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3日晚。
国防部大礼堂小宴会厅内灯火辉煌,鲜花盛开。保密局举办的小型庆功宴马上就要开始了。
三四十位来宾或着戎装,或着礼服,三三两两地交谈着。他们来自国防部的相关部门。如作战计划厅(三厅)第一科科长章天翼、第二厅的刘主任和赵秘书,还有城防二营的马营长、二监的张怀文,以及国防部其它厅局的军官,甚至一位主管情报工作的少将也来了。当然,大部分人是保密局的,包括特情处副处长陈言、侦查组组长杭苏、谈岳等人。杜林甫则强压着内心的喜悦,彬彬有礼地和来宾们打着招呼。
小宴会厅内洋溢着喜庆的气氛,但又不显得喧哗嘈杂,这是由与会人员的层次决定的。
杜林甫在座席间张望了一下,像在找什么人,随后又抬起手腕看看手表。
这时,宴会厅正门的雕花彩饰旋转门缓缓转动起来。
杜林甫把期待的目光投射过去。
旋转门里陆续走出4个身着戎装的军官。走在最前面的是宁默之,汪碧茹紧随其后,郑少青的左胳膊缠着绷带,吊在胸前,跟着汪碧茹出了旋转门,最后是宁默之的秘书小高。
“哦,宁公终于来了。”杜林甫脸上泛出由衷的微笑,向宁默之伸出手去。他的礼貌和热情掌握得到好处。
“祝贺你。我没有迟到吧?”宁默之调侃道。
“没有没有。宁公说笑了,呵呵呵。以宁公的儒将之风,断不会无故迟到的。”杜林甫说的是真心话,他确实对宁默之很尊敬。刚才,他唯恐宁默之有事不来,使他的庆功宴大打折扣,所以频频看表。现在,他的心踏实了。
“说到祝贺,今天可不单是保密局的光荣。郑少青孤身毙敌,立下一功,也是可喜可贺啊。”杜林甫拉着宁默之的手,“来,宁公,你坐主席,和吕司令他们坐一桌。”杜林甫招呼道。
主席在小厅最里面,离他们现在的地方还有三四桌的距离。
“不必了,杜处长。章科长来了没有?我的同乡章天翼?”宁默之问道。
“哦。来了,来了。”
“我们几个就和章科长坐一道吧。”宁默之一边说,一边环顾席间找章天翼。
章天翼在宁默之进门的那一刻就看见他的同乡了,只不过杜林甫和宁默之热情寒暄着,他不便过来插话,现在见宁默之往自己走来,遂连忙起身迎上两步:“敏行兄的时间掌握得恰到好处。你一到,意味着宴会即将开始。”章天翼无拘无束地说着,两只手一齐握住宁默之的右手,好像一时半会儿没有松开的意思,“敏行兄啊,不是我说你,你也太低调了。晋衔中将已经有半个月了吧,也不请老乡喝两杯,太抠了吧?”
宁默之说:“惭愧。区区小事,劳舒飞兄挂心。谢谢了。马上我敬你一杯酒。”
杜林甫也说道:“是啊,宁公如此谦逊谨行,都让我们无地自容了。”
“不。保密局最近屡有斩获,理当庆祝。宁某一已之私幸,岂能类比?”
