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6日中午。秦淮河北岸,凤凰台西侧。
第二监狱就如一座黑色的古堡横卧在这里,四面高墙的颜色是黑的,高墙上荆棘般的电网是黑的,狱警的衣服是黑的,里面的空气也是黑的。
“叮——叮——”
随着两声清脆的铃声,几十个全副武装的狱警哗啦啦地从管理室奔向高墙内的中心地带。这是一片空旷的操场,约有两个篮球场大小,地面全铺着黑色的砖块。狱警们黑色的警靴在地砖上翻飞跳跃,像无数个黑幽灵一齐出笼了。
顷刻之间,操场上已排好两行立正的队伍,齐刷刷的枪支紧挨在每一个狱警的腿旁。
监舍里的囚徒们一齐涌到窗口,手抓铁栅栏,紧张而疑惑地注视着这一切——这是他们以往没有见过的情形。按照监狱规定,现在应该是他们吃午饭的时间。
这时,张怀文背着双手,在副官的陪同下,慢条斯理地走到队伍前面。
“请张监长训话!”副官大声说道。
张怀文身材臃肿,再挺括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总是要起皱变形。他自己深知这点。此时,他习惯性地拽拽衣服下摆,理理领子和袖口,又不忘清了清嗓子,然后才说道:“弟兄们,从今天开始,为了改善本监的生活秩序,餐厅要进行改建、装修,把设施弄好一点。时间不长,大概一周吧。这几天,你们要协助餐厅的人把饭菜送到各个监舍去……”
正在他说着的时候,五监舍突然传来一声质问:“张怀文,你搞什么名堂?餐厅好好的搞什么改建、装修?”
张怀文转过身,看到五监舍的囚徒王峰把手伸出铁窗栅栏外冲着他怒吼。其他囚徒也纷纷质问道:“是啊!你又搞什么花样?”
“本来放风的时间就被你们弄得越来越少,我们好不容易盼到吃饭的工夫活动活动,你却又要搞什么装修!”
“你给我们说清楚!”
张怀文对此情形似早有所料,忙换了一副面孔,伸出肥短的右手,在空中向下按了几按,讪笑着说:“不要吵,不要吵。你们听我说。是这样的,餐厅的天花板太破了,老是有泥啊灰啊掉下来,掉在碗里也不卫生哩。再说,那些桌椅也太朽了。块头大的坐在上面容易摔跟头。啊……都是为你们好哩……”
王峰立即打断他的话:“哼,张监长发善心了?既然如此,我们要求增加放风的时间。”
“对!对!增加放风时间!”
“我们要放风!这是我们的权利!”囚徒们又齐声吼道。
张怀文强压怒火。心想:“哼!你们还跟我讲权利?!有饭给你们吃就已经不错了!”他很想把王峰他们大骂一通,然后拂袖而去,不再跟他们啰唆。但一想到自己的任务和计划,“小不忍则乱大谋”,于是他只得强挤出笑容,向王峰面前走了两步,说道:“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本监长为了改善你们的就餐环境才作出这个决定。可你们不识好歹,还得寸进尺,要增加放风时间。告诉你们吧,增加放风时间不是本监长所能做主的。”
“那你把我们的意见告诉能做主的。”王峰略有让步。他知道斗争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取胜的,要有理有节。
“那没问题。”张怀文一口答应。其实他知道,已经没有必要为自己的话负责了!
