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风怀

秦洵把齐璟往少人处拉走几步:“如今长安的‘琴棋书画’四位名士,我总算是见了个全,这位骠骑将军堂从戟,上回匆匆一面瞧其冷淡,我还当是昭阳小姑娘天真不懂事,热情贴冷脸了。今日细看,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若无意外,约莫也是能成眷属。”

“堂将军不善言辞了些,说是外冷内热也不为过,否则我定是早早知会昭阳放手,哪能容昭阳在他那处受委屈。”

“这样护短,你这兄长当得可比我待家中弟妹合格多了。”秦洵手腕一转,扇柄挑住齐璟下巴,笑道,“所以我就在想啊,昭阳与堂从戟成了,那说起来我们长安的四位风华名士,奚广陵是我师长,你是我夫君,秦子长是我长兄,堂从戟是我妹夫,我这是走了什么好运,便宜都叫我给占尽了。”

见齐璟纵容笑着任他调戏,秦洵正待得寸进尺,忽闻孩童嬉闹声渐近,微恼斜眸望去,见着小侄儿秦商与几个小男孩子打闹着不甚注意,正在往这处靠近。

秦洵抬高声音:“秦商。”

秦商因其性子活泼又家中娇宠,一直在同龄小伴中牛气得紧,此刻正是带头玩闹得起劲,飘飘然之时听到家中那位总是让他莫名畏惧的三叔在唤他,而且听起来还就在身后不远处,汗毛瞬间倒竖,小身板一下子就蔫巴下来。

秦商转过身去乖乖上前,规规矩矩行礼唤了声:“三叔好。”

几个小同伴好奇跟过来,其中一个从身后扯了扯秦商衣裳问道:“秦小爷,这是谁啊?”

秦洵一挑眉。

秦小爷?秦商这小崽子平日里在小同伴中也挺会耍威风的啊。

他还未应话,便听小侄儿秦商对着几个小同伴大声道:“他是秦大爷!”

秦洵:“……”

“你平日都给家中子侄教了些什么胡话?”齐璟颇不赞同,又不免好笑。

秦商还是第一回见到齐璟,仰着脑袋打量着三叔身边的好看大哥哥,问道:“三叔,这个哥哥是谁?”

秦洵毫不客气地用折扇往小侄儿头顶敲了一记:“什么哥哥!你管我叫叔叔管他叫哥哥算什么事?这是三皇子殿下,给他问个好。”

秦商有些委屈地揉揉脑袋,给齐璟拱手弯腰揖礼:“拜见三殿下。”

“商小侄儿有礼。”齐璟甚是讲究地回了这孩童一礼,从随侍的单墨怀中捞了袋蜜饯来,蹲下身子放到秦商小手掌里,抚摸着他的头笑道,“不必太过见外,商儿往后唤我作三叔父便好,自家人亲近些。”

好温柔的人啊,长得也好看。

秦商捧着蜜饯愣愣看着齐璟清润含笑的模样,下意识顺着他的话唤了句“三叔父”出口,也忘了细思为什么宫里的三皇子殿下要将自己唤作“侄儿”。

言罢他偷偷觑了眼自己三叔,见三叔笑眯眯的心情不错的模样,小小松了口气,又不免在心下比较一番,心想自己三叔模样也很好看,但是比起这位温柔的三叔父,三叔的性子也太恶劣了。

秦洵给秦商的几个小同伴挨个儿分了蜜饯,挥挥手道小孩子家家去别处玩闹,别在朝宴场子里冲撞到大人,几个孩子同声应好。

秦商方抬步,又听他三叔点着他名,叫他去将府家眷那边将他四叔秦泓唤来一趟,他连声应好,迈着小脚步往家人那边跑,不经意回头一瞬,竟见到三叔和三叔父面容靠得极近,太近了,看上去似乎是在……

秦商回到只有大伯、父亲和四叔的桌案前,歪着小脑袋挠了几下道:“我好像看见三叔父和三叔亲嘴嘴了。”

秦潇一愣,第一反应竟不是“亲嘴嘴”,而是问儿子:“你哪里来的三叔父?”

