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宁默之像往常一样准时来到办公室。
他打开门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察看桌角边沿的那根大头针。这是他的习惯,多年来的习惯。尽管大头针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有什么异常情况,但他还是每天下班前把它放在那里,每天上班后再将它挪开。
习惯是难以取消的。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很迂腐。
“有谁会注意自己呢?监察官不是一个空架子吗?自己从不把重要的文件资料放在办公室。再说,好像也没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他常常这么想。
“可是,没人注意我,我注意着别人啊,还得谨慎。这几天总感觉有点不对劲。”最近他这么想。
习惯的作用是巨大的。数年的迂腐得到了回报。当他走到办公桌边的时候,他大吃一惊:桌角边沿的那根大头针不见了。
他急忙低头寻找。
不一会儿工夫,他就在桌脚边找到了那根虽不起眼却立了一功的东西。
“有人偷偷潜入过我的办公室!”他明确无误地告诉自己。
“时间就在昨天我去章天翼那里之后……到今天上班之前。他是谁?小高?还是郑少青?汪碧茹?这几个都有机会偷配我的钥匙。他为什么这样?”
他坐进真皮转椅,右手食指在下巴颌轻轻滑行,目光凝聚成深邃的利剑。利剑射到桌面上。他猛然感觉到桌上的钢笔被人动过了!这更证实了他的判断——的确有人进来过!肯定有人进来过!
他想起昨天下午,他在去国防部三厅第一科会见老朋友章天翼前,自己坐在椅子上发过一会儿呆。
“时间无多。”
宁默之早就想去会会章天翼了,只是没有合适的时机。昨天上午,他终于决定去一趟。看看老朋友,聊上几句,温习一下乡音,这是他去的一个目的,但决不是主要目的!他有一个比这重要得多的事情!说重如泰山也毫不夸张。但是,去早了未必有用,去迟了更无意义!
下午临出发前,他坐在椅子里浮想联翩的时候,下意识地在国防部专用信笺上写下了“长江防御……兵锋安在”几个字。这表明了他的思绪。人在无意中的一个动作其实是内心世界的反映。或者说,是他彼时所思所想的真实流露,不经意的流露。在一人独处的时候,这样的流露最自然。
可是,他有点失望地离开了章天翼的办公室。他没有得到他想知道的东西。尽管他听到了汤恩伯和蔡文治在军事会议上争吵的事情。
“是的。我记得昨天下午出门前,我随手写下这几个字后,就把那张纸撕掉了。因为要撕那张纸,我就把搁在上面的钢笔移到了旁边……可是今天,它却在信笺上面。他可能看到了信笺上的痕迹……这又是一个证明。排除了震动、风吹等因素将大头针……”他边想边拿起那支钢笔,并在眼前转动了两下。
“这不是一支普通的钢笔啊……谁也不知道它特殊的作用……进来的那个人发现了这一点吗……他是谁呢……他为什么要进来?”
“极有可能是他!”宁默之霍地站起身来。
昨天傍晚时分,郑少青把汪碧茹父女送到家后,就驱车回到监察局。
他掏出钥匙打开机要科的门,随手把军帽扔在桌上,接着反锁上门,然后重重地跌坐进沙发里。沙发上放着一本《周易正解》,他随手拿起来翻看着。
刚看了一会儿,他就把书放在脸上。他不是累,而是心绪不宁。
汪碧茹和他的情感微澜倒在其次,最主要的原因是自己身负使命。他要尽快完成人生中一件堪称伟大的业绩。这个业绩足以让他名垂青史。但是,时间越来越紧迫,而他还没有任何时机去实现他的目标。
“要尝试。要寻找。不能坐等。”郑少青从脸上拿掉《周易正解》,直起腰,站起身,在办公室内走了两步。他咬了咬牙关,腮帮上的肌肉有力地隐现了一下,他决心已定。随后他打开抽屉锁,取出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黑匣子放进裤兜。那是一只微型照相机。
“时间不多了。”他戴上军帽,“这几天他老是去部里。可能性很大……”他走出机要科,向洗手间走去。过道里空荡荡的。各个办公室的门都锁着,局里的人都下班了。当他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他发现此刻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连洗手间都看过了,也没有人。
他来到过道最里端的一间办公室前。门上贴着一个铭牌:首席监察室。这是宁默之的办公室。他掏出事先配好的钥匙,插进锁孔。门开了,他闪了进去。
傍晚的光线使室内显得宁静而神秘。
“好时机。还不算太暗,不用开灯。”他想。当郑少青走到宁默之办公桌旁的时候,他发现,和平常一样,桌上堆放着几摞文件资料,桌子中间有一本国防部专用信笺,一支钢笔搁在旁边。
“这么重要的东西他决不会放在办公桌上。”他迅速判断,“抓紧时间,不要耽搁。”
于是他走过办公桌,来到办公室里间的文件柜前,谨慎而快速地翻找起来。
“监察条例……”
“军饷定额配给督导实施办法……”
“军事常务及廉洁问题法案……”
“全是些无用的东西。监察局真是一个名誉性的衙门。”郑少青讥讽地想。他尽量按原样将资料放回柜中。一番寻找,一无所获。
他又来到办公桌前,打开抽屉,仔细翻找。然而,还是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却有一根纤细的大头针从桌角滑落下来,悄无声息。郑少青当然不可能注意到这一微妙的情况。即使他偶然注意到了,也不会引起高度重视。
就在他将最后一摞资料放进桌子下面的抽屉,抬起身子决定离开的时候,他的目光再一次被桌上的信笺吸引了。颜色像马粪纸一样的土黄色信笺,上面没有任何字迹。但是,郑少青看到纸面上好像有一些印痕,那是写字的人在书写时留在的痕迹。
他拿起那本信笺,迎着光线斜放在眼前:“长江防御……兵锋安在……”他在心里默念道。很显然,这是宁默之的笔迹。他在信笺上写了这些字之后,又把那张信笺撕下了。孰料,却在留下了这几个字的痕迹。
郑少青又拿起那支钢笔看看。笔管粗硕,笔杆黑色,上面印着字母“PARKERPEN”(美国“派克笔”),笔帽上镶着一圈金丝。他立即旋开笔帽,又将笔管卸下。他奇怪地发现,钢笔的橡皮吸水管很短,笔管的长度远远地超过了吸水管,当笔管套上吸水管并且拧好的时候,里面肯定有两公分左右的空隙!