“还有,我们这一周怎么吃饭?”王峰又问道。
“这好办。值勤班和餐厅的人会把饭菜送给你们。一人一份。”张怀文不慌不忙地说。他早计划好了,这两天,也就仅仅这两天,不能让这些共产党分子以及共产党嫌疑分子再走出监舍了!万一走漏风声,或者恰巧这两天他们要闹事,或者暴动,自己的脑袋就要搬家了!不是这些人搬他的脑袋,就是杜林甫搬他的脑袋!张怀文不让囚徒到餐厅吃饭的原因就在这里。
“怎么送进来?”王峰又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从窗口递进去。”张怀文有点心虚地说。
“这是对我们变相迫害!我们决不答应!”有人呼喊道。
“既然装修,就让我们到院子里吃!”有人终于想到了这个办法。
张怀文有点招架不住了,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边的副官。
副官心领神会,忙对众人说道:“就这么定了。刚才张监长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实在是为了管理的需要。好了,就这样。国有国法,监有监规。”副官边说边掉过身,面向两排狱警,严肃地说,“就这么办。这是命令!你们执行不好,别怪我不客气!”说完,赶紧拥着张怀文在囚徒们的吼声中匆匆离去。
狱警们随后排队小跑到高墙东侧的餐厅,把分好的饭菜抬过来,然后从铁窗栅栏之间递进去。
“不知道他们又在耍什么花样?”王峰边吃边和同舍的难友们交谈。他被捕前是南京地下工人武装的骨干成员,公开身份是裕兴纱厂工会主席。三个月前因领导纱厂工人罢工而遭逮捕。敌人认定他是共产党员,但他经受住了威逼利诱,一直坚守秘密,没有供出其他同志。
“他们蹦不了几天了。”另一个30多岁的人端着饭碗说。他叫孙学武,个子不高,很瘦,前几天刚刚被捕。昨天晚上在审讯室被严刑拷打,今天显得非常虚弱。此时他强打着精神把一根青菜慢慢丢进嘴里。
“我告诉你们,北平已经解放了。蒋介石已经下台了!我们……”孙学武用尽力气说道。因为有点激动,沾在嘴角的一粒米饭微微颤抖着。
“真的?”
“蒋介石下台了?你不会骗我们吧?”难友们欣喜得一时无法相信。
“同志们,挺住!天快亮了!”他不再吃饭,眼里有泪花在滚动。
“国民党快完了!我们快要出去了!”王峰高兴地说。
难友们的精神为之一振。
孙学武又说:“我再告诉你们一件事情。我们的大部队已经压到长江边上了!跨过江就到南京了!”
“什么?这么说,我的家乡已经解放了?”王峰期待地问道。
“你的家乡是哪里?”孙学武反问道。
“扬州。”
“解放了。长江以北全解放了!马上……”
“哐!”
孙学武还未说完,王峰突然把饭碗高高举起,然后猛地往地上狠狠地一砸。饭菜和碎瓷在监舍的水泥地上四散喷射。
难友们惊呆了!
王峰笑起来。渐渐地他又收敛了笑容。只见他双手抱着头,面朝屋顶,一会儿,泪水渐渐地涌出来,然后蜷曲起身体,蹲在地上,号啕大哭:“呜呜——解放了!我家解放了!妈妈!妈妈——我——我就要回家了——我可以——回家了——呜呜——妈妈——”
3月16日13点。
监察局五楼。首席监察官办公室。
宁默之站在窗前,眺望着南京城北的景致。
春到金陵。玄武湖像一面蓝色的镜子铺展在钟山之畔。湖水中央,樱洲、菱洲、翠洲、梁洲宛如镜子中映出的四幅美景,他甚至能看见湖边的杨柳和鹅黄色的迎春花。
“这些垂杨柳和迎春花真好似这面椭圆形镜子的边框。”他想道。
“咚咚咚。”有人轻敲办公室的门。
“进来。”宁默之说道。
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郑少青正步走了进来。“处座。找我什么事?”
宁默之从窗前慢慢踱到宽大的办公桌旁,然后坐进那把雕花红木高背椅上,挺直的身板躺靠在椅背上,说道:“二监要处决一批共产党分子。上峰命令我部督察此事的执行情况。嗯,你代我去办一下吧。”
郑少青心里一个激灵。“原来如此。昨天神秘的电话把他从梅岭召回来,之后他又急匆匆地出去,恐怕就是为了这件事。对,昨天唐能收到的电文可能也暗指这件事。”他心想。
“是!处座,什么时候执行?”郑少青问道。
“明天零时。”宁默之简洁地说。声音显得比平常还要冷漠而干硬。
“你去找张怀文。具体情况他会告诉你的。”
“这个装腔作势的家伙,一句话也不肯多说。”郑少青心里这么想,嘴中却坚决地蹦出一个字:“是!”
