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将府

至今他们都不能断定,那日究竟是谁算计他夫妻二人喝下加料的酒,单凭无甚证据的猜测,大约是太后的手笔,二人有了夫妻之实,自此小心维持的相安无事终于打破。

他与林初二人都不愿面对这场被算计的难堪,偏偏仅此一回林初却怀上身孕,更是令二人已然尴尬的夫妻关系雪上加霜。在林秦联姻六载之后,林初这位正妻嫡母才生下了嫡出的公子,便是上将军府的三公子秦洵。

秦洵还小的那几年,秦镇海没法面对这个孩子,每每看到他便要回想起那场算计,他不愿意亲近这孩子,甚至不愿看到他。

但这孩子到底是唯一嫡出,且他外祖父是与自己父亲分庭抗礼的定国公林天,甚至因旧情之故甚得皇帝厚待,于情于理,秦镇海都得宠爱这孩子。

可秦镇海不知当如何宠爱这个自己不愿亲近的孩子,唯一能做的便是令府中对他百依百顺,莫叫他受了委屈。

后来细想,真叫这个儿子受了委屈的人,大约是他这频频阻拒儿子靠近的不负责任的父亲。

秦洵十岁那年,皇帝携一众王公大臣及世家子弟上林苑狩猎。彼时秦镇海想将自家三个儿子都带在身边,却见秦洵招呼不打地径自打马往舅舅林袆那去了。

他诧异地望着三儿子打马离去,后知后觉这孩子如今竟已与自己生分至此,在这般场合连脸面都不给,却见那与秦洵一贯交好的三皇子齐归城打马而来,礼貌笑道会陪同微之一道,叫他不必担心,秦镇海谢过。

那回林初身子抱恙归府休养,并没有参与秋狩,也偏偏那回秦洵遇刺,即便他们当局者心知肚明这一场避无可避,林初这做母亲的着急上火,还是没忍住将秦镇海责备一通,道是自己不在身边真是不能指望秦镇海护好儿子。

秦镇海张了张口说不出话,任由妻子训责,望着妻子将受了轻伤惊吓过度的儿子轻哄入睡,终究还是没说出来当时自己听闻风声,赶去那边想将儿子护在身后时,这孩子满是陌生戒备地看了他一眼,只愿意往舅舅身边寻求庇护。

他说不出口,儿子不信任他,怪不得旁人,怪他自己。

夫妻俩在秦洵床边守了一整晚,这好不容易入睡的孩子睡梦里也不安稳,不知是否梦到了害怕的情景,不时啜泣着呓语,将熟悉亲近的人都挨个儿唤了几声,一直呓语到天明梦醒,竟是一声也未唤过父亲。

秦镇海一颗心忽然揪痛起来。

没容他那么多工夫思虑补偿,秋狩之事过去没多久他便领命再次出征,回京后儿子早已以历练之名离家去了江南惊鸿山庄,再见便是如今归来的十六岁翩翩少年郎。

“……将军,将军,汤再不喝要凉了。”

秦镇海忽然发现自己用着膳走神了,见众人皆忧疑地望着他,二房谷氏正轻轻推着他胳膊唤他回神。

他端起汤碗一饮而尽,拿帕子揩了揩嘴,起身道:“你们慢吃,我去看看微之。”

谷氏道:“将军上午不是刚去看过?”

“谁规定我一日只能看一次儿子?”

谷氏被他一噎回不上话,撇了撇嘴,待其离去后又夹了一筷子菜到儿子秦潇碗里:“潇儿近日怎么样,可有升官的迹象?”

秦潇无奈:“娘,孩儿只需将分内事务做好,升官晋职之事急求不得。”他知道他娘是见不得大哥比他好,听到秦淮将晋升礼部尚书不服气了。

谷氏翻了翻白眼,她就不明白她生的一儿一女怎么就女儿像她,儿子既不像自己也不像将军,不知为何养得一副温吞无争的性子。

秦渺嘴快道:“娘就不必担心了,连有的人都能升官,哥哥这样好的人怎么会不升呢,迟早的事!”

