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王鹿鸣在于阗也已经生活了三年。三年时间,不仅让她从一个小女郎成长为大姑娘,而且也让她学会了骑马。虽然骑术与从小就生存在马背上的游牧民族姑娘相比还稍差了些,但象今日这样的奔驰已经不在话下了。
她追到赵和面前时,心潮汹涌,原本想好了的满肚子话语,此时却说不出来了。
而赵和对她温和一笑,目光却又绕过她,严厉地看着在她之后过来的另一骑。
王无忌。
让赵和意外的另一人,乃是王无忌,也就是九姓十一家在西域的代言之人。
赵和相信,谢楠在西域布局之时,这个王无忌是其中的一个关键,他为谢楠做了不少事情,不仅仅只是提供了掩护。
赵和原本以为,此人应当离开了西域,却不曾想,他还留在这里,而且是留在于阗城中。
王无忌的骑术实在有些让人悲伤。
至少他是比不过鹿鸣这女郎的,所以才会拖到后边,吃了不少灰。
当他到了赵和面前时,马才站定,他小心翼翼地从马上翻下,脸色惨白,连续干呕了几下才缓过神来。
起身之后,他看着赵和,二话不说,先跪倒在赵和马前。
换作三年前他初来于阗时,绝对是不会做出这样的动作的,但三年时间,足够他了解赵和,也足够让他明白,此时自己怎么做才能稍稍抑制赵和的怒火。
“无论大都护相信不相信,咸阳城中发生的具体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是为谢楠提供便利,助他与大都护一起设下陷阱诱杀金策——彼时谢楠说,这可以让大都护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西域,我断然不知他与犬戎人的联系!”
王无忌一堆话噼噼叭叭地说了出来,然后将头伏在地上,一副战战兢兢等待赵和裁决他命运的模样。
赵和目光却严厉如故。
“王无忌,你也是聪明人,如今算是了解我了,你觉得这样做我会满意么?”赵和道。
王无忌闻得此言,从地上站了起来,然后笑着向赵和拱手:“方才是九姓十一家的王无忌给大都护一个交待,如今是孤家寡人的王无忌给大都护一个回应!”
赵和眉头一挑,有些讶然其人的表现了。
“九姓十一家在西域的财产,安插的人手名单,买通的将领官吏,尽数在此。”王无忌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册子递上前来。
赵和没有接,王无忌甚至不能接近到赵和面前,自有赵和的亲卫下马,从王无忌手里接过那小册子,确认没有什么问题之后,再交到了赵和手中。
赵和首先看到的是一组数字。
饶是赵和也算颇知计算民生,看到这组数字时也不禁一愣。
“粮食二十六万四千四百石,各色丝绸一万一千二百匹,铜钱两万万钱,各种药材五千一百斤,茶七千七百斤……”赵和将这组数字念了下来,然后看了王无忌一眼,“没有想到,九姓十一家在这西域荒凉之地,竟然也囤了不少东西。”
“好叫大都护得知,这些东西,一半是九姓十一家所囤,另一半则是我贪污所得。”王无忌坦然道:“我在这里吃沙喝风,他们托我办事,我总得从中分润一些,这才符合九姓十一家的规矩。”
“你把这些报给我,是方便我派人去查抄么?”赵和将小册子收好,又开口问道。
“三年之前,我被打发到西域来,那时我便猜到有朝一日,我会成为弃子。不过好在这三年来,我做得还不错,故此中原的那些大人物们觉得我当作一枚弃子有些可惜,倒不如作狡兔三窟之用,或者作各方投注的一笔赌注。我得知此事之后,便开始想法子调集这些东西,希望有朝一日这些东西能够为大都护所用。”
王无忌非常坦白,这让赵和既是讶异,又是好笑:“就这?”
“三年之前,大都护还不能让我钦佩敬服,更不至于让我愿意抛弃九姓十一家中的身份投靠。彼时我若对大都护说起此事,莫说大都护不会相信,便是我自己,也会认定自己是别有用心!”
