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中,翌日醒时身侧床褥是凉的,齐璟不知多早便起了外出,秦洵咬着被角在床上打了几个滚,自己跟自己闹够了脾气,在驿馆婢女眼巴巴的注视下起了床。
天气还是热,让人没什么胃口,少了齐璟陪吃就更没胃口,秦洵随意喝了碗粥,跟伺候的婢女打了声招呼,揣着个荷包独自往集市晃去。他不常来广陵,想好好看看广陵的集市与平州的有何不同。
晃了几晃,他失望地发现江南相邻之地压根没多大区别,顺手就在身旁食铺买了块刚出炉的热烧饼啃。
烧饼是酥烧饼,油纸包了下半个饼身,隔去些热也还很烫手,秦洵两手轮换着拿,哪只手空出来就兜在下巴处接住掉落的酥渣,毫不浪费地捂进嘴里。
他无事可做,纯属消遣,边吃烧饼边东张西望,想看看这里有没有卖折扇的,到底是几年来习惯放手里把玩的东西,离手几日不由想念起来,先买一柄充数,待到得齐璟相赠再弃旧不迟。
走了段路看到了摊,秦洵将最后一口烧饼塞入口中,油纸折了几折丢进路边统一收集街道垃圾的秽筐里,在摊上东挑西捡择中了一柄庸俗的花扇面,正要付钱时一摸腰间,放银两的荷包不见了。
不久前买烧饼时荷包还好好地在身上,也就吃个烧饼的工夫便没了影,方才挑扇子时似乎被个书生模样的人撞了一下,不过秦洵并不确定是被人撞那一下偷了去,还是自己路上不当心弄丢,也不好凭空污人。
倒是但愿是自己不当心丢了,否则他混迹平州多少年都没被偷过,刚来广陵就遭了贼,那这贼人未免也太给广陵之地长脸,刚巧就往人生地不熟的外地人身上偷。
不对,先前在平州出门带钱的基本是师兄陆恣意,秦洵光身人一个,偷也偷不到他身上,也不知恣意师兄有没有被偷过,又被偷过几回,以后得空问问他。
或许是不常带钱在身上没什么自觉,秦洵发现荷包丢失时第一反应不是回去找,而是摩挲着下巴胡思乱想。
“公子……公子?这位公子还要不要了?”摊主是个年轻姑娘,见他走神,试探着叫他。
秦洵回神,抱歉地笑笑:“对不住啊姑娘,我荷包好像不在身上,先不要了吧。”
“唉,那好吧。”摊主姑娘似乎对少了笔生意有些失望,却还是热心提醒他,“公子不妨回想看看,是否是在何处遭了贼?是不是方才撞了公子的那个书生?公子去报个官,兴许还能找回来!”
“多谢姑娘。”秦洵口中应着,心想他也懒得去报什么官,一个没装多少银两的荷包,丢了便丢了吧。
他欲离开,身后响起青年人温和的嗓音。
“这位公子遭的贼可是此人?”
秦洵回头,对上一张笑颜。
青年束发戴冠,发冠正前为太极阴阳鱼图案,一身广袖道袍亦是如太极图一般,大片黑白双色圆润拼接,无绣,简朴而庄沉。他背着剑,剑带缠缚住鞘身斜挂一肩,剑柄系穗,流苏之上串着颗珠子,还是黑白融色的阴阳鱼图案。
他这一身特征太过明显,秦洵当即辨出他是道门中人。
青年道长个头比秦洵高,秦洵大致估摸着,他或许比齐璟还要高那么一点儿,秦洵看他模样还得仰起头,见青年道长生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鼻梁上斜横着一道细浅的旧疤,约莫半指长,离远些看并不明显,纵是近了细看,也因对方和善微笑的神态,丝毫无损俊颜。
被青年道长捉小鸡一样拎在手里的人书生模样,正是方才撞了秦洵的那个贼,此时被拎到人前似乎总算是有了羞耻心,拿宽大衣袖捂严实了脸不愿示人。
秦洵心道荷包果然还是被偷的啊。
青年道长将荷包摊在自己手上给秦洵看:“不知这可是公子丢的荷包?”