“请坐吧。”杜林甫和章天翼把宁默之让进座位。
“你们谈,我一会儿过来陪你们。见谅,见谅。”杜林甫说完离桌而去。
片刻之后,宴会开始了。只见主席桌边站起一个人,是保密局的一个副局长。他简短地说了几句,大意是最近几天保密局的工作搞得不错,很有收获,得到部里的肯定,还表扬了杜林甫和郑少青。最后他代表保密局感谢友邻单位的支持协作云云。当然,这不是表彰会,而是一个宴会,所以,他对工作方面的事没有说的太多。简单几句话之后,就让大家“开怀畅饮”。
随即,轻松的气氛在小宴会厅里荡漾开来,碰杯声、谈笑声此起彼伏。
一会儿,杜林甫端着一个高脚酒杯来到了宁默之面前:“诸位,我杜林甫敬你们一杯。”
座中的人们端起酒杯。
宁默之对郑少青说道:“小郑,其实今天你应该是陪杜处长的。”
“处座,调动命令上写着明天到保密局特情处报到,所以今天,我还是监察局的职员,应该和您在一起。”郑少青答道。
“对。”杜林甫见宁默之盆开了话头,大家并没有立即干杯,正好郑少青身边有一个空座,他就顺势坐下来:
“小郑做得对!宁公可别介意啊!并不是杜某要夺你所爱,部里的命令下来了,我只有从命。小郑,不着急,你可以在家好好地休养几天,到时再来报到不迟。”
座中的一些人听得一头雾水。
原来,郑少青被调到了特情处做机要科长。命令是今天中午刚刚下达的。现在只有杜林甫、宁默之,还有郑少青本人知道。
“杜处长误会了。小郑调到贵处,正可以施展才能,为党国出力,这是一件大好事。我岂能不放他,耽误他的前程?他过去之后,还望杜处长多加照应。”
“客气了客气了。来,喝酒喝酒。”杜林甫想赶快结束这个话题。
大家一起举杯共饮。
杜林甫正要伸出筷子夹菜,这时,杭苏匆匆走到杜林甫的身边,附在他的耳边,悄悄说道:“处座,122号楼来电话找你。”
身边的郑少青听到了杭苏的耳语。
杜林甫起身告辞。
郑少青的目光不由得跟了他一会儿,旋即收回目光。
杭苏也躲在一边偷看着郑少青。
郑少青今天根本没有心情来参加这个宴会。三天前的一幕始终让他不能释怀。他判断,冯儒是被自己误杀了,尽管自己是在执行组织的命令。可是组织的命令并不都是正确的,尤其是在错综复杂的隐蔽战线。
他想起那天傍晚,冯儒吃力地说了“长江……防御……在……”之后,就闭上了眼睛。自己点着打火机,看到了冯儒用手指在木板上写下的“122”三个字,还有一台袖珍特工机。特工机旁边有一个笔记本,笔记本第二页写了一些阿拉伯数字,应该是冯儒记下的电报密码。当时,他的特工直觉告诉他,自己可能误杀了同志!组织中计了!冯儒成了一个冤魂!痛楚之余,他方才想起如何妥善处理这件事。和冯儒对射的枪声肯定惊动了附近的人们,马上就会有不少军警赶过来。要么迅速离开,要么想出更巧妙的对策。他调整了情绪,将计就计。
他把那张密电码从笔记本上撕下,极秘密地藏匿在手枪里,接着用打火机烧掉了笔记本,又翻看了冯儒的口袋和行李,看看有没有重要资料。然后检查了一下电台,最后站起身,对着电台的关键部位连开两枪。
他这样做自然有他的考虑。
郑少青是机要人员,他知道,这台先进的特工机在收发报之后,可能会在机器内留下曾经联系过的电台记录。他在检查特工机时就发现冯儒约在半小时前和两个电台联系过,很可能这里有组织上的电台。如果电台落到敌人手里,组织的机密就有暴露的危险。所以,他开枪毁掉了特工机。而敌人会以为这是冯儒在临死前为了保护机密而采取的措施。
郑少青烧掉笔记本,是为了销毁他从上面撕下诗歌和密码的证据。
做完这些,他忍不住悲从中来,仰天嘶吼了一声,发泄着心中的痛楚。随即整理了一下思绪,捂着左臂,踉跄着向破庙门口走去。
军警闻讯而来。他被送到医院紧急救治。
他伤得并不重。
躺在病床上,他才得以有时间从容地考虑一些事。
潜伏。屠杀。密报。营救。牺牲。跟踪。误杀。冯儒最后的话语。特工机。密电码。122……
他回想自己被抬出普渡寺前的一些情形,他觉得自己并没有留下让人生疑的东西。
他在病床上闭上了眼睛。他太累了。
可是,他只睡了约半个时辰,就突然惊醒了。