秦商茫然:“三叔身旁那个穿白衣裳的三皇子殿下,让我喊他三叔父。”

“三殿下与我们家也算有些亲缘,商儿唤他一声叔父并不为过。”秦淮颇有些头痛,扶着额勉强解释。

秦潇寻思,三殿下与自家的亲缘,是因其母贵妃与林初将军相交甚笃,而与三弟秦洵挂了个表兄弟的名义,真说起来似乎算不得是与秦家的亲缘,但还未等他细说,就听儿子又问:“为什么三叔父和三叔可以亲嘴嘴呀?那商儿可以和谁亲嘴嘴吗?”

秦潇大惊失色:“什、什么?”

“不得胡言!”秦淮又及时出声,“不过是因人多耳杂,你三叔父和三叔只是靠得近了些,说些不可为外人道的私话,小孩子家家定是看岔了眼,不准往外头胡言乱语!”

难得见大伯板着脸这样严肃,秦商瑟缩了下身子,乖乖应了声是,带了话道三叔让自己将四叔叫去他那边,便一溜烟跑走去寻方才几个小同伴玩了。

秦潇震惊未过:“大哥,这到底是……”

秦淮摆摆手状似无意:“不是说了你儿子看岔眼了,想什么呢,不必太过在意。”

说着他往齐璟与秦洵并立之处望了一眼,眼力极佳地将齐璟面上几分薄红和秦洵餍足得逞的笑意收入眼底,心中暗骂长兄如父的说法真不是胡吹,当你秦微之的长兄真是替你收拾不完的烂摊子,小混账当真是色胆包了天,要亲热回家关起门亲热不够的,光天化日众目睽睽还叫孩子家瞧了去,半点不知收敛的色胚子!

秦泓揣着些忐忑地往三哥那边走去,秦商说三哥身边那位白衣公子便是三皇子殿下,他想到先前三哥应过自己得了空给自己引见丹青卓绝的三皇子,此刻将自己叫过去,许是为着兑现此诺。

他行至齐璟与秦洵身前,有些拘谨地行礼道:“拜见三殿下,拜见三哥。”

齐璟颔首:“不必多礼。”

秦洵笑道:“我听说前几日大哥给你起了表字,是叫子良?”见秦泓点头,他道,“还不错,还好没叫秦镇海给你起。”又朝齐璟道,“这是我家中幺弟,跟你一样喜丹青,你们应该有话聊。”

五岁多的男孩子藏在袖下的双手禁不住紧张握拳,待与这位仰慕已久初次得见的三皇子殿下交谈几句后,听其温和道中秋后入御书馆有不适应的地方尽管向他和三哥说,秦泓忙不迭点头应好。

直到三殿下被两位官家女子唤去一旁,秦泓才小心舒了口气,后知后觉两只手心里都攥出了汗。

“你紧张什么,他又不吃人。”秦洵轻手往幺弟头顶拍了两记,“一般来说,他的为人可比我要好相与得多。”

“一般来说?”秦泓下意识复问一遍,敏锐察觉三哥虽是含笑轻语,可他望向三殿下与两位女子交谈之处时,神情语气皆淡漠下来。

“没什么,对子良来说也不会有特殊情况,毕竟你是我的弟弟。”秦洵说起这句话时倒是心情不错,顿了片刻忽道,“待你中秋后入了御书馆,若是碰上欺侮不公之事,不好意思去找三殿下撑腰的话,回来告诉三哥就行了。”

秦泓好奇:“那要是我真被人欺负了,三哥要怎么样?”

