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代朝

辇车载着齐璟和秦洵二人赶回景阳殿,齐璟乘上辇车就头靠秦洵一肩睡了过去,到殿时秦洵挡了宫人,只由随行的侍卫统领单墨帮忙将齐璟扶上自己的背,一路把齐璟背回了主殿内室。

齐璟烧得体温飙升,连趴在秦洵背上时在耳边呼出的鼻息都是滚烫,烫得秦洵心下焦躁,将他往床上安置好便急忙探他脉象。

大概是受了皇帝的吩咐,他们回到景阳殿没多久,太医署也派了医官过来,陈姓青年太医拎着药箱踏入内室,秦洵余光瞥见,起身给他让了位置。

先前他给齐璟诊脉煎药没怎么惊动旁人还好说,如今太医奉皇帝之命前来诊治皇子,即便秦洵在外习医担了个大夫名头,也不该过分越俎代庖。

齐璟只是风寒,秦洵心里有数,只不过眼下比先前严重许多,接下来几日定是要好生将养了。

秦洵听着陈杭太医细细道清病因,又看着他写了药方,借着接过药方的举动,状似无意地将药方内容飞快扫了一眼。

没什么不对,秦洵笑着谢过了陈杭,将药方转手递去给清砚,自己送陈杭出殿门去。

回来时迎面见清砚正待去太医署抓药,秦洵叫住了她:“你跟单墨先照顾着你们殿下,我出门一趟,过个把时辰回来。”

清砚忙问:“公子去哪?”秦三公子不是最心疼三殿下了,如今三殿下这样病着,怎么会舍得离他半步?

“去上个朝。”秦洵说得像去吃个饭,又摊摊手,“今日这早朝必须得上。”

齐璟担着一身督巡江南的政务,昨日回京,今日早朝不见人影不来述职,再是情有可原,日后都难免被人提及时嚼他舌根。对于有心挑刺的人来说,这事就是他一个被皇帝委以重任的皇子,放肆地缺了回京后的第一日早朝,未能第一时间上报督巡事宜,风寒如何,昏睡如何,得陛下体恤又如何,这还是他三皇子的失仪之处。事后说得多难听的都能有,秦洵断不会让齐璟落人口实。

君臣并非日日早朝,照大齐的规矩,正常来说五日一朝,跟念书的学休日程安排一样。只是眼下早已入秋,很快就逢每年例行的上林秋狩,相当于一个月不问政事的休假,恰逢三年一度的科举殿试与审职调官将近,皇帝这阵子得勤快些,朝臣自然得跟着勤快,秦洵回京后便看着这些日子他父兄上朝频繁许多,几乎日日皆朝。

他两朝为将的老爹和十五拜官的大哥秦淮,早就对一年到头总会有那么几回的加朝议事习以为常,而他二哥秦潇及冠拜为兵部郎中,满打满算才为官两年,显然就不那么好受了,寅时起卯时朝的日子一连数日,秦洵昨日入宫前在将府最后一顿午膳时,见饭桌边的秦潇清俊面容上两个眼窝都泛了显而易见的青黑。

秦潇毕竟已有家室,秦洵忍住了没不知分寸地将一句“二哥是被何方妖孽吸干了精气”的荤话调侃说出口。

秦洵回内室衣柜翻拣一通,不出意料翻到了几件合自己尺寸的新衣,猜想是跟齐璟带去江南那几件一批缝制,提前给自己在景阳殿备下的。

他昨日来时穿了身广袖红衣,甩着两条膀子就进宫了,别说衣物包裹,连银两荷包都没带,去昭阳殿时情势紧急不甚讲究,随便就把白日的衣裳套上,但这会儿要去上朝入太极殿,就算自己无官无爵闲人一个,也万不能大片正红衣色红到皇帝和文武百官面前,委实不够庄重。

他挑了身白底衣裳,前袖与衣摆都用靛蓝绣线绣出精致的兰草,穿上身对着铜镜照照,觉得自己颇有些人模狗样,齐璟之前怎么说来着?噢,很俊!

