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洵出门前讨打地丢了陆锋一句“你好像个老妈子”,意料之中陆锋抬脚要踹他,不知是否看他难得的白衣裳下不去脚,这一犹豫就叫秦洵飞快窜下楼逃过一劫。
先前听长兄说昨夜食堂方向异响,来时也的确见食堂门口围了一堆弟子在哄闹什么,那时人太多秦洵懒得去挤,这会儿吃完饭出来围观的散去不少,他瞟了一眼,见那墙上头贴了张纸,被潦草的大字占满,内容大约是“某柳姓人士昨夜轻薄良家妇狗,行为极其恶劣……以示训诫……”云云。
想也知道敢这样作弄大师兄柳玄的,除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惹祸精秦洵,便只有资格老的二师兄沈柏舟了。
蹭着平州驿馆派人来接秦淮的马车到了镇上,秦洵扔给兄长一句“回见”,蹦下马车头也不回地往某个方向去。
小院空静,花木扶疏,靠墙生长着一丛开了红红黄黄鲜艳花朵的美人蕉,秦洵未敲门,“吱呀”一声推门而入,满院混合起来的各异花香几分熏人,倒也没有浓烈到冲人鼻腔。
美人蕉丛里,叶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若有似无的凉腻生物游爬过的动静,将要窜出的档口,院中的漂亮少年漫不经心出声:“叫那玩意离我十步开外,越界半分我就把它合上料一锅炖了。”
屋内应声传出少女带了外族口音的娇俏声音:“青豆!你别招惹他!”
细长的青色小蛇猛地从绿叶丛里窜出,却不是冲秦洵去,一溜烟窜进院角的细口竹篓里,随后露了个豆子一样圆乎乎的脑袋出来,怯生生又好奇地偷望着院中少年。
屋前门帘一掀,深蓝襦裙的外族少女揽着个竹筛出来:“做什么那样凶,青豆其实很喜欢你。”
“对不住,我不喜欢它。”秦洵不给小青蛇面子,从袖中掏出个小药瓶置于院内石桌上,坐下道,“听说你手上烫着了,带了些伤药过来,不知还用不用得着。”
经他一提,阿蛊回想起前些日子在金陵同柳玄一道吃饭的事:“就是汤溅了几滴,那会儿也不太烫了,没起泡,早没事了。”
秦洵笑出了声,很讲道义地给自己大师兄辩解了几句:“我这个大师兄呢,确实嘴笨不会说话了些,但为人老实仗义,没什么坏心眼,好不容易两年多了才后知后觉自己欢喜你,乐得都不知东西南北了,你担待些,同他置气你置不完的气。”
阿蛊眸光一暗:“我没有同他置气,我也不认为他欢喜我。”她走过来也坐在石桌边,将竹筛往桌上一蹾。
竹筛上密密麻麻的死虫,看样子是刚摆上打算晒干磨粉的,阿蛊把竹筛蹾桌上时不知为何赌气般使了点劲,死虫们被震了一震,瞬间让秦洵鸡皮疙瘩起一身,忙挥着手叫阿蛊拿走,阿蛊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依言将竹筛拿下放在了自己脚边。
江南一带的武场以金陵州地的规模为最,故而每月一度,江南一带的江湖人士约定俗成赴金陵武场切磋比试。
阿蛊便会在武场比试的日子里,在金陵武场内既不起眼又招人眼地支个小摊。
说不起眼,是因为她每每会将小摊支在冷清少人的偏僻角落里,说招人眼,则是在一群生长于中原的大齐子民当中,她的外族模样难免叫人多看两眼。
阿蛊是南诏国苗女,五官却偏天竺人长相,但不同于天竺人多肤色偏深,阿蛊是白肤,这点常常让她庆幸自己符合大齐人的普遍审美。她身形比大齐女子更娇小些,总爱穿中原姑娘常穿的襦裙,衣色深蓝从不爱换穿别色,黑到发亮的头发卷曲明显,惯常在身后简单编成条松松的粗辫,系着与衣裙同色的深蓝发带,总的来说是位外族美人。
