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触怒

齐瑄是个合格的长兄,却不是个合格的皇室嫡长子,秦洵望着齐瑄离去的背影,不带感情地在心中评价。

若是齐瑄母家势弱便罢,可他身后是权倾朝野的右相曲家,几乎是强迫着扶持他,这就注定了齐瑄不该做个总是向皇弟谦让的友爱皇长兄,即便那位皇弟是君臣公认的皇子翘楚齐璟。

就算明面上需作亲让形容,顾及兄弟情谊,属于一个嫡长皇子的城府总是不可或缺的,可惜齐瑄二十一岁了还没意识到。

这对齐璟而言说不上好事,齐瑄自身服软于齐璟,那他背后不甘寂寞的权臣势力,为了他这么个扶不起又不得不扶的阿斗,少不了要越过没什么话语权的齐瑄,强势地以齐瑄名义擅动干戈。

若叫他们动起手来,可就顾不得齐瑄动手尚可存留的亲缘情面了。

秦洵知道齐璟心里对齐瑄一直是有些疏离的,即便齐瑄一直以来待他这个三皇弟是真心实意的友善。

秦洵聪明归聪明,对世事的开化比生于帝王家似乎天生澄透的齐璟晚得多,当初他多有困惑,甚至还觉得过齐璟不近人情。

他倒不是个广博布爱的人,但奉行着谁待他好他回以同好的礼尚往来原则。任谁都看得出来齐瑄待齐璟不错,齐璟难道就因为人家是皇后儿子有意冷淡人家?他知道齐璟骨子里有些凉薄,但人心总是肉长的吧?

齐璟那时听完他几句嘟哝,望他良久,不知是否觉得他天真,轻叹了一声,耐性极好地应他解释:“你说得不错,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心中感念齐孟宣待我好,我同样待他客气,却不能太过热络。阿洵,你如今还不明白,齐孟宣是待我友善,但曲家不会允许他一辈子待我友善,除非我与齐孟宣皆在父皇宾天前先下黄泉,或是曲伯庸和曲皇后比你祖父外祖父先走一步,你有这样十足的把握吗?”

“如若不然,无论当下齐孟宣有多真心不愿与我相争,等到往后,多则十几二十年,少则四五年,他或是不敌怂恿,或是被曲家强行推出阵前,我与他之间,总会有兵戈相向的一天,只要曲家与我依旧在争同一个东西。”

秦洵道:“你才多大啊,就把事情看得这么糟糕。”

齐璟笑笑:“与其有朝一日不忍,倒不如在往前的日子里就疏淡情义,我待齐孟宣至多存留几分感念,再不得深厚了。齐孟宣心性单纯,他尚且不愿接受这些,有时候我倒羡慕他这样心性,若我也不谙世事,许是能放肆与我这位长兄和乐。”

秦洵早年不理解齐璟对于帝位的执念,也不明白他看待一些人和事莫名的疏冷,只知道齐璟年岁愈长,在外就愈发淡漠,只有个有幸融入他骨血的秦洵,得以穿透硬厚的皮骨,触上他被包裹严密的滚烫深情。

秦洵不管别的,就记着齐璟说过,有阿洵在就够了。

“秦上将军出来了,你不跑?”齐珷见他停在原地不动,好心提醒他。

秦洵猛地回过神,忙道:“跑跑跑,快跑。”仗着年轻灵活飞快下去高台白阶,一边又在心下暗思。

御书馆那位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太傅眼光确实老辣,齐珷其人,大智若愚,若齐珷是嫡长子,且有心争夺,秦洵相信他才是曲皇后三个儿子中最能与齐璟有一战之力的,连明着聪颖伶俐的齐琅相较于他,都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

曲伯庸气急败坏地斥他“烂泥扶不上墙”,其实并非说他愚钝无能,而是气他没追求,且比之齐瑄,他又精明多智,软硬不吃,威逼劝哄都没用,让曲伯庸拿他没办法。

齐珷与年纪相仿的官家子弟们关系都不错,他是秦洵长这么大唯一见过的说他既重情又薄情丝毫不矛盾的人,秦洵琢磨过,情义是真,但或许是太过多情,一个人总共就那么多的情义被分散太过,以致齐珷待任何人,血缘至亲或是萍水路人,分到各处的情义难免就浅淡了。

