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大夫!”老木叫着,抢上一步。
他早就搬来了椅子,又端来一杯白开水;待女大夫坐下后,他就塑像般守在女医生身边。他毕竟是老协和,老护士,关键时刻就表现出了非凡的素质。叶玉菡前额刚要磕着桌面的一刹那,老木已经伸手托住了她;接着扶她坐好,将早已准备好的镇静药放在她面前……
叶玉菡感激地瞅了老木一眼,又举目瞥瞥窗外的沉沉夜色。她吞下药片,喝了几口水,待精神和肌体都平静一点了,继续翻阅那些黑色文件夹。
最后一摞文件不是日本人的罪证,而是美国人的内部档案,很多东西叶玉菡看不明白。她还没弄清楚“SLR”是一个什么样的基金会呢,眼前材料中又出现了“U委员会”、“G委员会”和“化学作战部”;她只知道西蒙·切尔尼博士,可眼前文件中却出现了“西蒙·切尔尼中校”……
一份以“G委员会”名义发出的“备忘录”写道——
……我们决不局限于炭疽杆菌研究。必须从沿袭日本模式到创造和形成自己的生物武器研制体系,必须从一切可能适用于细菌战的多细胞、单细胞和病毒类病原体入手进行探索。肉毒杆菌、波状热病、家畜传染性流产、鼻疽和类鼻疽、野兔病、鹦鹉病、球孢肉芽肿、向神经脑炎、贝壳类中毒、鼠疫、牛疫、纽卡斯尔病、鸡瘟、稻斑病和稻褐斑病、土豆晚期枯叶病、白绢病、植物生长的化学调节剂和枯叶剂等等,都要列入我们的研究范畴。只要是被认为能使人类、动物、植物发病的生物体或是含有这些生物体毒素的东西,都是我们的研究对象。
一通给西蒙·切尔尼中校的密码电报译文有如下内容——
我们早已制订并执行了代号“雪峰”的计划,千方百计搜寻纳粹生物化学战专家,把他们连同家属弄到美国来,为我们服务。我们对日本也必须这样做。日军驻华各细菌部队已在投降前后的短暂时日里,以最快速度毁灭罪证并仓皇逃回日本。而你能在如此条件下勤奋工作,最大限度地搜集到他们的材料并加以清理和选择,最大限度地寻找和发掘那些对我们有用的东西,最大限度地使中国人淡忘一切并使他们无法继续纠缠犯下罪恶的日本细菌战专家,以及用最快速度建起我们在远东的第一个滩头阵地SB-1,功不可没。为了加快我们的研究速度,在原子弹之外增加一种对付俄国人的威慑手段,我们就必须讲究策略,恩威并重,宽赦和保护已经逃回日本的石井四郎等细菌战犯,使他们免受逮捕和审判;必须感化他们,让他们与我们真诚合作,使他们心悦诚服地交出长时期中积累的经验和资料,以千方百计节省我们的时间、金钱和其他一切有形无形的资源……
“化学作战部”主任莱特·巴克尔少将给切尔尼一封署名信件这样写道——
细菌武器有特殊的危险性。上百种杀人的菌株、毒株休眠在从艾治渥德到普拉姆岛几百间实验室数不清的冷藏箱和液氮罐里,随时可能逃逸出去。角岛和普拉姆岛实验室附近地区多次出现的怪异病变、居民暴亡和大量畸形死胎及畸形早产儿,别人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你我却是心中有数的。例如我们现在最感兴趣的炭疽菌,其芽孢体对外界抵抗力极强,几乎可以永远休眠,永不死亡!我们不能让这种因素长期围困、逼迫和威胁我们甚或杀死我们。因此,为了美国的安全,我们亟须寻找一个替代的国家或地区——你知道,“G委员会”和SLR一致认为,中南美洲显然不行,因为细菌和病毒很容易沿大陆桥传播到北美;其最适宜的候选者,似乎应该是南亚次大陆和中国——那里地域辽阔,纬度跨越大,加之温暖潮润、地貌复杂、战乱不断、人口密集、人种进化程度和文化素质均低下,是难得的试验对象和天然的菌种及毒株资源库,也是生物武器最好的研究室和试验场。你当然不会忘记,你就是为这个目的前往中国和远东的……
叶玉菡相信自己终于弄懂了一个基本事实,即SB-1实际上是美国人建在中国的一座秘密生物武器实验室。而且,在“二战”之后美国佬时间和人手都很紧张,特别是缺少第一流实验微生物学家的情况下,她帮了他们的大忙!叶玉菡一声不吭,脸色苍白,太阳穴和脖颈上青筋跳动。她微微昂起头,闭上双眼,靠在椅背上,胸脯急剧起伏……
“叶大夫,叶大夫!”又是老木,声音很轻。
叶玉菡缓缓睁开眼睛,默然无语,望着前面,又将目光缓缓转向老木,表示听见了他的声音。老木指指墙上。女大夫一瞅,那里一只电钟指着三点三十七分——啊,已是凌晨!而且时值夏季,很快就要天亮了!她站了起来。老木在她身后关上各处电灯和房门,走出H楼后又是关灯锁门……
夜气清凉。虽然看不清小径两旁的植物,却沐浴在各种花朵的幽香中。但是,现在,女医生丝毫没有轻松和舒适之感,反而觉得窒息和紧张……
“老木,我想,”女医生说,“这座堇园,应该改名‘罪恶花园’!”