“正是,多谢道长。”秦洵将荷包拿过来。
青年道长笑了笑:“路经此处恰见盗行,本观公子似无寻回之意,然道门弟子惩恶除奸,贫道寻思着到底不该放任盗行,这便自作主张替公子寻了回来,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公子见谅。”
“本是不知被盗还是自遗,想着八成也寻不回了,多亏有道长相助。”秦洵掂了掂失而复得的荷包,望向捂脸的书生。
秦洵自认为人处世挺小心眼的,不计较大多只是因为懒,绝不是因为宽容。就像眼下,他没逮着贼便罢,落到他手里了,当然别指望他挥挥手就放人。
起码得嘲讽两句过个嘴瘾不是。
说嘲讽就嘲讽,秦洵笑着开口:“兄台,做事时候不知羞耻,现在才想起来顾及脸面?看你这模样还是个读书人,让我瞧瞧你饱读圣贤书却生了副什么嘴脸。”
他说着伸手要去扒书生捂面的手,不料中途被道长握住手腕截下。
秦洵冲道长无声挑了挑眉,问他什么意思。
道长一截住便很快放开了他的手:“公子,物已寻回,贫道将窃贼一同带来,一是他盗了公子财物令其致歉,二是将他交与公子决断是否报官惩处,至于其不愿以面示人,总归还是知羞顾颜,公子又何必在稠人广众之地羞辱他。”
此时已经围聚了些看热闹的路人在指点窃语,书生忽从捂面的掌袖下闷闷出声:“读书人行事,怎可作盗,不过是家贫囊羞,想借些钱财赶考,此为借!”
“你听听,道长,他可还很嘴硬。”秦洵皮笑肉不笑,转向书生捂得严实的脸,“借?你知我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你这‘借’了去可有归还之日?”
看不着书生面孔,却见他脖子涨红,争辩道:“自然归还,汝富贵子弟这点钱财又不放在心上,不如借来给吾,吾得了这钱置办盘缠赶考,若高中为官,定施恩百姓,此为归还之法!原本汝这样的人家便是朱门酒臭,从不知人间疾苦,吾借汝钱财,以富济贫,此为盗亦有道!”
围观人群中竟隐隐有附和之声。
简直胡说八道,真是读过些书能说会道,犯了盗行还能振振有词。
秦洵气笑了。
“此为胡说八道!”出声的竟是道长,将秦洵的腹诽直接说出了口。
道长蹙着眉,面色不悦,训斥起书生:“富户余足如何?非盗非抢,为何因其富足便须施惠贫者?囊中羞涩并非蛮横之借口,家财万贯也无救贫之本分,若其施惠,此为善德,当存感念;若其不施,此为安本,不应苛责,更不当由无关旁人以所谓‘劫富济贫’之由,擅自损其财利,以慰私欲。”
大齐本就尊道,这个模样俊秀又一身正派气度的青年道长,显然比狡辩的盗贼更合旁观人的眼缘,当下议论声便转了风向,纷纷附和道长谴责起书生盗贼。
周围太过嘈杂,道长似乎后知后觉凑热闹的看客愈发多起来,不知心里顾忌些什么,请了秦洵借一步说话,秦洵顺他的意,边跟上他的步子边挥袖叫看客们散了。
至僻静少人处,道长顿了顿,似乎有一瞬踌躇,却是很快再度开口,朝被自己揪紧后领的书生道:“原本观汝似顾羞知悔,念或是初犯,意在同这位公子告一告情,恕汝此回,不想汝怙恶不悛,如此看来,需得交由官府惩治,长长记性,省得日后再犯,连累……”他微不可察地瞄了眼秦洵,“连累汝师长颜面同损。”
秦洵没在意道长轻微的停顿,只对他的话连声附和:“对对对,道长所言颇有道理,惩治,必须惩治,这做错事嘛,总得知道疼才长记性。”说着又往书生脸上伸去手,“来,还是先让我瞅瞅你什么模样。”
第二回被道长半途一截,秦洵笑容有些挂不住,望向道长的眼眸眯了眯,显然是不高兴了。
刚才说人多留面子就算了,这会儿还护着算怎么回事,被偷荷包的是他,他才该委屈好吧?