“替你打他啊。”秦洵不假思索,捧了秦泓的脸笑眯眯道,“我可就喜欢收拾你们这种半大的小兔崽子了。”

秦泓没来由一阵恶寒。

秦洵足了恶趣味,满意地重新一展折扇,形容颇为风流地含笑轻晃,又道:“子良,这会儿你就跟在我身边见见人,待太后与陛下来此朝宴开始,你再回大哥他们那儿好了。”

秦泓微讶一瞬,随即小脸上神色郑重地行了礼:“多谢三哥。”

“不客气,来,吃蜜饯。”秦洵笑了声,随手一袋蜜饯递去幺弟手上哄他玩。

这孩子小小年纪,话不多礼数足,脑子也说得上好使,秦洵随意一句话,秦泓便明了三哥这是叫自己跟在他身边露露脸,在这种朝官众多的场合里,叫有心人都看进眼去,知道娇贵的秦三公子待家中这个从前没什么存在感的幺弟甚是亲厚,心里头都有个数,往后秦泓开始现于人前,不会叫人看轻怠慢了去。

原本秦洵当真抱着那日同齐璟言明的想法,觉得秦泓在御书馆该怎么都得自行适应,兄长们护得了他一时也没法时时护着,但方才见齐璟待齐瑶那股子护短劲,他忽然就改了主意,觉得自己这个兄长确实当得不那么合格,这便学学齐璟,待家中弟妹子侄能照顾便照顾着些。

秦洵将秦泓带在身边,与众多或过去略闻一二或此刻主动搭话的朝宴宾客几番寒暄,中间还分心听着了几丛花木后两三个官家千金的碎语交谈。

那几个姑娘声音压得还算低轻,无奈秦洵耳力很好,还是隐隐约约听着个大概,不大动听的话语。

虽说议论之人不是他,秦洵还是不动声色地大致掠了一眼几位千金的衣着模样。

难怪他觉得方才把齐璟唤走的那两名女子当中,他瞧着年长些的妇人面熟,正是当日在繁花庭闹事指着牡丹姑娘大骂“下贱狐狸精”的鲍夫人,三十岁时嫁与小己十岁的鲍付全为妻的燕左相独女。

不过此刻的鲍夫人全无当日秦洵见着的市井泼妇模样,衣着言笑皆讲究得体,若非秦洵当日亲眼所见,许是真会当其是个端庄大方的官夫人。

后妃中曲氏一族接连两任皇后,右相曲家随之权倾朝野,左相燕家不是不眼红,只是燕左相膝下原本只得如今这鲍夫人一女,性子养得刁蛮泼辣,是万万不敢送入后宫,生怕她急脾气上来冲撞皇帝与旁的后妃,给燕家惹麻烦,只得寻了个鲍付全这般攀附燕家裙带的半上门女婿,好歹是将燕小姐以三十之龄嫁为了鲍夫人。

然而没个能给皇帝吹枕边风的族女嫁入皇家,对于处丞相官位的燕家少了助益,尤其是在与同处丞相官位的曲家分庭之时,难免落了下乘。刚好燕左相的长孙女——二八年华的燕家孙辈大小姐燕芷,妙龄俏容,适配皇子,燕家有心让燕芷嫁为未来后妃甚至中宫皇后,挑中的良人自然是最可能为未来皇帝的齐璟了。

几位千金嚼的舌根不外乎是说,燕家小姐这样巴巴地想倒贴男人真掉份不要脸,尤其就凭着那几分姿色,还想倒贴上皇子翘楚三殿下,妄图成为未来皇后,真是高看自己。

没说几句,便听其中一个似是忌惮般小声阻道:“此话还是莫要多言,听闻当今盛宠的昭阳公主对骠骑将军也是……也是公主待堂将军热络些,这种话若是叫昭阳公主听去了不开心,你我都要倒霉。”

许是胆小,这姑娘说起齐瑶与堂从戟时,并不敢像嚼舌燕芷那样直言“倒贴”、“掉份”、“不要脸”等不善字眼。

秦洵心中发笑,听闻少女轻柔嗓音唤他:“秦三公子。”他转头一看,正是那位户部尚书郭文志的掌上明珠,郭薇小姐。

“郭小姐有礼。”他噙着浅笑见了一礼。

郭薇许是从花木后几位千金身侧过来,稍稍听上那么些嚼舌话,也不知她为何就笃定秦洵也听了分明,开口便直言笑道:“家中这样三番五次叨扰秦三公子,她们许是也觉得郭薇倒贴秦三公子之举是厚颜掉份,不知公子心中是何看法,不妨与郭薇坦言,可好?”