“阿渺。”秦潇皱眉制止妹妹,歉意地朝大哥笑笑。

秦淮置若罔闻,含笑给四弟秦泓夹菜。

“对了潇儿,过几日你去你舅舅家将商儿他娘接回来吧。”

“孩儿明白。”

秦潇十八岁时娶的母舅家同岁的表妹谷时,翌年生下儿子秦商,便是谷氏抱在怀里的这个三岁男娃,是如今秦上将军唯一一个孙子。

近日谷时的母亲身子有恙,谷时回了娘家探望,今日便未出现在秦家饭桌上。

秦洵悠悠转醒之时天已透黑,他迷蒙间感觉床头小案上被人点亮了油灯,床边似乎坐了个人陪同,他心道木樨这丫头还算贴心,只不过他没有让别人盯着睡觉的习惯,下回得跟她说待在隔壁或者外厅就好了,他有事会唤她进来的。

大约真是舟车劳顿人太疲倦,上午他抱着齐璟的衣裳往床上躺了会儿,竟就这么睡过去了,也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时辰,点了灯许是已经天黑了吧,不知过了晚膳时辰没有。

等等,齐璟的衣裳呢?感觉到怀里空空,秦洵意识一下子清醒了,鲤鱼打挺般坐了起来,坐在床边的那人似乎被他惊了一惊。

“做噩梦了?”那人开口。

“父亲?”秦洵诧异,“怎么又来了?”

这问的是什么话。

秦镇海沉默了一下:“父亲不能来吗?”

真怕这小子不给面子地回句“不能”,他紧接着自行补道:“刚用了晚膳,听你这的丫头说你一直睡着没醒,有些不放心你,再过来看你一回,可是刚回来不大适应?”

“就是困倦,用不着想那么多。”秦洵来回掀了几下不知道是谁给他盖的被子,还是没找着齐璟的衣裳,他神色不免露出几分急躁。

“找那件衣裳?我给你叠好放柜子了。”秦镇海将燃了许久的油灯挑亮了些。

秦洵小舒了口气,语气有些不善:“请父亲以后不要随便动我的东西。”

秦镇海如今对这个儿子可以说是容忍非常,半点也不计较他的态度,只问道:“你睡觉抱件衣裳做什么?”

“冷。”秦洵掀被下床,瞥了眼手握的被角,瞎扯道,“又不想盖被子。”

脾气真古怪,秦镇海望着他往外厅去的背影这样想着,也起身跟着他出内室。

外厅一座有一人高的落地灯盏,上下错落固定着十来盏油灯,映照得屋内通明。许是为了透气,在秦洵睡着的时候,不知道是木樨还是他老爹将窗户又重新支开,外厅大门也敞了半扇。

秦洵倒了杯茶润喉,还是上午刚回来时木樨添来的那壶茶,这时辰已经晾得冰凉,他小抿了一口,微微蹙眉,含在口中至温热后咽下,将茶杯放下没再喝第二口。

“叫丫头来换壶热的吧?”秦洵听到跟出来的父亲这样说道。

他淡淡“嗯”了声。

“厨房里给你焐着有饭菜,饿了叫人给你送来。”

“知道了。”

秦镇海负手立于门边,似是想留又尴尬难留,踟蹰半晌低叹道:“那你自己歇着,父亲回去了。”

“慢走。”

秦镇海一走,秦洵敲了敲桌面,扯嗓喊了声:“小桂花儿!”

木樨怯生生从门外探头:“公子是叫奴婢吗?”

“不叫你叫谁?”

木樨连忙进门,绞手垂头一副听从吩咐的模样,没敢问三公子不是给她改名叫木樨吗,干嘛还喊她桂花。

“刚才跑哪疯玩去了?”