不过齐珷这个人相处起来确实很舒服,他给过来多少亲善,秦洵和齐璟都乐意回以等分的友好。

“听说归城病了,今日你是不是又不跟我去喝酒了?”齐珷跟在他身后快步下阶,气都不喘。

“等改日他病好了,我叫上他一道,陪虎哥一醉方休可好?”反正齐璟手上政务被皇帝移给齐瑄了,短期内不会有什么事忙,秦洵也不必顾及会耽搁他理政,将拉他玩乐之事擅自应下来。

齐珷大笑几声定了话,下了高阶便颠颠腰间白玉腰牌向秦洵告辞,望那离去方向似是出宫寻乐去了。

“秦微之。”秦洵将将要走,背后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嗓音叫住他。

秦洵回身,从容揖礼:“拜见四殿下。”

“当日御花园匆匆一面,今日再见叫吾好生惊奇,六年未见,尔胆愈长,私取皇室腰令,擅入太极政殿,口出荒唐狂言,尔以为父皇能容尔几何?”齐琅走近他,身后跟着个侍卫模样的人,面生。

“四殿下谬赞,殿下才是盛宠之下,天真如旧,心性不见半丝熟稳,以为陛下与曲相能看重殿下几何?”秦洵面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远观似是与齐琅随意笑谈,说话却刻薄得很,对十四岁的皇子殿下寸步不让,“还有,吾不吾尔不尔的,不要跟我端文化人的架子,谁没读过书似的。”

“你放肆!”齐琅轻易被激怒。

“齐不殆,你我之间还需以礼相待吗?你奈何不得重将之子,我也不可伤及帝之皇儿,一别六载,你我若仍旧不能平和相顾,还是免去这么些放不放肆的装腔作势。”秦洵笑容纹丝不动,声音里却掺了隐隐的不耐,“你找我有事?”

齐琅咬牙:“警告你好自为之!”

“行,知道了。”秦洵无所谓地耸耸肩,不待齐琅开口,用下巴点了点他身后的侍卫,“又换人了?新姜轲这么快就失宠了?”

“你比我清楚!”齐琅一拂袖唤那新侍,“姜轲,我们走!”

还叫姜轲,有完没完!秦洵拂了拂垂落眼前的碎发,皱起眉暗骂。

等等,不对啊,他没事放两个姜轲在身边不会叫混吗?没记错的话早年记忆里的真姜轲已经到年纪出宫了,御花园那个是姜轲二号,那这个该叫姜轲三号?二号去哪了?

被齐琅这么一耽搁,秦洵眼见着他爹盯着他径直走过来,顾不上细思,连忙一转头叫住同样走近的儒秀青年:“舅舅!”边唤边快步朝林祎去。

林祎停步等着他上前。

“都回来这么些日子了,也不来家里吃顿饭,家里都念叨你好几回了。”林祎朝少年头顶抚摸一把。

林祎与林初姐弟同父异母,林初是前朝公主殷宛所出,林祎则是殷宛逝后林天的续弦所出,母亲为原先殷宛公主的贴身婢女。在不乏美貌公子千金的长安城中,林祎的模样显然不够惊艳有些普通了,但那一身偏向文人的儒雅气度,让人跟他相处起来平和而舒适。

“是我不对,舅舅莫怪,这几日齐璟病着,等他身子好些我带他一起去蹭饭。”秦洵道,“前阵子托外公带回去的那瓶药油,舅舅用着可还好使?”

“好使,秦小神医有心了。”林祎笑了声,往他身后瞟了一眼,笑意更深。

秦洵知道老爹今日是等定他的意思,颇为头痛:“说起来,方才在朝堂上言行多有轻狂,我爹瞧着都急眼了,舅舅倒是没什么反应。”

“因为我知道微之足够聪明啊。”林袆说着下意识又瞟了眼姐夫,忍着笑道,“怎么了,往我这里躲过来,是需要我替你应付你父亲吗?”

秦洵想承认,又不好意思。

林袆便拍了拍他肩:“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舅舅就先回家吃饭了。”说完真就走了。

秦洵:“……”我的舅你太不仗义了!

不等秦洵回过身,秦镇海迫不及待大步过来,一开口先劈头盖脸质问他一句:“昨晚怎么不知道回家?”

“齐璟病了,我就留下来了。”秦洵满不在乎,“大哥二哥呢?”