没太多工夫容他臭美,他去书房桌案上翻找东西。齐璟桌案一贯收整有序,没几下就叫秦洵翻出了昨日下午齐璟写的那份关乎江南督巡的奏折,秦洵坐下打算先将奏折内容大致阅记,屁股刚沾上椅子,清砚手执两样东西踏入书房来。

“公子莫忘了这两样。”她将齐璟的白玉腰牌和象笏轻轻放置案上。

秦洵分眼一瞥,笑道:“姐姐贴心。”

他进了书房时才想起朝臣上朝须执笏板并明示身份的腰牌,印象中齐璟是放在内室衣柜抽屉里,本打算看完奏折回去取,谁知清砚送了过来。

他见着清砚,便又问:“药煎好了?”

“尚未,公子放心,让人在太医署看着了,殿下那里也有单墨守着。”清砚又从袖中掏出木梳,“奴婢是想起公子并未好好梳整,朝事肃严,公子仪容不可失了体统。”

她动作娴熟又轻柔,秦洵粗粗览一遍奏折,任由清砚摆弄自己头发,玩笑道:“你就这么信得过我,不怕我顺走腰牌去外头打着齐璟的旗号乱来?”

清砚轻声一叹:“公子莫说戏语,殿下身边的人亲疏都不少,但也就秦三公子,是能叫奴婢全然信任绝不会对殿下不利。”她极快地给秦洵梳了个规规矩矩的未及冠男子发型,又叹了声气,往他头顶轻轻一拍,“虽说未免孩子脾性有些娇纵闹腾。”

秦洵不满:“姐姐从来就不多夸我两句。”

秦洵赶到君臣议政的太极殿时,心下估摸着早朝应该已经过半,他倒是不甚着急,往懒怠些说,左右已经迟了,多迟一刻少迟一刻也没差。

不过正经来说,早朝迟到本是朝臣大忌,万一不巧撞上那日皇帝心情不舒爽,一句话就能将人罚了,革职都不为过。

秦洵不过是仗着自己本就不是在职朝官,乃自行代养病的齐璟上朝,皇帝又知晓他安顿齐璟才耽搁,以及,这一国之君对自己素来宽待的所谓“圣宠”,他时不时恃宠而骄一下罢了。

他轻嗤着想,既然前阵子皇帝给他吃了点皮肉苦头,那就别怪他也肆意挥霍一回皇帝予他的厚待荣宠。

在太极殿殿门,秦洵被守门的侍卫们拦下了。

秦洵“哦”地一声自敲了一下额头,一手抱着象笏,一手解了腰间白玉腰牌递给他们看。

大齐的特权令牌是金制的,皇帝只在数年前赏赐了秦洵一块。普遍来说,外臣在宫内通行皆须腰牌,上刻姓名身份,见守殿侍卫出示后劳其通报殿主人,得允方可入内。

腰牌材质也依官爵品级而分,皇族与封爵者佩白玉腰牌,三品以上官员佩绿玉腰牌,三品以下则只可佩木腰牌。

秦洵毕竟是第一回上朝,虽身为世家子多少知晓那么点规矩,到底也没亲身实践过,初至这处庄华的太极殿,不免生疏。

白玉腰牌,侍卫不敢触碰,只就着秦洵摊开的手掌瞧了一眼,惊道:“三、三殿下?可公子您是……”

秦洵笑眯眯地将白玉腰牌挂回腰间:“有劳几位禀报一声,就说三殿下告病,秦微之代其上朝。”

侍卫不敢耽搁,匆匆往太极殿内进去了一个,秦洵摩挲着手中象笏耐心等着。

说来这早朝议事时朝官手执之笏板,跟通行腰牌一样分了品级,皇亲封爵与三品以上官员执象笏,三品以下官员则执木笏。秦洵手里这块齐璟的象笏,许是多年经手摩挲,光滑莹润,触感极好。

侍卫进去得有些久,好一会儿才出殿来,朝秦洵毕恭毕敬行了礼道:“秦三公子请。”

秦洵笑道了句“多谢”,大步踏入太极殿。

正前高台之上,一身玄黑龙袍的皇帝端坐龙椅,其下文武百官分列两侧井然跪坐,此时君臣无言,都将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投向进殿的少年。

少年含笑而来,毫不露怯,没失了他世家公子的仪度。

秦洵目不斜视,仅用余光瞥过众人各异的神色,还瞥见了他父兄惊讶的模样,当然惊讶的那位兄长是秦潇,长兄秦淮则是一副要笑不笑的玩味神情。

秦淮只在他进殿时看了一眼,很快收回目光,轻轻一嗤。这身衣裳一看就是齐归城的风格,这两人天天秀到处秀都没秀够,今日秀到太极殿君臣面前来了,真是祖宗。

秦洵径自走向殿正中,轻撩衣摆朝龙椅上的九五之尊跪拜行礼:“臣叩见陛下。”