阿蛊两年前才在金陵武场出现,两年来有好奇心重的断断续续打探,大致拼凑了她的来历。她是苗人与天竺人生的女儿,自幼父母双亡,随外祖母长在南诏苗疆,外祖母逝后便独自往中原地区来,想看看世间别样风光,甚喜江南,姑且在此定居。外祖母不大会起名,因着是个会炼苗蛊的老婆子,便将外孙女唤作阿蛊。
阿蛊居于平州,她不会武不比武,每月皆至金陵武场,起初说不好中原话便习惯寡言,后来似乎大家习惯了她的寡言,即便她已能应话自如,也少有可搭话闲谈的人,常常独自守摊望着台上比武打发时间。
阿蛊的摊子卖的是果水点心一类吃食,据说融进了她老家外祖母的古法特制,因种类不同而各有奇效,比如什么强身健体、消除疲倦、疏通淤堵之气云云,听起来很有些好笑,所以不少人当这个十几岁的外族姑娘为了好做生意随口胡编,阿蛊也并不在意旁人如何说道,依旧对光顾小摊的客人认真回答每种果点对应的功效。
阿蛊的生意其实并不算好,旁人一是觉得她胡编,二是害怕她所谓的外祖母古法会将食物里融进奇怪蛊毒,三是对她总是随身带着的细口小竹篓敬而远之。
那只竹篓被她搁在脚边或摊架上,原先旁人并不知其中何物,直到某次阿蛊被小流氓调戏,冷着脸从袖中掏出一支短哨吹了几响,竹篓里应声窜出条小青蛇,朝着小流氓狠狠一口,咬得其全身麻痹不能动弹,同行友人惊慌地接了阿蛊给的解药将小流氓拖走,围观的旁人也骇了大跳纷纷退远,从此阿蛊的生意更加冷清。
她似乎也并不在意生意如何,却是每月必来,守着摊安安静静窝在角落里看比武,旁人不招惹她她也从不与人搭话,仅有一怪癖,便是除了她一摊子售卖的果水糕点,她每月会特制几杯茶,偏爱择每回比武中拔尖的几人相赠,自道为“补药”。
一开始江湖子弟们并不敢接,生怕她下蛊下毒,唯惊鸿山庄大弟子柳玄爽朗一笑,接过外族姑娘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对众人道:“堂堂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却在这里无端猜忌人家弱女子要毒害你们,出息!”
有个胆肥的柳玄试毒,从此众人也不多忌惮阿蛊相赠的茶水,左右这茶水滋味很不错,夏日里生津解渴,冬日里驱寒起暖,即便什么补药功效是外族姑娘胡编,饮下去也无妨。
秦洵与阿蛊相识于两年多前,恰是阿蛊初至平州不久的时候,说来也是机缘巧合的一场英雄救美。
秦洵并非与山庄同门时刻都在一处,偶有独行之时,恰巧那日黄昏独自至僻静处,闻女子词不达意的似乎是呼救声,夹杂着男人碎语,攀上墙头望了几望,见他们常去的那家风月场所合欢楼的掌柜,带着两个壮汉在拼命拉扯一个穿苗服的外族少女。
那苗女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同当时的秦洵差不多年纪,死死护住怀中一本册子叫喊着发音不准的中原话,一条青色小蛇努力想护主却总被挥落在地。
啧,光天化日,逼良为娼。
合欢楼掌柜在一旁贼眉鼠眼地笑,口中不住吐着秽语,叫壮汉们麻利些把册子抢了人也扛回去,那一直扰事的小青蛇掐死拉倒。
“你们合欢楼在外的风评一向不错,钱掌柜不是常称合欢楼善待姑娘,从不逼良为娼,这是做什么,自砸招牌?”