说着,来到D楼前。
“D楼现在派作什么用场?”女大夫问。
“还是原来那个用场。”老木答道,“新买的离心机和烘干机,也暂时存放在这里。”
D“楼”实际上是一幢坚固的平房,下面有很深很大、恒湿恒温、自动净化空气、自动进行室内消毒和能抗“猛烈震动”的地下室,这地下室还能在极其恶劣的条件下保证若干小时的供电,等等。“原来那个用场”即按叶玉菡的设计,D楼是标本室,功能是保存菌种和毒株,兼可从事某些防护严密的实验。
叶玉菡在各房间转了一圈,来到地下室;到处能听见细微的水流声、气流声和嗡嗡的电流声。房间和过道里排列着大大小小、形制不一的液氮罐和冷藏柜——液氮罐虽不透明,但通过冷藏柜的玻璃柜门可以看见里面有很多试管和烧瓶,其中盛着各种颜色的液体或粉末。厚重的工作台上摆着用于实验、检测的各式金属器具、光学显微镜、玻璃和有机玻璃器皿,墙下和屋角置放着“手套箱”和两台电子显微镜……
叶玉菡一声不吱,拉开工作台抽屉,找出“工作日志”看了看,然后回身走到那些液氮罐和装着玻璃门的冷藏柜前,对着“日志”逐个检视。必须承认美国人在事涉科学时的务实和细密——像H楼中那些档案文件一样,D楼“工作日志”中的记录也有条不紊,与液氮罐和冷藏柜‘上那些标签都能核对上:“鼠疫杆菌霍乱弧菌”,“伤寒沙门杆菌”,“斑疹伤寒立克次体”,“炭疽杆菌”,“蓖麻毒素蛋白”,“肉毒杆菌”,“流感病毒十三”,“大肠杆菌〇〇九”,“口蹄疫病毒〇一三三”,“生化酶”,“石井型培养基”,“〇三三培养基”,“斑脱土”……
叶玉菡咝咝地吸着凉气,完全明白自己看见了什么。“培养基”本身不是细菌病毒,却是细菌病毒的食料和温床。日本人档案中那些“牛血粉”“人血粉”,就是培养基原料。“生化酶”多数无毒,但即使是无毒的,也可在试验中用以模拟炭疽等病菌;某些生化酶如沙林和VX则是有剧毒的。“蓖麻毒素蛋白”是纯天然的,但每七十毫克即一粒盐大小即可使人致死,且无解药。“斑脱土”是惰性化学添加剂,它与细菌孢子的混合物经飞机或喷雾器施放可长时间悬浮在空气中,用于“实战”……
炭疽就更可怕了!从理论上说,一克炭疽孢子即可杀死二分之一的美国人——虽然实战中达不到这种“水平”,但威力也远在原子弹之上;以盎司或公斤计的炭疽孢子在大城市一次杀死几十万、几百万人简直易如反掌!“离心机”“烘干机”就是制造细菌孢子、特别是炭疽孢子粉末的设备,这种粉末一般是白色或浅褐色的……
叶玉菡忆起老木的话:“美国人的汽车每天进进出出,一直忙着往这里运送东西”——很多设备器械,还有这些可怕的细菌、病毒、毒素蛋白、生化酶、培养基和填充料,都是在叶玉菡离开堇园后运送进来的,都在证实着莱特·巴克尔少将的指示:中国人“进化程度和文化素质低下”,要把中国当做“战略生物”“最好的研究室和试验场”!证实着西蒙·切尔尼中校的使命,他“就是为这个目的前往中国和远东的”……
“走吧。”叶玉菡回身,“去F楼,看看‘病房’。”
“不仅开设了病房,”老木说,“还住进了病人。”
“什么样的病人?”
“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听说,还会有一些病人来。”
“哦?”女大夫满脸惊疑。
“不知为什么,除了病人,他们还在想方设法找死胎和死婴,已经从北平各医院弄来十一具。”
“弄这类尸体来做什么?”
“我也算老协和了,可我还真不懂。”
“他们对这些尸体,有什么基本要求?”
“要‘新鲜’,就是说,刚死的胎儿婴儿。”
女大夫面色阴沉,一声不吱。
来到了F楼前。叶玉菡仰首一看,确实,三楼上所有窗户一律装上了铁栅栏。
“不是病房吗,干吗弄得像监狱似的!”女大夫连连摇头。
“您是说上面装的铁栅栏?”老木说,“地下也大有名堂呢!”