一个细节让他的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他立即吃力地坐起来,很想回到寺庙里去看个究竟。可是,一个负伤立功的人刚刚住进医院正该躺在病床上好好休养的时候,如果急于出院显然是极不明智、不合常理、让人生疑的。
他对护士说,自己并无大碍,要到院子里去散散心。护士说自己无法决定,要问病房门口的两个人。这两个人是保密局的特工,寸步不离地站在门口保卫着郑少青的安全。郑少青刚走出病房,特工就充满敬意地劝阻他。好歹说了半天,特工同意他到院子里散散步,可是特工一步一跟,极其认真地履行着他们的职责。
郑少青无计可施。
“这是一个失误,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失误。可是,对于一个潜伏在龙潭虎穴的特工来说,再小的失误都可能是致命的。”想到这里,他越发不安。
他不停地责备自己,这让他痛苦不堪。他无法忍受这样的情绪,只得宽慰自己:“在那样的情况下,再加上光线昏暗,任何谨慎的特工都可能出现这种疏忽……而且,敌人不一定就注意到这样一个极不起眼的细节……不必过虑了。不原谅自己的过失是跟自己过不去。如此折磨自己会让自己走近崩溃的边缘……要原谅自己……要让自己解脱……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想想冯儒最后的密语吧!那才是最重要的事!神秘电文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他只有自己给自己做心理治疗——心理问题是特工最大的问题。
“还好保密局并没有发现这个问题。肯定没有!否则,他们决不会表彰自己,还把自己调到特情处主管机要事宜。和监察局相比,保密局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监察局几乎就是一个名誉性的衙门。这是一个好的信号,这样的信号表明了他们的态度。还好……”此时,他坐在宴席上作如是推想,心中稍安。
和郑少青一样心情复杂的还有陈言。他现在和保密局的人坐在一桌,闷闷不乐地喝着他从未听过的“杜松子”酒,嚼着他只在梦中想象过的珍懂佳肴。但是,他丝毫体验不到饕餮的快感。这不是他想要的。他需要美酒佳肴,渴望美女坐抱,但不是在这里,更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他无数次梦想过眼前这般的富丽堂皇,无数次嗅到过类似的菜肴香味,无数次憧憬过一个美好未来的到来!那是一个不再饥寒困顿的世界,一个不再有欺凌和压迫的世界,一个没有屈辱和仇恨的世界,一个人人都平等自由的世界,一个生活富足的世界,一个没有贫富悬殊的世界。他坚信这样的世界终究会到来。他要在那样的世界和妈妈、妹妹享受人间的美味,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在鲜花和美酒中相拥相吻,然后沉沉睡去。
但是,他清醒地知道,这样的世界很遥远,很遥远,遥不可及。他陈言并不是一个耽于幻想的不切实际的小布尔乔亚。他是一个战士,一个为了母亲而去战斗的战士,一个为了妹妹而去战斗的战士,一个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而去战斗的战士,一个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去战斗的战士,一个为了坚定而崇高的理想去赴汤蹈火的战士!
但是,命运和他开了一个无情的玩笑。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命运玩弄得如此狼狈。
出狱后,他曾几度考虑过自杀。现在,他随时能够自杀了,自杀不再像狱中那样艰难。但是,陈言没有自杀,并不是他偷生怕死,而是他觉得,即使自己现在死了仍然是一个可耻的叛徒!
以他极其自负的英雄气质,他岂肯参加今天的庆功宴?!这是怎样的一个嘲弄?!一个叛徒,丢掉了自己曾经坚守的信仰,出卖了自己的同志,把冯儒送上了黄泉路,却又来参加这样一个血腥的宴会!
