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文字狱在帝国的历史上不可能是常规,正如焚书坑儒只可能一次。伦理治国的本来目的就是要以\"软控制\"替代\"硬打压\",岂能动不动就人头落地?所以,帝国的屠刀通常是藏在袖子里面的,就像狐狸尾巴多半藏在袍子下面一样。高高举起的,是让许多士人垂涎三尺的东西——官与禄。
这个方针在西汉时期就确定下来了。自从汉代确立了对人民尤其是对读书人的怀柔政策,一系列的配套措施也就出台。这就是让那些饱读诗书的儒生到朝廷来做官,成为帝国的御用文人。汉制,地方官有向朝廷推荐人才的义务,不推荐者有罪,推荐非人同样有罪。汉武帝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并行,厥有我师。\"(《 汉书·武帝纪》 )如果地方官牧民一方,居然一个人才也发现不了,那就是玩忽职守。这就是汉代的\"察举制\",是\"独尊儒术\"之前就有的。董仲舒就是因为被举为\"贤良方正\",金殿对问,才发表了他那著名的\"天人三策\"。但尊儒之后,人才的选拔便明显向儒家的治国主张倾斜,道德品质被看作首要标准。比如\"孝廉\",就要求孝于父母而廉于国事。因此被推荐者,一定要有孝行和廉绩。\"博士弟子\"(这是汉武帝应董仲舒之请设立的),则要求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出入不悖,总之是要求\"品学兼优\"。这正是伦理治国的原则所使然。
然而事与愿违。不到东汉末年,所谓孝行和廉绩,便已经不过是某些人沽名钓誉的手段。时谚有云:\"举秀才,不识书;举孝廉,父别居。\"地方官察举的秀才和孝廉,或者不学文化,或者不养父母,全都徒有虚名。于是\"察举制\"废,\"荐举制\"立。所谓\"荐举\",又叫\"九品官人法\",也叫\"九品中正制\",就是在各州、郡、县设\"中正官\",由他将人才分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等,然后按品授官。这种明显带有人治色彩和垄断色彩的制度,当然也弊病甚多。其最明显的问题,就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帝国的官职被士族阶级垄断,真正的人才无法脱颖而出。于是到了隋唐,又被代之以\"科举制\"。所谓\"科举\",就是通过全国统一的分科考试(科)谏选拔人才(举),所以叫\"科举\"。在这种考试面前,是\"人人平等\"的。只要确有学问,哪怕出身寒门,也有可能由布衣而卿相。显然,从察举、荐举到科举(它们被统称为\"选举\") ,帝国的人才网罗制度确实是日趋成熟。科举制一兴,天下士人趋之若鹜,帝国罗网疏而不漏。难怪唐太宗看见新科进士鱼贯而人,要高兴得手舞足蹈,说天下英雄尽入我彀中了。
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双赢\"的方案——帝国得到了人才,士子得到了官位。但真正的赢家,却其实是帝国。它付出的代价,只不过几个官位和一些俸禄,可以说成本极低,甚至可以说是零成本。因为这些官位和体禄反正是要给出去的,不给儒生士子,也要给别人。因此帝国并没有亏损什么,甚至根本就没有亏损。
然而红利却相当可观。首先,它换取了几乎整个知识界对帝制意识形态的认同。当然,没有这一认同,帝国也可以强制性地独尊儒术,并把所有的反对派都赶尽杀绝,就像秦始皇做过的那样。但这样做是没有意思甚至没有意义的。不识字的草民原本就别无选择,帝国自己又不能生产知识和思想。它真正要钳制的,是那些读书人的头脑。只有知识界心悦诚服地接受了帝制意识形态,帝国\"用文化来统治\"的战略方针才真正获得了成功。现在,一代又一代的所谓\"知识分子\"都心甘情愿地奉帝制思想为圭臬(guinie),诚惶诚恐地拜倒在它的脚下(其实是拜倒在帝国的脚下),争先恐后地为它效劳(其实是为帝国效劳),岂非\"天下归心\"?更何况,这些头脑被儒学占领后,就不会胡思乱想,接受和产生什么异端邪说了,而这,恰恰正是帝国担心的。帝国在得其利之余还能去其弊,岂非\"双丰收\"?