那是阿蛊第一次见到秦洵,十四岁的红衣少年坐在墙头,支起一膝撑着臂肘,另只手里一柄花哨的折扇,姿态有些痞。他背光而坐,夕阳刺目,看不清他的容貌,阿蛊猜想他脸上神情大约与话音一般是戏谑的。
那姓钱的合欢楼掌柜似乎熟识又忌惮这少年,忙叫手下松开了她,谄媚笑着讨好少年称与外族小姑娘玩笑,求少年高抬贵手不要声张。
少年没说放过也没说不放过,笑音未变:“你们逼娼的又不是我,不如问问人家姑娘肯不肯高抬贵手?”
贼眉鼠眼的青楼掌柜一脸叫人不舒服的笑容望向她,向她叽里呱啦极快地说些什么,她说不好中原话,但能听得半懂,高抬贵手?那是什么意思?似乎是讨饶的,她要饶过他们吗?她并不想原谅他们,若非这少年出现,此时她已不知是何光景,可是不依不饶的话,她一个无依无靠又没什么本事的外族人,能把人家怎么样?这少年比起跟她显然跟这个什么掌柜更熟识,真的肯帮她吗?
她心中疑虑,身子却已不自觉退向少年坐着的墙边寻求安全感,轻轻摇了摇头,自己也不知道是表示什么意味,那掌柜同两个壮汉却如同得了赦免一般,连声道着“多谢姑娘”,一溜烟窜没了影。
少年跳下墙头来,掠了她一眼,掸着衣裳:“外族人?”
阿蛊点头,这才看清了少年的容貌,惊叹他漂亮的同时不禁多看了几眼他深蓝色的眸子,好奇道:“你也……外族?”
“我当然是大齐人。”少年回,见她盯着自己眼睛看,又道,“祖上混了点外族血统。”
阿蛊了然点头。
“人生地不熟就不要轻易招惹这些乱地方的人,他们不可信。”少年又道。
那你可信吗?小小年纪就与这些乱地方的人这样熟悉还令他们忌惮的你,比他们可信吗?阿蛊心中想着,下意识挪动脚步默默跟上他。
“跟着我做什么?”少年停下脚步回头,声音与神情都明显淡漠下来。
“没……地方去。”她努力说清中原话。
“那你刚才从哪招惹合欢楼的人?”
“楼里人多……晚了睡……有地方……”阿蛊边说边比划。
已是黄昏,她想找个地方投宿,见那里人多热闹,门口还站着一群笑容亲切的姑娘,虽然穿得少了些,但她一个不甚了解大齐的外族人也没多想,觉得这么多人定是个安全的地方,进去后才觉不对劲,逃跑出来被那几个人一路追到此处。
少年很聪明,从她断断续续的话里听出了意思,嗤笑:“借宿借到青楼去了,你可真是好本事。”
好本事?是夸她吗?看他神情又不像夸人的意思。
阿蛊努力思索着,还没思出什么又听少年道:“刚才那光景我直接走人良心过不去,现在姑娘无事,我并不打算多管,告辞了。”
见他抬脚又要走,阿蛊慌忙伸手拉住他袖子,方才护主被折腾得疲惫瘫着的小青蛇正缠在她拉着他那只臂上,少年回过头脸色一变,猛地挣脱她的手,微微蹙眉:“抱歉,我不喜欢蛇。”
小青蛇似乎听懂他的话,游爬着钻进了主人袖中不让他瞧见,只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窥探。
少年一怔,忽变换态度,很是新奇:“你这条蛇挺通灵性,可是有特别之处?我还少见长这样的蛇,脑袋圆得跟颗青豆一样,不像旁的那样丑,家养的?叫什么?”
“……青……豆。”其实这蛇养在身边一直没起名字,阿蛊都用苗语“蛇”、“蛇”地唤它,此刻听少年话中“青豆”二字,竟觉得还不错。
“真叫青豆?”少年讶异挑挑眉,“看上去无毒,也就吓吓胆小的,难怪应付不了那两个合欢楼壮汉。”
阿蛊比划:“苗蛇炼毒,它,还没有。”苗人养在身边的蛇若要有灵气都是自小训出来的,蛇体内含带的特性毒则要后期蛊炼,青豆还没怎么炼。
少年饶有兴致:“姑娘会炼毒?”