木樨委屈:“回三公子,奴婢不敢疯玩,是上将军过来后命奴婢去外面的,上将军说他在这里陪着三公子就好了。”

“他?还没问你,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晚膳时辰还没过上将军就来了,一直在三公子身边陪到现在。”

上了年纪的人是不是都行为古怪,什么怪癖非要盯着自己儿子睡觉,秦洵腹诽。

“算了,你去把厨房焐着的饭菜端来吧。”

翌日无雨天霁,秦洵早早起了床洗漱用膳,挑了件瞧上去规整的素色衣裳,又唤了个大些的手巧婢女来给他梳理头发,打着哈欠等着人来唤他随他老爹入宫。

不知真的是回京路上这近二十日颠簸得人累,还是不大适应初回长安的环境,从昨日回来起他就觉得异常疲惫,昨日几乎睡过去整个白日,到了晚上用过膳后在洵园中走动走动消了食,沐浴完往床上一躺很快又涌上倦意。

不过不知为何总有些惴惴没法安然入睡,他在柔软床铺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一番,还是去把齐璟的衣裳又扒拉出来抱着,这才放下了心睡去。

一个人睡觉果然睡不着啊。

是他昨晚吩咐的木樨早些叫醒他,谁知这丫头伺候得不久摸不清他意思,他说早些她便真的天初明便来唤他起。初醒时身体还是疲倦的,脑子却意外清醒,一时半会儿睡不回去,他盘腿坐在床上阖眼垂头,消了好一会儿起床气,到底忍住了没开口训斥那立于床边惶惶绞手的小婢女。

罢了,左右是他自己没说清个具体的时辰,怪不得她。

醒了些工夫没睡足够的倦意迟迟而来,大婢女一给他梳完头他便不管不顾地趴上了桌子,大有再打个小盹的架势。

“公子……”木樨迟疑着唤他。

“知道知道。”秦洵懒散回应,努力把自己从桌上掰了下来。

初醒时躺回去再打个小盹还行,这个时辰就不合适了,算算看早朝差不多快结束,待他爹并两位兄长下朝回来,他便得随他爹入宫去。

秦洵踏出房门在将府四处走动着醒神,晃着晃着便碰上了下朝的秦淮与秦潇,他往二人身后看了看:“就你们俩?”

秦潇笑道:“陛下留近臣议事,我与大哥先回府了,父亲大概还有一阵子。”

秦洵点点头。秦淮上前往他肩上拍了两下,打着哈欠道:“我有些倦,回去补个眠,不与你多说了。”

原来长途归来后疲倦的不止他一个。

秦淮离去,秦潇却没走,兄弟俩面对面站着不动,秦潇温和笑望着这个离家六年的三弟。

“二哥有话同我说?”秦洵问。

“此番你归家来,父亲很担心你路上出状况,指了些秦家暗卫护送。”

“哦。”秦洵面上平静颔首,心里倒是真有那么点惊讶。

他并不奇怪会有家中暗卫保护,即便有齐璟与大哥在,家里也不会天真到全然相信皇室的兵卫,只是他原本以为会是母亲派出暗卫,没想到是一贯冷待自己的父亲。

“微之,父亲其实很想念你。”

“我知道啊。”到底是外人看来极为娇宠他的父亲,他离家几年秦镇海自然会在人前略表思念,否则说不过去。

秦潇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父亲他是真的很想念你。”

“二哥如果是想来调和父子关系,那弟弟还是去别处晃悠了。”秦洵说着欲走,被秦潇一把制住手肘阻拦。

“微之,你先等等,二哥与你说几句话。”秦潇怕他溜,语速放得很快,“年幼之事我不是没看在眼中,二哥并不是想与你说大道理,也不想替父亲辩解什么,更不是说叫你如今就与父亲冰释前嫌。只是微之,人非圣贤,当初父亲与你隔阂是真,这些年他心生愧疚也不是假,你即便心里怨他过往,也莫要因偏见就否认他如今补给你的好,多少受一受他的好意,这样你二人相顾之时,都不会再如过去那般难自处。”

秦洵垂眸望着二哥握紧自己胳膊的那处,一言不发。

“微之。”秦潇语气几乎说得上恳求。

秦洵将手臂从二哥手中抽了出来:“我只能说尽量。”一大早的,秦洵不想与他僵持,到底还是松了些口,淡淡道,“只是二哥,不是什么都能靠事后修缮的,若万事都这么容易补过,这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恩怨纠葛了。”

言罢他丢了声“走了”,刚好在到府门时,遇上了父亲归家的马车。

宽敞的将府马车平稳驶向皇宫。

秦洵原本的打算是自行进宫面圣,然秦镇海坚持下早朝回府接他陪同入宫,秦洵懒得跟他拗,索性随他安排。

又不是三岁稚儿了,跟前跟后个什么劲。秦洵坐靠着车厢壁,抄手闭目,腹诽着自己父亲。

秦镇海望着儿子闭目养神的沉静面容,手伸进袖中,将里头的物什握了松,松了握,踌躇着是否拿出。

“微之啊。”买都买了,还是拿出来吧。

“嗯?”秦洵纹丝不动,仅从鼻腔里闷出声回应示意他说。

“这个你拿着玩吧?”