当天下午。西郊外。
一座孤零零的农家小院独立于田野之中。它离水西门有好几里路,方圆一里没有其他人家,四周尽是刚刚拔节生长的麦苗,绿油油的。
这是孙英莲的哥哥孙英平家。一只竹篾编制的空菜篮挂在院外的屋檐下。对开木制院门从里面紧闩着。堂屋中央,孙英平和陈言对坐在一张四方桌旁。两人默默地抽着烟。烟雾在他们焦虑的脸上袅袅徘徊,劣质香烟的味道充斥在堂屋里。
堂屋一角,一只炭炉火苗正旺。火苗上放着一只污垢沉积的铝壶。铝壶里的蒸汽“噗噗”地往外冲,壶盖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
孙英平的妻子提着一只水瓶从房间里走近炭炉旁,提起铝壶,壶嘴一斜,铝壶里的沸水往瓶中冲泻而去。
“他们怎么还不来?”陈言有点焦虑地说。
“别着急。”孙英平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很着急。
孙英平是江宁游击总队的副队长,领导二支队。陈言书生模样,30岁不到,但他是孙英平的上级——中共江宁区委书记兼江宁游击总队队长。孙英平的家是城内地下党、地下工人武装与城外党组织、游击队的秘密联络点。
“我们先议议。”陈言说。说完,他把香烟扔在地上,又用脚狠狠地碾了碾。
“好吧。”孙英平答道。
“这个事情看来只有武装营救,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陈言说。
“是啊。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孙英平无奈地说。
“砰!砰!”突然传来两声敲门声。
陈言和孙英平条件反射似的对望了一下,显得很警惕,随即又放松下来。
“可能是英莲他们回来了。”孙英平说。
“阿芳,去开一下门。小心一点哦。”孙英平对妻子说道。
阿芳蹑手蹑脚地走近院门。她一边从门缝往外望,一边细声问道:“谁啊?”
“嫂子,是我。”门外一个女声答道。
阿芳一听,是小姑子孙英莲的声音,就拉开了门闩。
随孙英莲一起闪进院门的还有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
大汉进得门来,“咚咚咚”直往堂屋走去,边走边大声说道:“出什么事了啊?”
话音未落,见桌旁坐着陈言,他又说道:“哟,陈书记也来了。究竟……”
“你能不能沉着一点儿?”陈言不满地瞥了一眼大汉,坐在桌旁没有动身。
“不要紧。这里四面不靠,安全得很。”大汉答道。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有点不好意思,音量明显地低了下去。
孙英平这才站起身,和大汉握了握手:“焦莽,坐下。我们慢慢谈。”
焦莽是南京地下工人武装队的队长,和王峰是战友。
“陈书记,焦莽来了,我们抓紧商量吧。”孙英平打了一下圆场,又对妻子吩咐道,“阿芳,倒点茶。”
“不忙。”陈言说,“为了安全,我们还是到下面去谈。四五个人在一起,万一有情况,就没法应付了。”
“是的。我们下去说吧。”孙英平也赞同。随后回过身,对妻子说:“阿芳,你在上面听着点,一有情况就通知我们。茶就我们自己倒了。”
“好的。”阿芳答应道。
孙英平、孙英莲兄妹二人带着陈言、焦莽来到屋后的小厢房内。几个人一起挪开几捆稻草。稻草下是一块木板,约半扇门大小。孙英平掀开木板,木板下是一个黑洞洞的地下室,一副梯子架在入口处。梯子很窄,只能容一人上下。孙英平让陈言和焦莽先下去,然后孙英莲也下去了。自己双脚站在梯子上,才对妻子说:“阿芳,好了,来弄一下!”