“什么名堂?”
“他们用脚手架和草席把F楼整个围了起来,绕屋子外面的墙脚埋下一圈带乳突的钢管。施工的是美国领事馆的海军陆战队。”老木用钥匙开了楼门,朝右边噘噘嘴,“喏,埋设地下钢管的同时安装了这么一个古怪东西——”
女大夫注意地看看,雪白的墙壁上增添了一个装着玻璃门的匣子,玻璃门上了锁,玻璃门内有四块仪表和一把手闸……
“像是消防装置。”叶玉菡迟疑道。
“您知道,每座楼早就有现成的消防装置,F楼也不例外——”老木戛然而止,不往下说。
叶玉菡想不出所以然,且往楼上走。老木紧随其后。果然,上到二层就发现通往三层的楼道口也装着铁栅门,迎面拦住了叶玉菡。老木添了一句:“里面每个房门也都安装了铁栅门。”“打开。”她吩咐道。
“不行。”老木摇头,“所有的锁我都能开,只这里除外。”
“你不是管着堇园所有的钥匙吗?”
“不,除了大门和门房那两把钥匙,美国人从来没让我管过其他钥匙。您刚才看我用的大把钥匙,都是我自己偷着配制的。”
“你说什么?”
“不瞒您说,叶大夫,沦陷时期我确实做过贼。”老木淡淡一笑,“北平沦陷之前我就有了一手配钥匙的绝活,只是从来没用过。”
叶玉菡听着,并不觉得意外。
“美国人刚把F楼三层改成病房,装上铁栅栏并上了锁。”老木接着说,“这把钥匙,我还没来得及配制出来。”
“那小女孩……”叶玉菡沉吟道。
“生活上没问题。三层上每套房间都很宽敞,设施齐全,有盥洗室。为了做病房,连吃的喝的用的穿的也都给备齐了,住着会很舒适。”
“我是说,孩子患的什么病?”
“她没有病。”
“什么,没病?”叶玉菡吃惊了。
“不仅这孩子没病,今后来的病人都不会有病。”
女大夫更为吃惊,简直不可思议!就在这时,老木打开斜对面锁着的七号房门,还朝屋里做了个手势。那是一张很宽的、刚被包上一层金属外壳的对开门。所有房门都锁着,而老木惟独打开这扇房门——叶玉菡知道,这是为了引起她的特别注意。往里一看,里面的摆设像一般医院的药房或处置室,墙角有个巨大的容器,形似一口竖置着的金属棺材,通体喷涂灰漆,暗光熠熠,没有任何文字和标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特的设备,心头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往屋里走去……
老木拽住她,伸手指指窗外,轻声:“说来不及了!”
女大夫举目一看,果然,天空已经泛白……
“怎么办呢?”叶玉菡焦急起来。
“是这样的,叶大夫,”老木清了清嗓子说,“我已经检视过了,这大箱子里装着针剂,是要给楼上那些病人用的。”
“他们不是没病吗,为什么打针?”
“您听我说!”老木瞥瞥窗外的天空,打断对方,“不仅这只大箱很古怪,那些安瓿更古怪,玻璃是灰黑色的,一个个都有锡箔封套,装在沉甸甸的金属匣内;所有金属匣外面一律没有任何文字和标识,却都有铅封……”
“有铅封,你是怎么看见里面的呢?”
“我拆了铅封!”
“拆了铅封,那,怎么复原呢?”
“我能复原铅封。”
叶玉菡想了想。她相信老木的话。有那么一手“绝活”的人,复原铅封恐怕确实是小菜一碟。她问:“包装这么古怪,会是一种什么针剂呢?”
“是呀!我在协和几十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古怪的东西。”
“怎么办呢?”女大夫又回到这个问题上来。
“我已经打开了三只金属匣,从每只匣子里取出了一支安瓿。”老木口气果断,“作为样品送去鉴定一下,叶大夫…”
“啊,老木!”
“我不是做过贼吗?”老木又淡淡一笑。
“你怎么总这样说!”叶玉菡带着责备的口气,“我的意思是说,这对你很危险。”
“我已经是死过几次的人了,没关系。”老木摇头,“叶大夫,我偷出来就是想给您拿去鉴定。您是好人,而且是有身份的人……”老木又看看窗外,“不行,不能再拖延了!我送送您。”
“安瓿呢?”
“您别管!”老木吃力地跛行着。在堇园大门外,他往胡同两头觑觑,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包,往叶玉菡手里一塞:“快走,快!”
女大夫走了两步,又回过来:“老木,还有两件要紧事——”
“快说,叶大夫。”
“弄清楚为什么在F楼外埋设钢管……”
“好的!”
“还有,给F楼里再配一把钥匙……”
“您跟我想到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