阿蛊点头,不知是少年模样太好看不似坏人,还是方才帮了自己一回信得过,阿蛊毫不设防,察觉到少年感兴趣,她急切地将怀中护着的书册递给他看。
书册名为《蛊札》,是阿蛊母族传下,写的是南诏文字,阿蛊怕少年不识,努力给他解释:“炼蛊、毒,都有……里面记。”
少年不知何故心情不错,改了口:“若姑娘在平州长居,我这有一处院子,望不嫌弃。”他将册子还给阿蛊,意有所指,“不过我不平白帮人,或许会有请姑娘帮忙的时候,姑娘若不愿意,就此别过。”
阿蛊用力点头,便在这户小院子一住两年多,没去多想少年哪来的银两置办院户,也从不过问少年的私事,只隐约知道他来历并不寻常。
这少年教她说中原话,教她读书识字,告诉她药毒同源,带中原医书给她看,叫她试着融合着外祖母留给她的《蛊札》炼炼,还说青豆明目张胆地缠她手上会吓着人,叫她拿个竹篓装了它。
她还换下了苗服,常年穿着中原姑娘爱穿的襦裙,挑了与他眼睛一样的深蓝色,得少年笑眯眯赞了声“好看”,她心里很高兴。
即便摸得出少年其实本性淡薄,不过是因为用得着她才留她在身边费心照顾,可他是她来中原后第一个待她这般好的人,她愿意留在这方小院子里。
“……阿蛊……阿蛊?”坐在对面的少年郎笑着唤她。
阿蛊这才发现自己走神了,随意挑了个话说:“你这身衣裳哪里做的,与往常很不一样。”
秦洵低头一掠,笑问:“好看吗?”
“不一样了,也好看的。”
秦洵常着红衣,并不是有多喜欢这么鲜艳醒目的颜色,纯粹是觉得红色热闹,包覆住他骨子里其实不太热络的性子,给人匆匆一掠时不会觉得缺少生气。
齐璟则觉得他其实穿沉静些的颜色更好,大片鲜艳的红于男子来说妖冶了些,江湖气息太重,日后回长安要不得常穿,这回照着自己衣裳的款式,又不想抹他的喜好,才有了现在他身上这件精织细绣的衣裳。
少年唇角的弧度都不自觉弯得温柔:“有人送的。”
他无意一句,却叫外族姑娘心中一凛。
“有人”二字阿蛊每从少年口中听到一回,心下就愈凉几分。
第一回听到是在他建议她去江南武场摆摊之时,她不无担忧:“你不会是想让我拿那些个江湖子弟试蛊毒吧?虽然你救了我但……这种事我做不出的。”
那时少年忍俊不禁:“想什么呢?我是看你整日窝在这院子里无趣,你现在中原话说得顺溜,江南一带我也伸得着手,不会有什么麻烦,权当散散心罢了。放心,我又不是丧尽天良的禽兽,就算我心里头是想伤天害理也定不会真做,有人知道了会不高兴。”
谁会不高兴?你这样性子的人,也会担心惹着何人不高兴?阿蛊将这些不甘的问话封在喉间,对他后来不时提起的这个“有人”,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嫉妒。
阿蛊岔开话:“你今日找我不是就让我看你新衣裳吧?”
“自然不是。”秦洵正了神色,“阿蛊,你的《药札》记得如何了?”
这两年秦洵和阿蛊各取所需,阿蛊替秦洵研炼各色蛊毒,秦洵给阿蛊提供食宿银两以及江南区域的一切便利。阿蛊仔细研读了母家祖传的古老《蛊札》,又融合了秦洵给她的中原医书,无论对药还是毒的把控都精进不少,自己记录成一本《药札》,同进度誊写一本给秦洵,时常探讨一二,暗暗惊叹于这习医的少年于蛊毒一道上举一反三的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