“奇怪!居然有这种派克笔?!”郑少青心里的疑团越滚越大。
“他究竟是什么人……”
来不及多考虑,他匆匆拧上笔管笔帽,然后将“派克”笔搁在信笺上,带着满腹的疑惑离开了宁默之的办公室。
对于林秀的到来,吴音和方向晖的心情截然不同。
林秀是方向晖慕名请来的。上级果断同意了他的请调要求。一拨电话,就将林秀从200多公里外的三野七兵团调到总前委情报科。方向晖当然为此很高兴。可是,当林秀第一次站在他面前,并向他清脆地说了一声“报告”时,他岂止是高兴!他生平第一次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像一阵细微的电流,突然从心尖升起,并迅速向全身蔓延。他明白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他不由得多看了林秀两眼。
林秀个子不高,1.6米左右,额头只与方向晖的肩膀相齐,显得小巧玲珑。五星军帽下,细嫩白皙的小手搭在眉边向他敬礼,动作很是可爱,一双秀丽的眼睛含着笑意注视着方向晖。方向晖只得将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
林秀身着土黄色军装,这不但没有遮掩她少女玲珑的曲线,相反更显得飒爽英姿。尤其是军装下那柔和迷人的乳房轮廓,让他的目光一触即闪。
方向晖竭力平息内心微微的波澜。他说:“欢迎你,林秀同志。嗯,你先到电报房熟悉一下情况……我去开个会。会后,我和你详细谈谈报务组的事……小吴——”他趁机转过身子,寻找吴音。
“在这呢。”吴音在他身边俏皮地答应道。
“什么‘在这呢’!忘了军事条例啦?”方向晖板着脸责备吴音。
“到!”吴音马上立正,大声回答。
“你带着林秀同志到电报房去。从现在起,她就是报务组组长。”
“是!”
吴音带着林秀离开后,方向晖朝会议室走去。
“我这是怎么啦?这就是书上说的一见钟情?”
方向晖从13岁起就到了延安参加革命,到如今已有十多年了。十多年来,身经大小战役五六次,又在情报通讯战线屡显身手,现在已是正师级的情报科科长。
他正值青春年华,对爱情的渴望是人的本能。然而,戎马倥偬,战火无情,军务缠身。他没有心思,也没有机会释放自己深藏的青春。然而今天,自己的工作申请竟“请”来了梦中的女神!他能不欢欣鼓舞?
可是,吴音对林秀的到来却心情复杂。
吴音已在方向晖身边工作了两个年头了。日久生情,她爱方向晖,这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她羞涩而甜蜜的秘密。方向晖年轻英俊,才华出众,战功卓着。尽管他容易冲动,爱发脾气,但这并不影响她对他的爱恋。相反,她觉得这也是他的一种魅力。“他是每一个姑娘的偶像。”吴音常这么想。
幸运的是,在这战事不断的岁月,其他姑娘无缘接近或无缘经常接近方向晖。而她吴音,作为方向晖的下级,几乎天天陪伴在他的左右。他的身影、他的笑容,甚至他的命令,都是一个个让她心醉的瞬间。“甜蜜的下级,幸福的下级,只有我有这样的福分。”吴音每想及此,总是羞得低下头。
可是,她也很清楚,她还没有赢得方向晖的爱意。自己容貌平平,甚至有点……她不忍心细想自己先天的劣势。老天是不公平的。他为什么不给我美貌?又为什么把我安排在这个人的身边?而且一蹲就是两年多?两年多的折磨!