王无忌说到此处,态度倒是十分诚恳,而赵和心中默想了一下,觉得他此言也属事实。莫说三年前,就是现在,出自九姓十一家的王无忌说要投靠他,他不是一样觉得不靠谱么。
是的,投靠。王无忌这一番言行,虽然没有直言要投靠,但表露出来的意图,就是在接下来的乱局之中,将自己的命运前途都押在了赵和身上。
不是以九姓十一家的代表之身份,而是以他个人的身份。
“如今中原乱象已生,不可猝然得解,大秦根基已动,不可短时复兴。此正是英雄奋力建功之时也,我王无忌虽是不才,却也有几分上进之心,愿附于大都护骥尾,尽才施力,为大都护立不世之功!”王无忌又说道。
先是常晏,后是王无忌,他们显然都很看好赵和。
但赵和却是面无表情。
“你为何觉得大秦根基已动,不可复兴?”赵和慢悠悠地问道:“须知大将军曹猛既死,天子与太尉李非联手,朝廷中枢绝无阻力,而再加上你们九姓十一家又与天子有所交易,地方之上,也无大碍,你如何就敢肯定大秦不可复兴?”
“大秦天下之根基,在烈武帝暮年便已经朽烂了,能够支撑至今,靠的不过是三者。其一是烈武等先帝余威,二是大将军曹猛之军势,三是丞相上官鸿之手段。咸阳宫变之乱,嬴祝被废,先帝余威已失;上官鸿老死,其手段无人可承续;大将军非罪而死,军心必不自安。故此我说,大秦根基已动。如今局势,天子虽有心志魄力,却无人可用,李非虽有权术智谋,却无机可行,九姓十一家虽有人力财力,却各有所需,诸将疑心而无人可抚,地方观望而无人可安。若无大都护,只怕要内乱个三四十年,至百姓思安英雄死尽,方可再谈复兴!”王无忌此时丝毫没有赵和初见时的那种做作,他侃侃而谈,分析天下之势,顾盼之前,当真是十分自信。
赵和听到这里,微微叹了一口气。
王无忌没有说错,他的分析与赵和心中的想法几乎一致,这也是赵和为何会得知咸阳之变后惊怒交加的原因。
他若不回去,大秦不打个二三十年,根本决不出胜负,他若是回去,也就意味着暂时放弃西域这一摊子,很有可能让他此前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同时也让他失去准备应对火妖的大好时机。
他对此自然是心有不甘的,但事已至此,他又能怎么办呢?大势汹汹,便是张衡这样善于顺势而为的人,想要改变某些事情,也只能借势而不能逆势。
逆天,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呢。
而且进一步想,此时大秦各地,不知有多少自认怀才不遇,或者欲乘风而动的人,正在四处奔波,游说于一位又一位的实力派面前。他们或晓之以理,或动之以情,或归于利害,或激于大义,总而言之,他们的目的都只有一个。
既然大秦已经崩溃在即,为何不在这即将到来的大风大浪之中乘势而起,做一条跃过龙门的锦鲤呢?
至于在这个过程中,死多少人,耗多少钱粮,浪费多少时间,那不过是必要的牺牲,只要不牺牲到他们头上,又有几人会为此伤心?
眼见赵和不作声,显然是意动,王无忌又慨然道:“我知大都护并无私心,但天下板荡在即,大都护不出,天下人便要受数十年的苦,大都护不为自己,也要为这天下之人振旗而起,救黎庶于水火,申大义于内外,如此,万民幸甚,天下幸甚!”
“王无忌,你是纵横家?”在王无忌那番慷慨激昂的话语之后,赵和冷不丁来了这样一句。
王无忌眨了眨眼睛,稍稍露出窘迫之色。
“而且,你应当是纵横家中天择派?”赵和又道。
这一次王无忌脸色大变:“大都护何出此言,九姓十一家所习者皆是儒家,不过兼修法家与纵横家,我虽然以儒为主兼修纵横,但却也知道,天择派乃是大忌!”
“大忌大忌,你可是王无忌,在乎什么大忌?”赵和长长叹了口气,“江充自咸阳假死脱身之后,便一直消失,他虽然西至大宛,收下了大宛王子勿离为弟子,但是勿离告诉我,江充并不是常年呆在大宛,每年都会离开几个月,有时甚至连续一两年都不在……我此前猜想他是一路西行,去了泰西之地,见到了那灭世之绿芒……现在想来,他为何就不能东去,返回大秦,在大秦留下一些后手呢?”
王无忌面色又是一变:“大都护怀疑我?”
“不,我不怀疑你,你不是江充的后手,若是江充的后手,他就不会死在贵山城了。”赵和摇头道。
这话让王无忌抹了抹汗水,然后勉强笑道:“大都护明见千里,果然是当今明主……”
“但你绝对是天择派,天择派也是厉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便是九姓十一家中,竟然也埋下了你这枚钉子。”赵和接下来的话语,还是让王无忌再度冒出了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