然而,杜林甫是说话算数的。他现在主宰着陈言的命运,当然包括意志。
在陈言供出冯儒和游击队的驻地后,杜林甫立即下令手下的人将陈言带到“励志社”的豪华房间,给他配备了一个女侍应,还有一个保健医生。随后他洗了澡,女侍应给他置办了全新而挺括的西服、中山装……杜林甫在给马营长打了电话之后,立即向上峰申请落实陈言的职务问题。杜林甫打了一个漂亮的战役,上峰很快同意了他的申请。就在陈言换上笔挺的西服刚到“励志社”餐厅准备吃晚饭的时候,保密局的特工就送来了镶有上校军衔的制服。随同制服而来的还有一纸任命:“兹任命陈言为国防部保密局特情处副处长此令……”晚餐过后,杜林甫专程来到陈言的房间,亲切晤谈,并让他主管特情处的行动工作。
杜林甫履行自己的诺言是如此的雷厉风行,同样,他否决陈言的请求也是果断干脆,不容商量。
当杜林甫的女秘书晓露今天下午通知陈言去参加这个庆功宴后,陈言找到了杜林甫:“处座,我能不能不参加这个宴会?”陈言在杜林甫面前坐下,底气不足地说。在说“处座”两个字时,他恍如隔世。
“嗯?你说呢?”杜林甫几乎是从鼻孔里哼出了这几个字,鹰隼一样的目光盯着陈言。
陈言说:“我现在去参加这个宴会,太……太难堪了。”
“哈哈哈。”杜林甫大笑起来。那是一个胜利者得意的狂笑,一个摧折了他人意志的狂笑,它比从肉体上摧折一个人更让杜林甫感到成功。他要让陈言公开亮相,届时晚宴上还会有记者来摄影报道。他要让陈言彻底断绝返身的机会。他知道,陈言不是一个等闲之辈——尽管他曾在自省书上签了字。自省书是一个要挟性的武器,但决不是常规性的武器。它不能轻易公开。这是一个策略问题。
杜林甫的想法是,既要让陈言死心,也要让他开开眼界,让他知道人间的美好。晚宴过后,那个女侍应将躺在陈言柔软的席梦思床上等待他酒酣归来。“陈言在共产党中的级别不低,他还有其它价值,比如说宣传价值。”此外,杜林甫也真心地希望陈言成为他忠实的下级,这也是他杜林甫的一种荣耀。
所以,杜林甫大笑过后,旋即收敛了笑容,代之以语重心长的劝导:“陈处长,从三天前算起,你我就是同一阵线的人了。你不必有所顾虑。你的面子问题是一个多余的问题。你去参加这样一个宴会,将会认识一些重要的人物,包括几个将军级的人物,这对你的工作和前途都是很有必要的。另外,你不必为你的安全问题担心。有我在,你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嗯,就这样,好不好?5点半,你坐我的车,和我一道去。”
“处座……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担心我的安全问题,我是说……面子……”
杜林甫倏地掉过身子,转椅在办公桌前划了一个优美而柔和的180度弧线。
他眯起眼睛,望着墙上的孙中山和蒋介石的标准像,冷冷地说道:“陈言,我已经跟你说得够多的了!我从来没有和其它人说这么多!你应该知道怎么办了!”说完,他闭上了眼睛。
陈言知道,他必须去面对这样一个宴会。这不是赴宴,这是任务!