而林秀的到来,更使她心烦意乱。
她知道,林秀是报务天才,是立过大功的。不如此,方向晖不会调她来,上级也不可能批准方向晖的申请。她一来就做组长,就成了自己的上级,她不嫉妒。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获得什么职务,更没有想过得到一个出人头地的职务。她不奢望这些。她只想做好自己热爱的报务工作,并从中获得乐趣。还有,她能天天看到方向晖那挺拔的身影,听到他那充满磁性的男中音,她就满足了。
但是,半个月前,林秀来了,而且那么漂亮,漂亮得让人害怕。方向晖马上就被她吸引了。林秀对方向晖也有点……这些,都没逃过吴音敏感的目光。当林秀第一次站在方向晖面前喊“报告方科长”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美好的幻想将要面临严峻的挑战。
那天,她为了吸引方向晖的注意力,在方向晖要她带着林秀到电报房的时候,她故意不说“是”,而是调皮地说了一句“在这呢”,想借此博得方向晖的莞尔一笑。可是方向晖却无情地板起了面孔。
“林秀刚到,他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今后,我将如何面对林秀?”那一刻,她难过得快要溢出眼泪,但她强忍住了。
“老天时常偏心眼。有的女人,虽然美貌,却缺少智慧;有的女人,聪明机灵,却不美貌。可是,老天为什么把这两样全都给了她林秀?!”
吴音在心里嘘了一口气,悄悄揉了一下眼睛。
情报科内,方向晖坐在办公桌旁,抽着烟,好像想着什么心事。报务员们或戴着耳机收发电文,或伏案译电,整理资料。
吴音的身边坐着林秀。她讨厌身边的这个林秀。她使她的心情越来越糟。她第一眼见到她就感到别扭。想到第一次见面,吴音心里还有另一丝说不清的东西,但是,它转瞬即逝。
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林秀。林秀仿佛知道了吴音这个不易察觉的动作,她也用眼角的余光回瞥了一眼吴音。
谢家磨坊内,“滴滴答答”的电报声不绝于耳。
约莫半小时后,林秀摘下耳机,站起身走进方向晖的办公室,在他对面坐下。
“怎么了?”方向晖语含关切。
“没什么,有点累。”林秀用双手轻轻按了按耳朵,很疲乏的样子。
“哦。那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吧。”方向晖说。
“不用。过一会儿就好了。”林秀又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最近事情比较多。我知道,你很辛苦。”
“科长,你就不要安慰我了。我晓得,我还做得不理想。”林秀似有点谦虚,又有点歉意。
“哎,我的林组长,你也学会了瑶岗的方言口语了?”方向晖笑了笑。他指的是林秀刚才话中“我晓得”三个字的发音很像当地老乡的口音。
林秀一怔,随即脸淡淡地红了一下。她已猜到,方向晖之所以这么说,是指她刚才说了“我晓得”,而没有说她常用的“我知道”。
“这里的口语很亲切。听多了,一不留神,就蹦出来了。”
“呵呵……”方向晖笑了起来。
“这两天,有什么收获吗?”方向晖指的是林秀侦听敌台信号的事。
“还没有。”林秀声音不大,说着轻轻捋了捋额前的秀发。
“你得抓紧!”方向晖收敛了笑容,严肃地对林秀说,“渡江战役可能很快就要打响。总前委除了考虑目前的渡江作战方案,还想到了过江以后的军事行动,并把它们作为一个整体战役来通盘部署。首长们正在酝酿《京沪杭战役实施纲要》,我们要提供既准确又有价值的情报,给首长作为军事部署的参考。可是……”他喝了一口茶,“你来了以后,把报务组的日常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对电文的收译发程序和密码管理也做得很出色。但是,你到现在还没有侦听到有价值的敌台讯息。”
“是啊,”林秀有点不好意思,“前天倒是捕捉到一个敌台信号,它的密码我也快要破解了……可是,这两天,它突然消失了。”林秀很懊恼地说。
方向晖知道这事。当时林秀向他汇报过,他听了兴奋不已,可是这两天却没了下文。
“请你来的主要目的是发挥你侦听信号的天赋。”方向晖放缓语气,“你不要说我给你施加压力啊。”
“科长,你放心吧。我会尽力的。”
“当然,敌人也不是傻瓜。他们也会有反侦听的……”他安慰林秀。
“报告。”一个解放军战士站到方向晖门外。他叫李三柱,情报科通讯员兼方向晖的勤务兵。
“什么事?”方向晖扭过头问道。
“新出来的警卫制度。”李三柱说着就将一份文件放在方向晖的桌上,文件下的那枚印章鲜艳夺目。
方向晖拿起文件。
“……根据首长指示,为了保证总前委的军事机密安全和人身安全,又要搞好军民鱼水关系……”方向晖微微蹙了蹙眉头,“这是谁写的?有点不通顺。警卫连缺一个笔杆子。”他心想。
他继续默念道:“警卫连特制定近期警卫制度如下:一、担任村口警卫的一排、二排要时刻保持高度警惕,昼夜轮流站岗放哨,对所有进出村口的人员严加检查,不放过一个可疑人员……但是,要注意工作方法和态度,对驻地老百姓要以子弟兵的态度相对待……当然,谁是老百姓,谁是可疑敌特,这就要靠同志们的眼力和水平……二、第三排负责村中各个路段、角落的巡逻警戒……三、村子西南方的防空洞已修好。敌人的飞机时常侵扰轰炸……以后敌机再来,警卫连将负责带领我军民集中到防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