秦洵掀了掀眼皮,入目一翠,秦镇海拈着细长的草条,草条底下坠着个栩栩如生的草编蚂蚱,碧莹莹的色泽,一看便是新采编成。

而他父亲的神色几分复杂,既有不习惯如此亲近儿子的拘谨,又有很想与之和缓的讨好意味。秦镇海一员号令千军万马的大将,此刻拿着个孩童逗乐的小玩意借以向儿子表示亲近之意,不免有些不自在。

秦洵诧异地望着这个小玩意。

“拿着吧?”秦镇海重复一遍。

秦洵眉心微微一皱又阖上眼,不耐道:“又不是几岁小孩儿了,谁还玩这个。”

车厢里的一对父子归于静默。

良久,秦洵听到父亲低声道:“下朝回来瞧见有人卖,想着买给你哄上一哄的。”

并不是,秦洵心想。

大齐帝都长安的格局,以皇宫为尊,皇宫之外一小圈称作皇城,被皇室亲眷与朝堂权重的世家大臣府邸占了个满,不设集市,或者说压根没有摊贩敢在皇城中占贵族的地盘。

皇城之外,称长安城,这才是大多数朝臣官家与平民百姓的居住地,且分布着东西二市两大集及零散小集,是热闹繁华之地。

繁华的长安城外,广袤的长安地界里诸多郡县乡村,才会被人笼统称作“长安”。

皇宫回将府的路上根本不经集市,秦镇海手里这小玩意定是绕路入长安城中买的。

秦洵闭着目,却想象得出身边中年男人脸上的颓然神色,他心里无端生出些烦乱。

这是做什么?推开儿子的是你,回头来讨好儿子的也是你,明明你才是伤害人的那个,为什么又这样一副受伤的形容?你这样小心翼翼的酸楚模样,你以为我就高兴了?

马车停在宫门外,秦洵下车前到底还是放软了态度:“回去再说吧,拿着这玩意去见陛下像什么话。”

“也好。”他听到父亲这样回了一句,并没有回头去看一眼父亲神色。

常言之所以为常言,正是因为它不无道理。常言道血浓于水诚不欺人,秦洵自认并不是个宽仁心软的人,却见着自己血脉相连的生身父亲这般形容,抑不住心头那点针刺般细微尖锐的疼。

秦镇海只送他到宫门,秦洵下车后跟在引路的宫人身后,一路行至御花园,下了早朝的皇帝正在此处观几个年幼子女嬉闹。秦洵走近时粗粗扫了一圈,多的是年幼的小公主们,皇子仅有三个在场。

最年幼那个约莫是秦洵离京后添的,没什么印象,那个苍白得连头发都是霜雪色的异样皇子,应该是曾经几面之缘的齐珩,而在场年纪最大的、正在给弟妹们演示射箭的那个,自然是跟秦洵不对付的齐琅。

除了坐在铺地软席上的皇子公主们,周围还立了一圈伺候的宫人。

“洵叩见陛下。”秦洵对人群中那位九五之尊行了跪拜礼。

“微之来了,快快平身。”皇帝起身上前,亲自扶起了他。

上位者端着多一分太过少一分不足的恰好微笑,望着眼前长身玉立的少年郎。

“美哉少年。”皇帝笑道,“朕观微之模样,愈发似威骑将军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洵肖母,实乃洵之幸。”秦洵得体回话。

皇帝大笑:“难怪阿初要将你送出家历练,一别六载归来,微之这性子养得沉静许多。”

秦洵状似不好意思地一揖礼:“年幼之时不谙世事,多有愚行,陛下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