“陈处长。吃菜。”杜林甫亲切的招呼打断了陈言痛苦的思绪。
他抬起头,望着杜林甫带着笑意的脸,只得强打起精神,说道:“谢谢处座。”
10米开外,宁默之和章天翼两人相谈甚欢。这一桌,宁默之职衔最高,章天翼次之,所以两人不时用家乡的粤语方言交谈,而不必顾及他人的感受。宁默之总是用冷静的语调来讲一些有趣的事情,或者在章天翼讲得兴起的时候,冷冷地插上一句火爆的话,引得章天翼忍不住抚掌大笑。每逢此际,宁默之还是保持他招牌式的镇静和儒雅。比如刚才,宁默之发现章天翼只顾讲笑话,高兴过度,嘴唇上沾了些油汁和零星菜肴也浑然不觉,遂调侃道:“舒飞兄‘胡为乎菜中’?”章天翼一愣,旋即抓起桌上的餐巾纸,在嘴巴上狠狠地抹了又抹,抹完后笑着说:“薄唇往愬,逢彼之怒。”
宁默之轻轻地笑起来。
座中的郑少青、小高等人听得云里雾里。汪碧茹听到粤语,也直觉得头皮发麻,如听外语。她试图在他们语速慢的时候听懂其中的一两字,可是她痛苦地发现这是徒劳。她索性不再听他们的“蛮话”,只顾低头吃菜。“中国太大了。自己觉得他们的话难听难懂,可是他们听到我说‘吴侬软语’,也一样觉得是‘吴侬鸟语’。”
交谈中,宁默之得知,章天翼前几天出了一趟差。
自国防部高层研讨了“长江防御计划”之后,三厅即着手制订具体计划。这样的事,按常规来说,作为具体制订作战计划的第一科科长的章天翼应该会参与其中的。可是在这节骨眼儿上,三厅副厅长毕胜威却要章天翼到上海出差。章天翼无奈,只好从命。等他从上海回到南京,“长江防御计划”的整套部署却由第二科制订完毕,并作为党国特级机密保管起来。章天翼知道,如此重要的资料,除国防部的部长、总长、次长,还有部里的相关高级将领知情外,还会分送各兵种司令以及相关战区的将领,如汤恩伯、白崇禧等人去执行落实。除上述人等外,其它人绝无可能知道“长江防御计划”的准确内容。只有档案保管人员和特情保卫人员知道这个计划的藏身之地。因为,国防部会将一份正本秘密存档,以备考稽查。当然,保卫人员只是知道这份计划的重要性,并无权知道这份计划的详细内容。
宁默之和章天翼海阔天空地闲聊了一会儿。后来,章天翼去了洗手间。宁默之看了一眼吊着绷带、低头吃菜的郑少青,心里也是疑云密布:“他是共产党?”
那天,小高将跟踪郑少青并在普渡寺门口撞见的事迅速报告了宁默之。宁默之听完,深感不解:“他到那里去干什么?之前和汪碧茹幽会的事倒在情理之中。”
他回到家里,刚吃了晚饭,杜林甫打来了电话,开口就向他表示感谢。宁默之被搞糊涂了。什么事让这个精明的杜林甫在下班之后还要向我致谢?杜林甫在电话中告诉他,郑少青勇敢地击毙了共产党特工冯儒,而且就在普渡寺。
宁默之放下电话后,很想亲自到普渡寺去勘察究竟。可是,他觉得不妥。公开去,现场早已无人了,没有必要,去了让人生疑;一个人悄悄去,以自己这样的身份去干这样的事,更不合适。他也曾想到让小高去看看,最终没有这样做。宁默之有他的考虑。
“再大的谜也会揭开!”宁默之再次瞥了一眼郑少青,抿了一口酒。
汪碧茹的心事更不在吃喝上。
当她在家里接到宁默之的电话,得到郑少青负伤的消息后,大吃一惊。她立即赶到医院看望。郑少青缠着绷带躺在病床上,身体虚弱,这让她心疼不已,同时悬着的一颗心也稍稍放下了——心上人只是左臂中了一弹,并无大碍。她想多陪他一会儿,可是看护的特工很快就礼貌地将她请出了病房。
她出了医院,心情从惊优转为疑惑。“他从我家出来后,怎么到了普渡寺?无论怎么解释也说不通啊……”汪碧茹在回去的路上越想越糊涂,索性去了一趟普渡寺。
她在普渡寺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但这没能彻底解除她心中的迷惑。
“或许只是一个巧合。”她心事重重地啜着乌鸡炖参汤。
“那个人是谁?”汪碧茹的耳畔突然传来那种让她心动的男中音。
她抬起头,看见郑少青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四目相接,郑少青用下巴指指特情处那一桌。
“你问谁?”汪碧茹反问。
“坐在杜林甫旁边的那个人。”
“陈言。投诚过来的。”汪碧茹轻声而简洁地回答。
“哦。”郑少青慢慢端起酒杯。
“哎,郑少青,这是你第二次向我打听人了。上次你打听了冯儒,冯儒就被你杀了。你现在打听了陈言,会不会也想杀陈言?”汪碧前半真半假地问。
“你说得太恐怖了。冯儒是共产党分子,人人可得而诛之。这个陈言呢,投诚了,欢迎还来不及,谁敢杀他?”