阿芳马上跑过来把木板和稻草覆盖在原处,然后回到堂屋去了。
地下室一片黢黑。孙英平从墙洞里摸出一盒火柴,然后“哧”的一下划着了。
火苗的光亮照着四张严肃的脸膛。
孙英莲把蜡烛拿过来,凑到火苗上方。一阵短暂的昏暗后,地下室一片光明。
焦莽一屁股躺在地下室的稻草上,心满意足地说道:“哎呀,躺在稻草上真是舒服。一躺在它上面,我就想起小时候和王峰在稻草上耍闹的情景。”
孙英平、孙英莲兄妹俩默不做声。陈言黑着脸。
“起来!”陈言喝道。
焦莽一惊,腾地站起来。
“怎么了?”焦莽一脸的惶惑不解。他看着陈言严峻的面孔,又望望沉默的孙家兄妹,心里一阵打鼓。“我没做什么对不起组织的事啊!他们好像是把我骗到这个地下室来的。他们究竟要干什么?要对我下手?”他心里想道。
焦莽终于忍不住了。他自忖没做亏心事,红着脸嚷道:“究竟什么事?快点说嘛。”
“焦莽同志啊,你大小也算是党的干部了,怎么还是改不掉自由散漫的习气呢?有凳子不坐,偏要躺在稻草上。”陈言语重心长地说。
焦莽一听,知道没什么事,就拍拍身上的草屑,仰起脸憨笑道:“那放这么多稻草在这里干什么?我一看见这东西就……”
“那不是为人多的时候,凳子不够用准备的嘛!”孙英莲埋怨道。
“我们要商量怎么救几十个同志。你坐在稻草上,成何体统?”陈言继续批评他。
“什么?救人?几十个同志?”焦莽一听急了。
“怎么?孙英莲没告诉你?”陈言问道。
焦莽看看孙英莲。孙英莲有点尴尬。
“哦。也不怪孙英莲同志。相反,这是她成熟的表现,慎重一点是必要的,非常时期嘛。”陈言既打圆场,也算表扬。
焦莽斜视了一眼孙英莲,显然对她不满。
“都坐下吧。”孙英平说。
“不过,我还要批评孙英莲同志!”陈言坐下后,一边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一边说道,“‘深剑’把这纸条交给你后,你应该立即烧毁它。‘深剑’手写情报,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把它放在身上,万一出了麻烦,暴露了你自己,还会祸及其他同志,甚至给党的事业带来巨大的损失!”陈言字字铿锵。
“我是为了把情报准确地送过来……”孙英莲欲辩解。
“要把情报记在心里!而且要准确无误地牢记在心里!要锻炼这种本领!以后切不可再犯这样的错误!今天的表现就不错。”
孙英莲无语。焦莽不明就里。
陈言说完,就把纸条放在蜡烛上烧毁了。
“时间紧迫!根据可靠情报,敌人要屠杀关押在第二监狱的几十名同志。”陈言继续说道。焦莽瞪圆了眼睛紧盯着他。“我们一起商量对策。据我估计,这几十人大部分是共产党员,还有一部分可能是民主党派人士和进步青年,去年被捕的王峰等同志可能也在其中。我们一定要全力营救……”
“王峰也在那里?”焦莽吃惊地问道。
“王峰是个优秀的同志。他知道组织的不少情况,但他被捕后,这些同志都安全无恙,包括你焦莽同志!这说明他对党是忠诚的,他没有叛变,没有供出其他人。”陈言神情凝重地说。
“那我们怎么营救?”焦莽焦急地问。
“我想,一、请示江北党组织已经来不及了,鞭长莫及。二、把这个消息捅出去,告诉报纸、电台,争取舆论的声援,给国民党施加压力也不行了,因为时间太紧了。敌人明天夜里就动手了。再说,南京的大报纸都是国民党把持的。就算那些进步的小报纸或我们的报纸刊登了,等到形成舆论压力也太晚了。而且消息一走漏,敌人一慌张,反而会提前实行屠杀计划。”陈言分析道。
“是的。我今天特意到草场门外观察了一下,看见有十来个士兵在那里警戒,地上用塑料布铺盖着,旁边放着一块‘水管维修,闲人勿近’的牌子。估计就是为下毒手做准备的。”孙英莲也说。
“我看只有武装营救!”孙英平提议。
“对!跟他们拼了!”焦莽立即赞成。孙英莲点点头。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有这一个办法了。”陈言很无奈地说,“武装营救,义不容辞。但风险很大,会流血牺牲。我们要周密计划。焦莽同志,你的地下工人武装队能组织多少人、枪?”