“宫门等着。”秦镇海蹙眉,“你这样子是不打算回家?”

“不回。”

秦镇海不知是被他气到还是一时想不到说什么,顿了顿:“归城让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

“归城给你的腰牌和象笏?”

“我自己拿的。”

“……你简直胡闹!”秦镇海被他不当回事的模样惹出火气,开始教训他,“你无官无爵,如何能入太极殿,还敢擅行皇子尊权,简直大失体统!到底是家里一直太纵容你叫你无法无天,还是你在外多年规矩都野了?今日是狂妄到朝堂之上陛下眼前,往后不看紧你,是不是还得给我捅出天大的篓子来?”

“我又不傻,你也不傻,没看出来是陛下默许的吗,不然我哪敢真这样惹事?我又没长百十个脑袋。”

秦镇海气结:“你这是跟父亲说话的态度吗!”

“那你想教训什么,除了我代齐璟上朝这个事,不外乎就是想说我怎么能口出狂言得罪人,但是父亲,有差吗?”秦洵扬扬眉,“哦,于你是有差的,因为你是朝廷重臣,是祖父退位后的秦家家主,是年长父辈人,你们坐这样位置的人好个脸面,也须得留个脸面,什么都明明白白了也得做人留一线。但我不一样,我还年少,我不懂事,我想说什么说什么,说对了是我聪明伶俐,说错了是我年少无知,我不赶紧趁现在狂妄狂妄,等到你们这个年纪,我就狂不动了。”

“混账——”

“不忙。”秦洵挡了父亲的发作,继续叨叨,“就事论事,人人长眼,都知道我是齐璟的人,这个明不明说根本无差;再来,我对曲党不客气,只要荣宠尚在,他们就不敢动我,而就算我如今跟他们和和气气,若有朝一日我没落了,他们也不会可怜我,我得不得罪他们同样无差。既然如此,我又没真捅篓子出来,你教训我做什么呢?等我当真捅了什么篓子,别说骂我,你打死我都认。”

等你当真捅出篓子来,不等你老子打死你,你早就在仇家手上先死过百八十回了!

老子教训你?这是谁在教训谁?老子话都没说上几句,倒是听你在这噼里啪啦叨叨半天了!

秦镇海被他噎得一团气堵上喉咙口,窜不出来又咽不回去,窝火至极。

“轻狂!”秦镇海气得直抖,好歹还能想起自己希望把三儿子往身边拉亲近些,一口闷气更加不得肆意发泄,憋堵愈甚。

他抖着手直指秦洵鼻尖点了数下,用力一拂袖,带起朝服袍料劈风之声:“混账!你能耐,你会说,我知道你,你不惮你老子我,好,秦微之,你有种跟齐归城过一辈子,你敢回家来!踏进家门一步,老子立马就拿绳子捆你,过节祭祖!”

言罢他懒得再留下受混账儿子的气,揣着满腔怒火头也不回地离去,阔步行路间都仿佛能扬带起升腾的火尘,同僚们纷纷避让,谁也不敢触重将的霉头引火烧身。

秦镇海方抬步时,秦洵带着含混笑意极快地补了句话:“父亲不必太过恼怒,若我能安然活到尘埃落定,约莫也就能将现在这点轻狂心气挥霍差不多了。”

这个“尘埃落定”指的什么,父子二人心照不宣。

秦洵听见离得近的几个朝臣私语,说什么秦上将军教子峻严、秦三公子桀骜不驯,怕是不到明日,整个长安官家都得知道,今日下朝后在太极殿外,刚正持重的秦上将军被他目无礼度的三儿子气得拂袖而去的事了。

秦洵不知怎么就笑了两声,竟然觉得很有意思。

秦镇海其实不是个宽和的同僚并慈祥的父亲,真说起来他脾气很有些像镇国公秦傲,带着一身经年戎马的严苛庄穆,一双看惯生死不怒自威的锐目淡淡扫一眼,都能将阅历浅的年轻后辈瞧得两股一颤,只是若不开罪他,他并不会主动朝人发难,不算太难相与。

家中子女,就连年幼时受过他不少疼爱的秦潇秦渺兄妹,在年岁愈长父亲收敛亲昵后都对秦镇海存些畏惧,相较之下,大儿子秦淮是与父亲往来最为疏淡的一个,没事基本不打照面,为人也是八面玲珑,不存在惹恼父亲的时候。