何况还另有收获,这就是找到了维系天下一统的最佳方式。一般地说,建立在小农经济基础之上,只有农民、地主、商人、贵族的社会,应该是封建小国,邦国时代和西欧中世纪都如此。因为小农经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自给自足,并不需要大范围远距离的接触、交往和流通,完全可以做到\"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那么,他们凭什么要统一为这样庞大的帝国?帝国又凭什么来维系它的一统?现在我们知道,中华帝国靠的是文化,是中国的文化和文化的中国。共同的经济基础,共同的生产方式,共同的生活习惯,共同的风俗礼仪,共同的语言文字,再加上共同的思想观念,共同的伦理道德,这就是一盘散沙似的小农经济的中国,居然能长期维持大一统的秘密。中国的思想家甚至还有这样的观念,即无论你是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只要接受中国文化,就是中国人。相反,如果你放弃中国文化,那你不是中国人,当然也不是外国人,只能算是\"假洋鬼子\"。这就叫\"夷狄行华夏则华夏之,华夏行夷狄则夷狄之\"。这一观念,无妨称之为\"文化高于种族\",与现代西方人主张的\"人权大于主权\"迥异。
显然,在这里,共同的思想观念和伦理道德是最重要的,甚至比共同的语言文字还重要。\"车同轨\"只是物质基础,\"书同文\"只是文化基础,\"行同伦\"才是心理基础。事实上,也只有\"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统一也才是发自内心的,而不是强制性的。这是一个文化大战略,需要不知多少代的人的努力,尤其需要承担着文化传承和传播任务的知识界热情投入。这当然并不容易。然而,由于帝国成功地处理了它与知识界之间的关系,就不但实现了这一目标,而且还收到了一箭双雕的效果。
现在看来,让儒生充任官员,并不仅仅只是对知识和知识界的赎买,它还有更为长远的意义。我们知道,由于帝国过于庞大,它在事实上不可能像小国寡民的邦国那样,实行国家元首对属下巨民的直接控制和管理,而必须假手于他人。这就是前章已经提到,后章还要细说的\"官员代理制度\"。广义的官员包括两种人。一种是专门负责处理具体事务(比如征税和司法)的行政工作者,这就是\"吏\",也就是现代所谓\"技术官僚\"、\"职业官僚\"或\"事务官\"。另一种是可以承担立法、决策、牧民、教化等任务的政治工作者,这就是\"官\",也就是现代所谓政治家、政客或\"政务官\"。秦王朝主要由吏员而不是官员来治国,甚至在焚书之后下令\"以吏为师\",结果失败。其原因,就在于帝国要解决的主要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政治问题。政权的稳固,社会的安定,人民的富足,国家的强盛,都需要那些有政治头脑的人来思考,来解决。就连七品县令这样的\"芝麻官\",也需要有政治头脑,方能清醒明白地领会中央和上级的意图,将帝国的方针政策贯彻到底。当然,还有一点也至关重要,那就是这些头脑必须和帝国的思维同步。如果他们自以为是甚至自行其是,或者大唱反调,则帝国同样会崩溃,而且崩溃得更快。也就是说,帝国的官员必须有政治头脑,但又不能用自己的头脑来思考,而必须以帝国的头脑为头脑。这显然是一个难题。
这个难题却因儒生充任官员迎刃而解。儒生是儒家道德观念和国家学说培养熏陶出来的人,他们的思想和帝国完全一致。而且,由于他们寒窗苦读,对儒家经典已融会贯通烂熟于心,用于治国,自然长袖善舞得心应手。因此,当他们进入中枢或派驻地方时,便能根据儒家学说推行礼教,处理事务,并自动进行控制调节,保证各地区的步调一致,统一协调。另外,由于深受\"忠君爱民\"信条的约束,他们一般都能忠于职守,以保境安民为己任。贪赃枉法昏庸懒惰的也有,大逆不道起心谋反的却极少。也就是说,他们可能腐败,却不会谋逆;可能弱智,却很难造反。至少,在所谓\"承平时期\"是如此。当然,国难当头之际,兵临城下之时,也会有人临阵脱逃、里通外国、苟且偷生、卖主求荣;但同时,更不少人会挺身而出,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披肝沥胆,与敌周旋,甚至杀身成仁,如颜真卿,如文天祥,如史可法,如黄道周。这样的例子,是史不绝书的。
以儒生充任官员的好处,还在于这些人是\"士\",是读书人。也就是说,他们进人国家政权机构,不是因为掌握了资源(土地),掌握了财富(金钱),也不是因为有什么政治资本(功绩)或者特殊关系(裙带),而是因为掌握了知识(学问)。这就安全。一个人,如果功劳太大,势力太强,钱财太多,资源太丰富,他对帝国就会产生威胁。儒生掌握的那点知识和学问就不要紧。因为那些玩意除了为帝国效劳,没什么别的用处,也造不了反。实际上,较之地方豪强、割据军阀、行商坐贾、功臣勋贵,儒生更亲近皇帝,更赞成帝制,也更主张独尊儒术,因为那是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所。他们的知识和学问只有依附于帝国,才有价值,也才有用武之地。这是他们不会也不愿反对帝国的原因。相反,由于他们以忠君和爱民为精神支柱,以耕读和游宦为全部生涯,既能保持与小农经济的天然联系,又能超越小农经济的狭隘性,因此,当他们走遍海角夭涯时,就会把礼乐教化和中央精神带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成为帝制意识形态的义务宣传员,伦理治国的自觉维护者和执行者。
另一个意外的收获,则是由此产生了一个\"缙绅阶层\"。他们主要由退休官员、未仕举子、社会贤达和地方领袖这四种人组成。其中,退休官员是过去的官,未仕举子是未来的官,社会贤达和地方领袖则一般也有\"功名\"或\"闲职\",由朝廷钦赐\"冠带荣身\",算是\"名片官员\",因此叫\"缙绅\",也叫\"绅士\"。缙绅的本义,是大臣上朝时用来插???的腰带。绅士,就是系绅带的士。士,就不是官;系绅,又有一点官的意思。不上朝却又有插???的腰带(荣衔或闲职),则说明他们有一定社会地位,也说明他们能够游走于官民之间。
显然,这是一些处于朝野之间,半官半民、亦官亦民的人,是帝国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因为尽管帝国拥有数以万计的官员,但要真正做到\"德被苍生\",还是力不从心。尤其是明代,明令禁止官员擅自出城,违者以\"扰民\"论罪,判处极刑。这样,广大农村的礼乐教化甚至民事纠纷,也就只好拜托这些缙绅偏劳了。们也都是知书达理的,又和官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自然义不容辞。更重要的是,他们也是儒家道德观念和国家学说培养熏陶出来的人,因此会白觉地推行教化维持秩序,地方官则可以安居城中坐享其成,闲来则游山玩水吟诗作赋附庸风雅。帝国无须增加编制而义务效劳者甚众,未仕和致仕(退休)的都是它的帮手。这岂止是一箭双雕?简直就是一本万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