“30个人,35杆枪都分散在各个队员的手里。他们把枪隐蔽得很好。”焦莽答道。
“跟他们干了!我二支队也有40条好汉,跟焦队长的人合起来对付两个排,绰绰有余。”孙英平也急切地说道。
“从监狱到草场门外,必经管子桥,我看就在那里打伏击。”孙英莲建议。
陈言点点头,他对孙英莲的话很满意:“英莲同志的准备工作做得很好。明天深夜前,你们两人各带队伍埋伏在那里,听我的命令,枪响为号……”
“不好!有人来了!”
突然传来阿芳焦急的声音。声音很含混,是隔着草垛和木板传进地下室的。
地下室的几个人一怔。
少顷,孙英平仰着头靠近木板:“不要慌!几个人?”
“就一个人!”
“一个人?估计没什么事,但要小心!一有情况,给个暗号,我们从下面出口出去。不要慌!哦,对了,不要忘了把菜篮子……”
“好。”阿芳答应完就回到院子里,贴着很大的门孔往外看。她看见一个非常洋气的男人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她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
这个人头戴一顶公爵礼帽,一袭黑色的风衣,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风衣较长,更衬托出此人身材的修长俊美。风衣的下摆被他沉着的步伐搅动得微微起伏,犹如一掬黑色的波澜,在碧绿成海的麦田中分外醒目。
过了一会儿,那个人黑色的皮鞋已站到了院门前。鞋帮上沾了些泥土。他再次瞥了一眼挂在屋檐下的菜篮子。
阿芳紧张得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咚咚咚。”那人把手从风衣口袋中抽出来,敲敲院门。
“开开门。”那人见门是从里面闩上的,料定里面有人,就说道。
“你找谁?”阿芳故意过了一会儿才搭腔。
那人迟疑了一下,说道:“你是嫂子吧?我来过两回。”
阿芳也觉得这个声音有点熟悉,就又慢慢地从门孔往外看去。不错,他是来过。
“你是……”阿芳想确认一下。
“夜行何必问姓名。”来人从容不迫地答道。
“是他!”阿芳连忙打开门。
黑色修长的风衣立即闪进院门。阿芳马上关好院门。两人一起来到堂屋。“‘夜行’同志,你穿这件衣裳,我一下子真不敢认。”阿芳说。不错,这身衣服在南京也不多见。
“元旦期间我去上海时,一个好朋友送给我的。”
“怪不得!洋气!洋气!”阿芳由衷地夸道。
“就你一人在家?”“夜行”又问道。
“嗯……”阿芳支吾着,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松树’大哥在家吗?我有要紧事。”
“在!在!”阿芳这回做出了明确的回答。
“你等等。我去叫他。”
她来到地下室入口,喊道:“自己人!是‘夜行’同志!”
孙英平一听,高兴地对陈言说道:“自己人。我上去一下。”说着就要上梯子。
“我也上去看看。”焦莽也高兴地说。
孙英平为难地看了看焦莽,低声说道:“不太好。他的身份是隐蔽的。组织纪律,单线联系。”
一会儿,孙英平来到了堂屋。
“夜行”也看出了屋里的一些异样,但并不多问。
“‘松树’同志,有重要事情。”
“什么事?”