“微之平身。”皇帝朝座下抬手虚扶。

“谢陛下。”秦洵起身,双手执象笏于胸前,微微垂首,“禀陛下,三殿下小染风寒卧床昏睡,私以为江南督巡政务不可耽搁,臣斗胆,取三殿下通行腰牌,今日代其上朝呈递奏折。”

皇帝还未应话,右相曲伯庸却已出声:“老夫且问秦三公子,是以何身份代三殿下上朝?且不言秦三公子尚无官职在身,即便是有,以臣身代皇子上朝,岂不僭越?”

“右相。”皇帝显然不悦,“方才朕已经说得很明白,今早归城跟朕一道陪着他母妃生产,染了风寒,是朕看着的,朕已心疼万分,本想江南督巡一事姑且放上几日也无妨,微之懂事,及时代为呈上,右相何必苛责。”

皇帝回护估计是不悦曲伯庸多年权重胆肥,在皇帝开口前就肆意插话。不过这么一来倒是叫秦洵大致明了为什么在殿外等个通报等了那样久,八成是说他秦微之来了有人不满,跟皇帝拉扯了几句。

皇帝当然是会偏袒他的,活了十几年秦洵若是一点也摸不清皇帝的心思,那他未免愚钝不堪。

假如齐璟是自己在殿上病着,秦洵忽然出现来一出代朝叫皇帝措手不及,那皇帝多半会心中不快,但齐璟是病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皇帝心里有数,见秦洵代朝,便会夸他是识大体顾大局了。

皇帝应付完曲伯庸,果真夸了秦洵几句识大体云云,便令身旁大太监吴公公下去取了秦洵呈上的奏折,翻阅了前几页,忽出声问秦洵:“微之,原本归城启奏,朕是要就奏折内容详问一二,今日是你呈递上来,你可否代为应话?”

“禀陛下,臣当日与三殿下同在江南时,仅对三殿下平州事务略有耳闻,若论三殿下此番督巡江南全数事务,臣恐难与陛下细道。”

“哦?”皇帝将手中奏折又翻了一页,目光却偏去看殿中的少年,似笑非笑,“微之代归城送来给朕这本奏折,却没先览阅一番以应朕所疑,可是有些不够周全啊。”

“臣惶恐,不敢擅阅圣奏。”秦洵头又垂低几分,隐去眸中精光。

他代齐璟上朝皇帝不会在意,甚至还能对他有几分赞许,但只要他明言一句,他这么个朝臣之子已经提前看过皇子呈给父皇的奏折,秦洵相信眼前的皇帝陛下一定会非常计较。

他很清楚,在大齐当今圣上的厚待荣宠之下,自己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什么能放上明面折腾,什么只能暗地里私自捣鼓。

他看一遍奏折是为了心中有数,虽不细说,但他也不能真就一问三不知。

秦洵与齐璟私交甚笃,是长安城人尽皆知的事,今日又这样直白地“代三殿下上朝”,文武百官心下皆怀思量,都知道他秦三公子与齐三皇子是同船而渡,若他初次上朝当真什么也说不上来,只做个呈完奏折就杵在殿上的木桩子,今日来太极殿一趟便算废了,于他于齐璟都会被人事后讥讽。