头疼的就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秦洵,不听话就不听话,秦镇海本就避着他,偏偏他非得找着父亲上赶着添堵,秦镇海平日对他一忍再忍,惹不起躲得起,难免会有忍不住的时候,指着他鼻子破口几句“混账”、“孽障”,从没动手打过秦洵已经是将军父亲难得的铁血柔情了。

真说起来倒的确有过一回,秦镇海有揍秦洵的念头,那时候他对秦洵的骂词除了“混账”和“孽障”,还多着个“小兔崽子”,被几岁的小秦洵用一种令人冒火的叛逆语气顶嘴:“我是小兔崽子,爹就是大公兔子,祖父就是老匹兔子。”

那回秦镇海差点没控制住就一巴掌招呼他小脸,手扬起半天,心绪一阵起伏如涛,到底没能真下得去手,径自走了,任凭秦洵赌气跑进宫去找齐璟,眼不见心不烦。

“牙尖嘴利,恃宠生骄。”身旁石雕兽像后绕出来个朝服男子,不留情面地批评秦洵。

“你不是跟二哥等在宫门,用了什么遁术过来听墙角?”

“总归是你那点武功底子学不会的。”秦淮停在他面前,“他训你,是因你此番的确出格,容易招人诟病,私拿归城的腰牌代他来上朝,亏你想得出来。”

“你以为我想上朝?这都尽是些什么事。”秦洵撇撇嘴,“要不是这本奏折非今日早朝呈上最好,我还想好好跟齐璟窝一起补个觉呢,我刚才坐那差点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打盹。”

“我看你今日护短模样,还以为你们进了一步,原来还是同床共枕。”

“进哪一步?齐璟说了,我们年纪还小呢!”秦洵义正言辞。

调侃过了,秦淮正色:“父亲那边,这阵子我和子煦替你说两句好话,他一时怒急攻心,想来也不会跟你置气太久,不至于真捆你去祭祖。”他低笑一声,“你才多大年纪,还是个娇养大的富贵闲人,别总以为自己底气很足,多少收敛些,这回等你跟父亲都冷静下来,我看你主动邀他长谈一次比较好,别什么都犟着。起先有人进来通报,难得见父亲急,替你请罪说你不懂事,好在陛下偏袒你,没计较。微之,你方才真不该那样顶撞他,你有意发作你的任性脾气,既冷待情义,又有失教养。”

秦洵敛眸沉默半晌:“受教。”

长兄极少对他说教,这番别人家父兄再寻常不过的教训话,从秦淮口中说出来教训秦洵,几乎算得上重话了。

秦洵一瞥几丈开外,耽搁到此时的燕左相与其女婿鲍付全同行而过,燕相在跟鲍付全低声说着话,鲍付全则是闭嘴不言,满脸的虚心受教。

今日这场立储的提议说来是一场君王与权臣间有关权势的索予试探,有封爵的皇亲国戚或是燕左相秦镇海这样的重臣提出异议才合适,仅仅只该是他们这些人,窥得皇帝心思,代替皇帝将帝王身份不好直言的心思说出口,为曲家唱戏作配。

马飞出头是曲伯庸的授意,秦洵应话,是以秦氏子身份代替未言的父亲秦镇海出声,轮不到鲍付全凑热闹,更轮不到唯恐落于人后纷纷出列的几个年轻小官。

皇帝的确是偏心齐璟,猜来他最想立为太子的也是齐璟,但如今并不是皇帝想立谁为太子的问题,而是皇帝目前还并不想立太子,他不完全是因为曲党提议立齐瑄为太子才不悦驳回,即便今日是有人提议立齐璟为太子,皇帝同样不会太高兴。

所以秦洵那时腹诽,觉得急于表明立场的鲍付全跟马飞一样没长脑子,鲍付全只是幸运在他没说什么不该说的拂皇帝逆鳞。

秦淮道:“那我走了,不好让父亲和子煦久等。”

“我回景阳……”

“秦三公子!”

秦淮瞄了一眼出声之人,附秦洵耳边低声笑道:“户部尚书郭文志,怕是想你做女婿呢,我走了,自己应付。”言罢朝那招着手颠颠跑来的朝臣揖了礼,无情扔下了秦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