秦洵先前只觉得,这位户部尚书的千金即便是在民风较为开放的帝都长安,作风也是比寻常女子大胆几分,今日听其这番开场白,倒是又觉得这姑娘颇有几分洒然爽快气,便也言辞放开了些:“在下倒是有几分疑虑,郭小姐为何偏偏青眼在下?以郭小姐的品貌,择一皇子为良人亦是般配,在下何德何能承小姐如此厚爱,不知郭小姐可否坦言?”

“家里望我寻个好夫家,我自己也想寻个好夫家,可保我安平,保我富足,保我亲眷青云,除此之外,品貌愈佳自是愈合心意,刚好,秦三公子再符合不过。”郭薇说这些话时,第一回在秦洵面前揭去些端庄,露出几分属于少女的娇俏神色来,“当然,其实能嫁给皇子同样是好,不过相较之下,嫁入皇家,便免不得见着夫君多番纳妾,而嫁给秦三公子这样的世家子,我的出身还能有些说话余地,再不济也多少能叫公子少纳几房,怎么样,是不是挺划算的?”

是,真是挺划算的,秦洵失笑。

他就说嘛,哪来那么多说书戏文里头所谓的一见钟情之事,不是见色起意,就是见利而谋,多数时候还是两者皆备。

秦洵笑道:“那若是我告诉你,我已有中意的心上人,且相顾两欢彼此心悦,你又待如何?”

他与人交谈的措辞惯常与对方取同,眼下郭薇省了客套的称谓往来,秦洵也随之放松下来,你呀我的说起话。

“自然是对秦三公子放手了。你既已有心上人,即便我如愿嫁了你,你也待我不得十足的好,指不定你我由此生出嫌隙,日子久了相顾时面目可憎。本是我相较公子的心上人晚到一步,你二人已成眷属,我心存遗憾难免,却强求硬闯不得,何必非攥死了这么一桩不甚美满的姻缘,既毁伤你们,又作践自己呢?”

秦洵大笑:“郭小姐是个通透人。”

郭薇不确定问:“不过敢问公子,是公子假作此言与我论一回事,还是秦三公子当真心有所属?”

“当真。”秦洵下意识掠过一眼齐璟之处。

郭薇莞尔:“那便希愿秦三公子与心上之人,良伴静岁,永好百年了。待此番回去我与家父说上一说,往后必定不再烦扰公子。”

“言重言重,郭大人其实颇有几分可爱。”秦洵这会儿心情舒畅,夸起那前阵子频频想要招他为婿、叫他烦不胜烦的户部尚书郭文志来也够顺溜,顺口还回了句好听话给郭薇,“也望郭小姐早日觅得如意郎君,不知到那时可否讨郭小姐一杯喜酒?”

“借公子吉言,待置喜宴,少不得秦三公子一份邀帖。”郭薇言罢,却是又笑着提起,“方才我所言,常有人道女子追逐男子为厚颜不知羞,想听一听公子是何看法,秦三公子可还得空多与我多闲叙几句?”

“厚颜不知羞?此言差矣,男欢女爱之事,本就该是对等而为,男子追逐女子,是为心仪欢喜,女子追逐男子,怎就能道为寡廉鲜耻?追逐不过是心中欢喜的自然流露,不在于循何指向,甚至不仅存于男女之间,只要是合乎道义之情爱,那便是佳耦良缘。两情相悦为风怀,一厢情愿为苦郁,离间情人为下作,聚散洒脱为仪度,仅此而已。”

“难得秦三公子身为男子,却还能有如此理谅女子的思虑,世俗礼度上,对这么些事情,总是不乏有人多置龃龉的。”郭薇说着话锋一转玩笑道,“哎呀,若非碰不得有主之人,我还真是极欢喜公子你的,也不知公子那位心上人何其有幸,能得此良人。”

“他才是良人,是我何其有幸。”秦洵温柔含笑,掠了眼齐璟身影,又补道,“有道理的世俗才能叫礼度,没道理的世俗那叫狗屁!”

郭薇“噗嗤”一声,跟他一起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