秦洵识趣,皇帝看起来就很愉悦,顺势问了他一些平州事宜,秦洵仅以看过齐璟写在奏折上的诸事应答,拿捏得体地掺些己见。

皇帝颔首,随意命他退去平日齐璟上朝的位置,说是既然代归城上朝,便歇在归城的位置上。

秦洵在身后两侧官列的碎语交谈里波澜不惊,揖礼谢恩,当真退去了齐璟的位置,跪坐在今日空着的这块软垫上。

这一排坐的是皇子,如今来上朝的皇子有四,从右往左依照年纪从长到幼排位置,秦洵右边是齐瑄和齐珷,左边是齐琅。

大齐男子,多是未及冠时念书,二十弱冠后才求官途,除了个别惊才之人,像是都在十五岁拜官的奚广陵和秦淮。

皇子不然,明面上皇子也是及冠上朝,实际皇子上不上朝都是他们皇帝老爹一句话的事,自然是看各个儿子的才能与受宠程度了。

齐璟有大统之才,得皇帝偏爱,在秦洵还在为点心不合口味闹性子时,未满十岁的小齐璟已经得他父皇准允,正儿八经地执笏立于朝臣列前,跟着上朝了。

当年齐璟上朝没多久,以右相曲伯庸为首的朝臣便提出异议,道是陛下允三殿下越过两位兄长独一人上朝不合礼数,要么都来,要么都别来,当皇帝当父亲都不能偏心才是。皇帝舍不得齐璟,顺口就允了长子齐瑄与次子齐珷同样上朝。

而四皇子齐琅,是在知晓三位兄长都去上朝后心下难平,仗着娇宠同皇帝软磨硬泡了好几年,十岁出头才得允。

在吴公公掺着尖细感的嗓音再度响起时,秦洵目光一斜,瞥了眼左边比自己小两岁、相貌阴柔的四皇子。

“淑妃白氏,久侍宫闱,贤德温良,今生皇七子云霁,深慰帝心,晋封贵妃。”

“礼部尚书经年操劳,却金暮夜,事必躬亲,今年事已高,待今岁中秋朝宴后,帝允告老还乡,颐养天年,赏黄金千两。”

“礼部侍郎秦子长,天惠卓绝,恪尽职守,继为新任礼部尚书。”

秦洵代朝一事仅仅扰乱一瞬太极殿内的君臣议事,随即便恢复如常,吴公公代皇帝一一列着余下事宜,待他言罢,皇帝一手撑在了膝盖上。

跟了皇帝几十年的吴公公早会看他眼色,见状便一甩拂尘搭于臂弯,略微拖长了尖细的嗓音:“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臣有奏。”一断眉青年出列,执笏立于殿中。

“马郎中,何事启奏?”

“臣以为,如今陛下已得七位皇子,且皇长子与皇次子皆年过弱冠,仅以皇子之身事于朝堂,已然不妥。”

秦洵心下一声冷笑。姨娘刚生了新皇子晋为位次皇后的贵妃,这些人就已经坐不住了。

皇帝刚宣布了几件喜事,心情正是不错,却叫马飞提起这个他其实不大乐意谈论的事情,笑容不免淡下来:“马爱卿以为,理当如何?”

“臣以为,陛下应将年满十五的皇子,立太子,封亲王,各司其职。”

马飞此言一出,官列中私语不绝,秦洵明显感到自己左右身侧,这三个同母所出的亲兄弟都僵了身。

秦洵垂眸,浅浅笑了一笑。

曲伯庸的消息很灵通,怕是早上昭阳殿那边刚得皇子,皇后曲折芳的人就已经递信来给等候上朝的曲伯庸,让他很快拿了主意,要在今日的早朝折腾一出。

当然不能由他位高权重的右丞相亲自出马,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拂帝之逆鳞,他便不厚道地将得罪皇帝的差事踢给了吏部郎中马飞。真不知曲伯庸给了马飞多少照拂和好处,让他肯当这么个出头鸟,代替老狐狸去撞皇帝的锋尖。

曲伯庸这是将如意算盘明目张胆地舞在皇帝面前啊,卡在十五之龄,刚好既包含进十七岁的齐璟,又排开了十四岁的齐琅。

年满十五的三位皇子里头,被曲伯庸明言斥过“烂泥扶不上墙”的齐珷自然不在打算内,摆明了就是想叫皇帝在齐瑄和齐璟之间给个说法。

秦洵竟还有闲心又往左方睨了一眼,果不其然见齐琅一双眼里隐隐淬上了怨毒,无关秦洵,针对的是殿中那受了他亲生外祖父的授意、刚刚将他排除在太子候选人之外的吏部郎中。

还是嫩啊,秦洵心下嘲他。

也不想想,曲伯庸是个多老辣薄情的权臣,有一个嫡长身份又及冠成年的正统人选可供他扶持,还听话孝顺绝对容易摆布,就算齐琅比齐瑄聪颖百倍又受宠百倍,曲伯庸也不会肯费那个神顾及个十四岁毛头小崽的。

皇帝明知故问:“朕闻马爱卿所言,似是心中已有太子人选,不知是朕的哪个儿子得了马爱卿青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