“夜行”把二监要屠杀共产党员的事说了一下。孙英平也把武装营救的计划告诉了他。两人仔细商量了一会儿,最后“夜行”说道:“为了让狱中的同志们有所准备,我尽快想办法把我们要营救的事告诉他们。而且正好有一个机会。如果不事先让同志们知道,当敌人深夜将他们带上车,同志们情知不好,必然会当场反抗。在这种情况下,敌人一定会实施一些预案,比如……就地屠杀……”
“但是……”孙英平迟疑了一会儿,语带顾虑,“但也不能告诉同志们敌人要集体屠杀……那样同志们心里会受不了,会生乱子。得找一个借口。”
“那当然。”“夜行”赞同地说。
当天晚上7点多,暮色沉沉。
一辆吉普车冲出监察局大门,沿着中山东路向西疾驶而去。不一会儿就到了凤凰台畔第二监狱门前。
强烈的前车灯照在第二监狱紧闭的铁门上。门前的两个值勤狱警连忙持枪靠近吉普车。
“出示证件。”狱警说道。
“你他妈的看看车牌!监察局的车子你也敢查?你们二监算老几?”吉普车司机伸出头骂道。
狱警连忙低头凑近车牌——在漆黑的夜晚,不如此真的看不见车牌。
“别跟他啰唆。把通行证给他看一下,叫他带路。”郑少青端坐在车内说。
司机把夹在前挡风的通行证抽出来掷给狱警。
两个狱警赶紧打开沉重的铁门。铁门还没有完全开到边,其中一个狱警就快步向门里奔去。
吉普车随即“呼”地一声蹿进高墙森严的监狱内,然后狂放地做了一个急转弯,停在一间灯亮着的屋子前。
屋子里的两个狱警一听车响,连忙跑出来。
“你们找谁?”胖一点的狱警问道。
郑少青走下车,并不理这个人,而是慢慢地打量了一下这黑色的世界。
“监察局的。”门岗说道。
“哦。请进请进。”胖狱警说。
“你们的张监长呢?”郑少青边问边往屋内跨去。
“下班了。”
“哦?他倒很自在。非常时期,他还是准点上下班。”郑少青说道。
“不是,张监长家中有点急事。他跟卑职交代了,说郑兄将代表宁处长来视察。郑兄来即宁处长来,我们一样认真接待的。只不过我们没想到郑兄这个时候来视察。要不早就……”狱警忙不迭地解释。
郑少青坐下来。另一个狱警倒上茶。三个人说了一些闲话。郑少青切入正题:“卡车、铁锹等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知道干什么用的吗?”
“不知道。”
郑少青似乎很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张怀文的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哦,最近这些共产党分子表现如何?可安分?”
“嗯,马马虎虎,马马虎虎。”
“什么叫马马虎虎?”郑少青皱皱眉头,不满地说道,“马马虎虎容易出问题。你具体说说可有弃暗投明、自首立功的?或者有没有不服从管理、寻机闹事的?”郑少青喝了一口茶。
“嗯……自首的,好像没有。再说,果真有人自首,我也不一定知道。闹事的倒有……”
“哦,说说看。谁在闹事?”郑少青很感兴趣。
“有一个叫王峰的,是个出头鸟,不服管理,经常带头煽动闹事。”
“是吗?这个人是什么人?怎么这么放肆?你们就管不住他吗?”
“这人是裕兴纱厂工会主席,但我们认定他是共产党小头目……”狱警答道。
“他有那么大胆吗?我倒想见见这个共产党。这样吧,你带我去会会这个人。”
“这……”胖狱警有点犹豫。
“怎么?不行吗?”
“不是这意思。万一他们对郑兄出言不逊,我担待不起啊!”
“没事。我代表处座来视察,可不是走马观花,得负责任的。我主要想去看看监舍的管理情况。顺便会会这个叫什么……峰的?”
“叫王峰。”狱警答道,“既然如此,就请吧。”
几个人出了值班室,沿着一条漆黑幽深的过道来到监舍中央的操场上。
各个监舍的囚徒们一听动静,知道有人来了,纷纷走到窗口张望着。
“都回去!都回去!看什么看!”狱警冲着囚徒们吼道。随后扭过头,用手指着五监舍,侧身对郑少青说,“王峰就住在那里!”
郑少青即向五监舍走去。狱警紧跟其后。
“王峰过来。”狱警站在门口喊道。
王峰正好和几个难友挤在窗前。他不理狱警的叫唤,冷眼看着面前的几个人。其他一些难友也一齐围上来。
“都过来干什么?其他人都让开!”狱警唯恐有意外。
狱警在人群中看见了王峰,就指给郑少青看。
“你就是王峰?”郑少青问道。
“是又怎么了?”王峰不屑地反问。
“很好。很好。是有点硬骨头的样子。”郑少青打量着王峰,点点头,不阴不阳地说。
“现在悔过还来得及啊!”
“哈哈哈……”王峰仰头大笑起来,“悔过?现在悔过,那我受的毒刑拷打不是白受了吗?”说完,带着促狭的表情看着郑少青。
郑少青转过身,对两个狱警说:“有希望!你们到‘自省室’准备一下,在这里谈不行。”
两个狱警离开后,郑少青上前一步,紧靠着铁窗,压低声音对王峰说:“你和我去‘自省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