵,一把扯上了齐璟衣袖:“老头子都上这来捉我了!好夫君,好哥哥,你可得保护我!”

齐璟循他目光望见那脊背挺得笔直的老将,远远朝其拱手作礼,微垂了头对扯着自己衣袖的秦洵安抚道:“宴时与我同坐吧,别回去那里就好了。”

秦洵高兴了:“你可真是我的大恩人!”

“恩人?”

“对,恩人,无以为报,以身相许!哪里不对?”

“也罢。”

秦家这里,秦镇海已然回到桌案边坐下,见着父亲来时亦颇为惊讶。

按理说这种朝宴场合,各家当家的出席应酬即可,好比林家的定国公林天就并未到场,而是由儿子林祎应酬,原本秦家亦是由秦镇海应酬足够,不想这会儿竟见着镇国公秦傲到场,秦镇海想也知道父亲这是专程来捉自己那不省心的三儿子,几日前明目张胆涉入朝堂党争的混账东西。

秦傲一到,在场的秦家子孙不敢再造次,连在别处玩闹的孩子们也被秦镇海秦镇川兄弟俩差人唤了回来,双胞胎姐妹和秦商回来时各人都携了小袋蜜饯,秦潇没止住好奇问了一句:“何处得了零嘴吃?我瞧子良先前回来时也拿着一袋。”

秦商道:“是三叔父和三叔给的。”

秦潇了然颔首,却见身旁长兄从袖中取了同样的两袋蜜饯出来,递了一袋给自己,他有些莫名地接来手上。

“你我皆有份,我先前揣袖子里忘了。”他听长兄如此说道。

秦潇笑起来:“微之总是有些孩子气,爱给人分些小零嘴吃。”

秦淮瞥了眼他忍俊不禁的模样,心道还是别叫你知道这是你家弟弟的喜糖好了。

当宫人前来递话道秦三公子被三殿下留于身边同坐、此番朝宴不回来家眷之处时,祖父秦傲的面色显而易见地愈发沉冷。

秦家一众家眷静默良久,便见老国公迅捷起身,袍袖一拂,话都没留就离场而去,看模样是家去并不打算留下参加朝宴了。

秦镇海被父亲此举惊得一怔,反应过来便忙唤宫人,挑了桌案上两盒六合酥中秦洵亲制的那一盒,托宫人赶上送去给秦傲,道是微之敬与祖父,意为叫老人家受一受不肖孙子的孝敬之意,消消气。

唯一对秦洵厨艺知情的秦淮瞠目愕然,继而捂面,不知是该好笑还是该不忍。

齐璟桌案这边,秦洵眼见秦家那方祖父拂袖而去,好玩似的笑出声来,道:“老头子来这就是专程捉我的,捉不着我连朝宴都懒得参加,就这么直接走了。”

“怕是对你更为恼怒了,你就当真这么避着镇国公?”齐璟替他将滑至肩下的罩衫拢上去。

“哪能,只不过是眼下大庭广众的,给老头子逮住我当着人面就教训我,我多没面子啊。等过阵子寻个空,我私底下去镇国公府跟老头子请个罪,随他爱怎么教训怎么教训,最多骂得不解气再把我抽一顿,罚我跪一跪祠堂,这事也就揭过了。”

秦洵漫不经心,边说话边环顾四周,扫过与人交谈的鲍付全一眼,忽又笑道:“齐璟,说起来鲍付全和楚胜雄有些相像,都喜欢寻些裙带攀附一二。我上过一回朝后忽然就改了想法,或许真叫楚胜雄调入长安也不错,他其实很好利用,他会见高攀高循利而上,而我们的家底,足够叫他有心攀附,只要放出点诱饵给他点甜头,将他钓上钩应该不难。”

齐璟只道:“如今并非调楚胜雄入京的时候,楚胜雄也绝不适合借我之手带入长安,看他的造化吧。”

说话间秦洵见着此刻方来的晋阳王殷子衿在不远处落座,唤单墨递去两袋蜜饯,让他告诉殷子衿另一袋赠余容公子,晋阳王叔自会明了。

单墨应是,却先递了张纸条给秦洵,秦洵揣着莫名展开,见纸上大哥秦淮的字迹书道:“父将汝烹之食赠祖。”

秦洵:“……”

齐璟莞尔:“看来你请罪之时要多跪上几个时辰了。”

秦洵沉痛捂面:“自作孽不可活,古人诚不欺我也,我一开始就不该想着坑我老子。”

“堂哥!”

衣裳被人拉扯,秦洵转头看见不知何时偷溜过来的小堂妹。

“怎么又乱跑着玩了?”

“祖父回家了呀!”秦绾虞眨巴着杏眼,“堂哥我好饿呀,要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嘛!”

秦洵摊手摆出个无辜神情,齐璟笑望过来,温和接了话:“方才宫人来报,太后那处许是要迟些,父皇也还歇在宣室殿,今日朝宴大概得延上少许时辰。”

秦洵望着堂妹哭丧的小脸好笑道:“我找些吃食先给你们垫垫肚子?绯绯觉得饿吗?还有这位堂……堂小姐?”秦洵与堂簇不甚相熟,不好直接唤人家小千金闺名。

“微之哥哥直接叫堂簇就好。”堂簇略有羞赧地笑了笑。

“堂哥堂哥。”秦绾虞凑近几分,贼贼道,“我们去御膳房寻些吃食好不好?”