“这位公子,他行劣举不知悔改,当由官府秉公惩治,自会领其训罚。他既不愿面目示人,还请公子姑且予他颜面。”道长想了想,竟补了一句,“算是贫道恳请公子。”
“道长又罚他又护他,道理讲得一套一套的,我都要听糊涂了。”秦洵依旧挑着笑音,语气里不满却是再明显不过,“该不会他是你们道门的弟子,道长认得他,怕失了道门的颜面吧?”
“并非。”道长否认了,却没详说。
秦洵不耐地一嗤。
他被宠惯了,极少行事受人制肘,难免养出些娇纵脾气,不过想起人家道长好心给自己找回荷包,也没娇纵到翻脸不认人的地步。
他敛眸整理衣袖,掩去眸中不悦的情绪,问得随意:“若我非要出这口气呢?”
道长很耐心:“公子想如何泄愤?”
“我改主意了,我想揍他一顿。”秦洵抬起头,笑得多少含了些恶意,“不让看脸也行,我可以不打脸。”
这么大的人了,赌气这种事做起来似乎还挺习惯,道长无奈,轻轻一叹:“你心里并不想,玩笑之语罢了。何必有意与贫道为难呢,秦三公子。”
秦洵一脸恶意的笑瞬间淡去大半。
什么路经此处恰见盗行,这道长明明认得他。
又掂了几下荷包,秦洵略一沉思,看看道长又看看捂面的书生,没再使性子纠缠不放:“罢了,让他走吧。”
道长应声松了手,书生像是没料着突然就被轻易放过,愣了半晌,反应过来话也没留一句,飞快窜没了影。
这等礼数……道长望着书生离去的方向,没忍住又皱了皱眉。
秦洵笑起来,这回一扫不满的情绪,笑得是好奇里带了些打量:“就算他不是道门弟子,道长其实还是认得他的吧?太明显了,我才不信有人好心泛滥成这样,婆婆妈妈地护着个素不相识的贼。”
“见笑了。”道长颔首承认,随即又纠正,“维护的不是他,他是广陵的学生。”
只是不想让这书生在外丢人,连累其师奚广陵名誉受损,方才在一堆看客面前,包括借一步后却还当着书生本人的面,道长都对秦洵说不出口。
“广陵先生?”秦洵收了尚余的几分不恭,态度正经起来,“这么说道长是?”
“金陵钟山观弟子,道号合一。”合一道长微笑揖礼。
秦洵规规矩矩回礼:“合一道长,幸会。”
秦洵来江南后,与幼时恩师广陵先生的往来并不多,即使平州与广陵两地间只隔了条洵水。不过他既与奚广陵带大的楚辞交好,自然也一直从楚辞口中听得师长的近况,对于广陵先生与金陵钟山观的合一道长是知交一事,他早有耳闻。
事实上他对合一的名号说得上是久闻。大齐境内道门的鳌头是金陵的钟山观,其次为同处金陵州地内的清凉观,钟山之上钟山观,由德高望重的老道长太华真人掌事,清凉山上清凉观,由其师弟太岳真人掌事。
钟山观是大齐名望最盛的道门,因而几年一度,皇帝会亲自下帖邀太华真人赴长安讲经布道,老道长常常会带门下弟子合一道长一同入京。
秦洵初闻合一道长之名便是还在长安时,那会儿他好奇地问齐璟:“合什么一,好奇怪的名字,他们道门中人跟我们不一样起名字吗?”