“我不希望你再向我打听其它人了。”汪碧茹说完,不再言语了。
郑少青也不吭声。
宁默之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接过话头,以长者和上级的双重口吻说道:“小郑啊,你明天就要到特情处报到了,今天这个场合,你应该去给杜处长敬一杯酒,顺便会会你以后的同事,这对你的工作有好处啊。”
郑少青一想,说得也是,就端起酒杯说:“谢谢处座提醒。我过去一下。”
他健步来到杜林甫身边:“处座,多谢提携。卑职敬你一杯。”
“好,好!”杜林甫很高兴,“来,我来给你介绍一下。”他指着郑少青对在座的人说道,“这位就是郑少青,马上要和你们共事了。希望你们精诚团结,为党国出力。”他又指着陈言说道,“陈言,副处长。”
谈岳一见郑少青就来了一肚子火。
“原来是他!这家伙抢走了我的汪碧茹,又杀死了我的弟兄冯儒……”谈岳对冯儒确有兄弟之情。即使他吃惊地得知冯儒是共产党特工后,仍然如此。长期友好共事已模糊了冯儒此时在谈岳心中的政治属性。对谈岳来说,机要科报务员更多的是一种职业,而不是一种政治工作。冯儒是一个亲如弟兄的同事,而不是另一个阵营中的敌人。
“哦。陈处长。”郑少青和陈言打着招呼。
郑少青的话强化了谈岳对他的厌恶。
只见郑少青一边说,一边上下扫视着陈言。这样的目光明显带着歧视,陈言直觉得芒刺在背,但他竭力忍住,不动声色。
“这才是真正的叛徒!”郑少青在心里说道。
“处座,我先敬你一杯。”郑少青把酒杯举到杜林甫面前。
“好。”两人一仰脖子。
郑少青给杜林甫斟满酒,又给自己满上,然后端起杯子,继续说:“弟兄们,同饮了这一杯。”
桌上的人除了杜林甫外,都纷纷举起酒杯。陈言和谈岳极不情愿地端起杯子。
众人正要饮酒,郑少青却对陈言说道:“不包括你!”话语简短有力。
陈言涨红了脸,正要斥责,却听杜林甫说道:“郑少青,不得无礼!陈处长和你平级,也是我的朋友。”
这是杜林甫的心里话。他对陈言这样的英雄人物确实很是佩服。
郑少青略带歉意地笑着说道:“处座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我等一会儿单独敬他一杯。”
“这还差不多。”杜林甫满意地笑了。
郑少青干了杯中酒,把空酒杯放在桌上,正要自己斟酒,早有一个八面玲珑的特工听出了郑少青在特情处的地位,拿起酒瓶给郑少青斟上了酒。
“来,陈处长,初次见面,干一个。”
陈言不吭声,端起杯子一干而尽。
郑少青也喝了杯中酒,然后微笑着说道:“陈处长,喝这么快干吗?怎么样,这酒不错吧?我们的条件比共产党那边好多了吧?哈哈哈。来,尝尝菜的味道。”
有的人笑起来,谈岳等人则默不做声,静观事态。
陈言羞愧难当,又不好发作,只得无力地回敬道:“郑处长这么在乎吃喝吗?”
杜林甫有点恼怒地对郑少青说道:“好了!回到你的座位上去!”