“胡闹。”秦洵学着平日齐璟轻斥自己的语气,半真半假道,“御膳房是能随便进的吗?”

“我们偷偷进去!”

“不问自取是为盗。”

秦绾虞小脸再次蔫巴,委屈地叹了一声。

“去吧,没事。”齐璟解了白玉腰牌递到秦洵手上,“带她们去吧,用我的名义好了,叫清砚来陪着你们一道。孩子家禁不住饿,别委屈了她们。”

秦洵听着秦绾虞欢呼,又见秦绯澜与堂簇这样一贯文淑的小千金面上也浮现愉色,笑哼一声掂了掂齐璟的腰牌:“你倒是比我更会哄我家里人开心。”

“应该的。”

“那回来后我回家里那边坐了,老头子都回去了,我赖在这跟你皇子同坐到底还是不合适。”秦洵离了两步又回头道。

齐璟端盏饮茶的手一滞,听语气似是不大情愿又需顾及体统:“……也罢。”

御膳房内各种膳食早已准备妥当,就等着那边朝宴开始宫人奉命前来传膳,此刻室内除了几个照看膳食的宫女,男子只余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那个瞧着年纪也没有很大,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小的那个就是熟人了,正是秦洵三岁的小侄儿秦商,他们踏进门时秦商正坐在小桌子旁大快朵颐。

“秦商?”

秦洵这声绝对是疑惑大于呵斥,然那三岁的男娃娃对于自己三叔声音的条件反射,还是叫他小身子惊得一颤,直接被一口糕点噎住喉咙。

十四五岁的少年连忙给秦商灌水,甚是关心地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噎着没?”

秦商缓过了气,攥紧少年的手直往他身边靠,怯怯觑了眼秦洵,朝少年唤着:“舅、舅舅……”

“谷惊蛰!”秦绾虞冲着被秦商唤作“舅舅”的少年大喊出声。

少年望向门边来:“哟,这不是秦家那臭丫头?”

秦绾虞瞬间像猫炸了毛:“说谁臭丫头!”

“绾绾冷静!”秦绯澜与堂簇一左一右架住她,生怕一松手她能冲上去跟那少年干架。

待到安顿了几个孩子一同坐在小桌边吃上垫腹糕点,秦洵才弄清这少年是何身份。

少年年方十五,谷姓,单名一个雨字,表字惊蛰,是将府谷夫人兄长的儿子,二少夫人谷时的同胞弟弟,也就是秦商的母舅,因喜厨膳,经常入宫中御膳房跟习于老厨子手下。

这会儿秦商也是跟秦家姐妹一样觉得腹中空空,小孩子家不禁饿,他偷偷摸来御膳房找舅舅寻些吃食,谷惊蛰自然没敢让他动备好的朝宴膳食,取了御膳房分给厨子宫人们的饭食里自己的那份,先给小外甥垫垫肚子。

秦洵毫不客气地敲了敲秦商的小脑袋:“又没犯错,怎么见到我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秦商委屈:“怕三叔骂我不懂规矩提前偷吃。”

秦洵忍笑:“不怕,我这不是带你姑姑们过来陪你一起偷吃吗。”

有了齐璟的腰牌,总算能在御膳房里肆意取食,谷惊蛰递了一盘糕点给秦绯澜,秦绯澜一本正经地对着盘子问了一句:“吾可食尔否?”

谷惊蛰莫名:“它还能回你?”

“堂哥言,不问自取是为盗,即便无应,但问一遭。”秦绯澜依旧一本正经,言罢才取了块糕点小口进食。

“……”谷惊蛰无言以对,顺势就朝秦绾虞一句,“学学你姐姐,多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哪像你就知道吃,像猪!”

不出所料秦绾虞又炸了毛。

小孩子家家还挺好玩的,秦洵虽是这样想,还是吩咐清砚留下照看几个孩子,自己出了御膳房散步透气,正巧就碰上同样散步透气的晋阳王殷子衿。

“巧了,王叔。”秦洵笑道。

“喜糖都发过来了,小兔崽子们真是长大了。”殷子衿说着将袖中蜜饯小袋取出掂了掂,笑道,“喜是肯定要贺的,只是今日来赴朝宴两袖空空,改日定给你们补份贺礼送过来。”

二人寻了处距御膳房不远的屋顶,掠身而上,赏着天边绚丽晚霞,不知怎的,就说起了前朝的事。

秦洵是前朝最后一个皇帝殷后主的外曾孙,晋阳王殷子衿也是前朝皇族后裔,二人维系有浅淡的血缘关系,玩笑说来还都算是“前朝余孽”,私谈起前朝往事来便也毫不避讳。

前朝的殷氏皇族其实算是第二回占有这片江山。

早两朝前,殷家的祖辈还姓应,那时候这片江山称作大应。大应短命,三代而亡,亡国的那位不成器的暴君原是弑兄夺位,却没本事坐稳那把龙椅,被亲信篡了位,改朝换代为大梁。

应氏后裔心存不甘,在大梁时期隐晦聚势,逐渐伪作明面上的殷氏,世代伺机,终于等到大梁历经几帝后也陷入政乱,一朝反扑,新朝大殷由此而出。

可惜兴亡更替不过春秋百年,到底如今大殷也亡,大齐当盛,无尽唏嘘也只能悉数留与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