齐璟给他解释,道门中人有道名亦有道号,道名旁人随意称之是为不敬,皆称道号。这位合一道长自幼入钟山观,其师太华真人念着“天人合一,人剑合一,剑心合一,心道合一,道亦即天,往复混成,周行不殆”之意,赠了他道号“合一”。
小秦洵觉得这话听着有些耳熟,皱皱鼻子道:“我想起来了,太华真人好像就喜欢这句话,他给齐琅起字‘不殆’的时候也是念的这句,我听大人说的。”
秦洵不爱听道经,在长安的十年间两度逢太华真人入京,一次也没去听过老道长教诲,自然识不得合一,合一也识不得他容貌,二人皆是只闻对方名讳。
后来再闻合一之名,则是在惊鸿山庄多听楚辞提及。巧的是前年柳玄从金陵武场回来,跟同门说起他输给了个看着眉清目秀文文气气的小白脸道长,此后柳玄武逢对手,每每都要与那“小白脸道长”交手几回,二人差不多打个五五开的胜负,日子久了倒是有些惺惺相惜,柳玄再提时也终于不再戏称人家小白脸,正正经经问了人道号来,称其“合一道长”。
合一能在集市上认出秦洵来,不过是秦洵偶去金陵武场凑热闹时,合一远远观他在山庄弟子堆里一身烈红衣裳醒目得很,随口向柳玄问了姓名,这才记起这个名字是皇城秦家的三公子。
“合一道长明明识得我,先时却不道明,意欲何为?”秦洵与合一闲谈,行路漫无目的,顺着来时的路回走,这便又路过了先前买酥烧饼的食铺,他步子一滞,把今日丢过一回的荷包又从腰间解了出来。
早上一小碗粥确实不顶饿,先前添了一块烧饼下肚,他现在还能再吃下一块。
不同的是这回他多买了一块,递到俊朗的青年道长面前,观对方神色似有婉拒之意,他先一步扬着笑开口:“要不是道长这烧饼我也没钱买,有功就有禄,道长可别跟我客气。”
合一道谢接过,回他之前的问题:“有缘偶遇,恰有兴致,想观一观秦三公子是否如皇城传闻一般娇纵任性。”
秦洵心想还挺坦诚。
“那道长所观如何?”
“确然。”
真的坦诚。秦洵磨了磨牙根。
合一是有意逗他,也知道他没生气,见他顾着吃不说话了,便主动问他话:“秦三公子今日怎的在广陵?我听长琴说起过,你不常来?”
他跟秦洵说话自然随意,没像先前对着那书生一般,讲究那么些“吾”啊“汝”的文绉绉称谓。
秦洵还在闭口咀嚼烧饼,没着急说话,应了声“嗯”,才咽下食物开口:“是不常来,这趟跟着三殿下过来的。道长常来广陵?”
合一颔首:“算是常来,一般是往广陵处去。”他怕话有歧义,又自行补上一句,“我是说,是往奚广陵先生那处去。”言罢他笑问秦洵,“听闻此番三殿下督巡江南五州,陛下委以重任,全权交由三殿下理江南政务,可还顺利?”
“他没同我细说,约莫是顺利的,广陵是这趟余下最后一州,待广陵事毕,他也就回京了。”
街头偶遇,即便自己是无事闲游,往往也会顾及着对方有事在身,秦洵没多耽搁合一道长,闲谈片刻告了辞,临近午时回到了广陵驿馆。
听婢女说齐璟传话回驿馆,道是推脱不掉广陵知府事先备好的宴请,今日午膳与晚膳都不回来吃,问秦洵要不要让人也送他去知府家一同赴宴,秦洵权衡半天,还是懒于应付这种官场上的应酬,又是没滋没味地独自在驿馆吃了两顿饭。
待到天色已晚,驿馆各处都点起灯笼照明,秦洵泡在浴桶里时,才耳尖地听到门外一阵轻缓脚步声,紧接着是隔壁房门开合声响,而后不久便是好几人的杂乱脚步声掺着低语交流,秦洵知道是齐璟回来了,大概是驿馆的佣工们在给他房里送水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