郑少青说道:“少陪了。各位慢用。”说完就回到汪碧茹身边。
郑少青刚刚坐定,杜林甫就端着酒杯站起来,走向另一桌去敬酒了。
一个满脸横肉、外号叫“三哥”的特工见杜林甫到其它桌上去敬酒了,又见陈言懦弱好欺负,也想戏弄一下这个新来的“副处长”,好给他一个下马威,以提高自己的身价,遂带着促狭的表情,对陈言说道:“陈处长,有一样菜你肯定喜欢吃。三哥我亲自给你夹一块。”边说边夹了一块松花蛋送到陈言面前,然后用筷子指指松花蛋,继续说道,“这是松花蛋,也叫‘软蛋’,尝尝吧,应该很对你胃口。嘿嘿嘿。”说完得意地奸笑起来。
几个人也跟着快活地笑起来。刚才沉默的那几个人包括谈岳则感到了不安。
一个记者眼尖手快,赶紧跑到这里捕捉这一难得的花边新闻。
“噗——”镁光灯一闪,照相机释放出一团烟雾。
陈言的脸已憋得像酱猪肝。
他盯着小碟子里那块丑陋的松花蛋,眼里渐渐地布满了血丝。
他抬起头,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照相机,随后又把阴森的目光对准“三哥”那一团扭曲的横肉。
陈言腮帮上的咬合肌在抽搐、暴起。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陈言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刚才郑少青的那番话已让他无地自容,只是杜林甫的圆场才使他竭力克制着胸中愤怒的火山。现在,这个叫“三哥”的家伙竟然还在他头上拉屎,他觉得这真是人生的奇耻大辱!“这样的生活没法过了!我陈言虽不能说指挥过千军万马,但也曾经是一个堂堂的江宁区委书记!手下曾有过几百个游击勇士,岂容你们这些蟊贼戏弄?!”
“死不可怕!死是解脱!现在就赴死!”
座上的人都看着陈言。
有的人已经敏锐地感觉出来了,眼前的陈言是一包即将爆炸的火药,现在正冒着“咝咝”的青烟!搬来这包炸药的是郑少青,而点燃这包炸药的是这个“三哥”!
“三哥”不敢再看陈言那喷着血光的眼神,他低下了头。
陈言在桌下把右手悄悄伸向自己的腰间。他把目光从“三哥”的脸上拿开,慢慢移向宴会厅。
座上的人暗暗松了一口气。
陈言虚无的目光中,人们正把酒言欢,觥筹交错……服务员端着盘子在跑来跑去……那个记者移着镜头对着陈言的侧面……杜林甫正在和那些上级军官们高举着酒杯,笑容可掬……
陈言突然收起虚无的目光,像一只醒狮一样从座位上“腾”地跃起,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手枪,对准“三哥”的脸就是两枪。“三哥”的脸立即开了花,血肉模糊地趴在桌上一动不动了。
宴会厅立即炸开了锅。
陈言一个箭步向杜林甫冲来,动作之迅速犹如一阵奔腾的旋风。
他一边奔跑一边将枪口瞄准转过身的杜林甫。
“是他给我带来了奇耻大辱!我要把他带走!”
他扣动扳机。
杜林甫脸上呈现出万分惊愕的表情。
他看见了陈言因仇恨而有些变形的脸,还有那黑洞洞的枪口。
杜林甫也随即迅速拔枪。
在这一瞬间之前的一瞬间,郑少青像一只猎豹扑向了杜林甫。在陈言和杜林甫枪响之前,他奋力将杜林甫一把推倒在地。杜林甫身体精瘦,郑少青就势将他按在自己壮实的躯体下。
“砰!”陈言再次扣动扳机。
但是,这一枪并没有击中杜林甫或者郑少青。
陈言在击发这一枪的时候,感到右手指尤其是扣扳机的食指有点麻木,不听使唤。
原来,陈言的手指头遭受“鸭掌签”酷刑,留下后遗症,尚未完全康复。而刚才之所以能准确枪击“三哥”,是他在盛怒之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现在,他感到自己不能像平常那样自如地掌控手枪。
“砰!”陈言再次努力扣动扳机,对准地上的郑少青和杜林甫补击一枪。
子弹打在大理石地砖上,并反弹起来,擦上郑少青的脸颊。
与此同时,郑少青对准陈言的胸口开了一枪。
“砰砰砰……”一阵密集的子弹声响彻在宴会厅。
陈言正要继续开枪,突觉前胸后背一点点相继裂开。他知道,他最后的时刻到了!
他右手一松,手枪缓缓掉落到地上。
他竭力想撑住身体。然而,意志很快消失。他的身体像面条一样趔趄了一下,随即颓然仆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