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已有蝉鸣,夏蝉隐在茂密翠绿的树叶里,看不着却声震行人。
岑观言带着两位都头和王生,后头跟着一队府兵,动身前往北郊。
一路上王生也不说话,低垂着头,衣裳倒是换了件干净整洁的,脖颈处依旧没有那块翡翠吊坠的踪影。
北郊靠近禺山边缘,离羌人侵占的地方很近,村落里人也不多,稍微富贵些的都往南搬,免得羌人劫掠时遭殃。
王生的小院在右侧小山坡的半腰上,干柴堆在屋外的矮墙边,下边放着已有些卷刃的斧子,肥硕的母鸡四处觅食,很是一副祥和的田园景象。
岑观言先去寻了王生家隔壁的赵文,他在家中劈着柴,汗流浃背地上下挥动斧头,丝毫没有察觉外头的访客。
赵都头叩了几声门,院中的人才回过头来,见到是本郡的太守,赶忙收拾了下自己,把人迎进家中。
听到来意后,他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说道:“前日早上我也在家里劈柴,实在没听着动静。”
“平日里我和浑家从来不同人吵的,只是那天认错了鸡,以为是自家的,就说炖个汤喝,哪知道是隔壁的鸡爬过来了。王家媳妇脾气暴得很,我浑家都还了一只鸡回去,她还在屋前面骂,骂得那叫一个难听!”
赵文说到这,依旧有些畏惧地抬眼看着岑观言。
“不过人都去了,也不说什么了。王家媳妇平日里也算个好心肠的,对王生也好,那院子都是她拿自己嫁妆补贴建上的。”
他摆了摆手,似乎因为一直提一个已死之人的名字,觉得有些晦气,也不肯再说了,只反复强调他和自家妻子没做什么。
岑观言从赵家走出来时,已过了一个时辰。
“去王家分到的田里看看吧,按王生的说法,柳氏最后应该去过那里。”
岑观言看着前头新载的一茬春苗,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分割得七零八落的田地。
还没走到田垄上,远处飘来一股浓郁的恶臭,与其说是飘,不如说是弥漫在空气里,不在上头飘着,也不在下面沉着。
在田里劳作的农夫从田垄上探出半个头,喊道:“这里头浇肥呢!”
岑观言一行人也没继续上前,只站在田垄上看着下面的场景。赵都头指了指中间的一块地,说那便是分给王家的那块。
上头的春苗幼茎萎靡,细长的叶蔫绿地垂在两侧。这块田浇的肥水尤其多,旁边绕着不少蚊虫,嗡嗡地凑着。
岑观言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又很快收回,把赵都头喊到一侧,谨慎地吩咐道:“你看住王生,小心些。”
赵都头也是一惊,明白了话里的意思,不动声色地回到队伍中,扯过一个府兵。
他特地压低了声音,虽然旁边人还是听得见,他也没管,“去府衙把大人的伞拿来,今日太阳这么毒,莫晒着大人。”
府兵一脸茫然地往来时的方向而去,几个人的视线落到了岑观言身上,他似乎有些羞愧,低下头,很快转到另一个话题。
“杨都头,带几个弟兄下去看看吧,说不定田里会有柳氏遗留的东西。”
最后几个字“遗留的东西”咬字很重,像是说话人在特地强调些什么。杨都头听令后,还是掩着鼻下了田。
王生还在张望着底下的场景,突然,赵都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王生的手,迅速反剪至背后,将人控制在手上!
“杨都头,把地挖开吧。”
岑观言叹了口气,转向王生这边。
王生还在喊叫着“大人何故如此!”,身体不断地挣扎着,胳膊上青筋尽出,想要脱离身后人的束缚。
后边传来杨都头和几个府兵的叫喊声,
“大人,里头有东西!”随后是呕吐声,更加浓郁的气味传出。
新耕好的田地被翻开,里头满是蛆虫,还有散落的,依稀能看出人形的块状物。
尸臭和粪臭味融合在一起,形成他们在田垄上闻见的那股浓郁的味道。
“王生,那些是你的妻子,对吗?”岑观言也有些恶心,还是强撑着站在一旁,看向地上挣扎的男子。
他不回答,挣扎的动作也没停,眼里流出两行泪,很快在脸上被风吹干。
“杨都头,把遗体收好吧,再喊几个兄弟,把王家从头到底好好地搜一搜,里头肯定还有东西的。”
岑观言闭上眼,心中的猜测被证实,他也没有欢欣的情绪,反而心里涌起强烈的悲哀,蓦然流出一滴泪来。
他在为一个素昧相识的人流泪。
没有人窥见他的一滴泪,都在收拾着自己分内的事。
赵都头和几个府兵控制住王生,杨都头向村民借了个箱子装殓好遗体,搜王家的府兵也拿着一盒财物跑了回来,正想说些什么。
岑观言用眼神制止,再和村里的长者说明了情况,押解着王生回府衙去。
一路上无言,只有王生浓重的喘息声和林间的蝉鸣,沉闷的让人心悸。
午后,再次升堂,堂下还是王生,不过是戴上镣铐的王生。
岑观言在堂上拍了一声惊堂木,大堂内寂静得死沉。
“堂下王生可认罪?”
“草民……草民不认!”
岑观言看见堂下的人抬起了头,目色通红,不像丧妻的丈夫,更像赌桌上的赌徒,赌上最后一注筹码,想和庄家拼个你死我活。
“事发当日清晨,你与柳氏发生口角,在此之前你不知怎的获得了大量钱财。你前半生多次靠柳氏嫁妆补贴家用,那日不忿柳氏的反驳,与之争吵,最后激动之下杀了她”
王生还想说些什么,被岑观言平缓但快速的语句打断。
“你隔壁的赵家正在劈柴,这提醒了慌乱之下想毁尸灭迹的你。于是你把柳氏的遗体剁碎,装作寻人的模样去了田间。想到今日要泼肥,你把柳氏埋进了自家的地里,试图多浇些肥水,掩盖夏日里的尸臭味。”
“你故作焦急地喊了全村人帮忙来找人,在没有结果后来了府衙,企图通过首告人的身份,让柳氏失踪这件事成为定论,从这件事里彻底脱身。”
岑观言舒了一口气,最后一句话说得极重。
“你说,是,也不是?”
王生瘫倒在地上,话里带着哭腔:“大人我冤枉啊,我也不知道浑家怎么会……怎么会成那副模样,还在我自家的地里!是有人害了她啊!”
“我只想着多浇些肥,这一茬能多收些粮,攒点钱给她修块好点的碑,挑她看得上眼的地,也算全了她陪我这么久的夫妻情分。”
岑观言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反问的声音很大:“你昨日就知道,柳氏死了要立碑了吗?”
王生来回的辩解越来越苍白,最后只剩了一句呢喃“我没杀她”,直到岑观言吩咐捕快把他押进监牢里,他口中还不断地重复着。
岑观言又处理了些今日剩下的公务,吩咐身边的小厮给今日去北郊的都头和府兵额外买些零嘴,随后提起笔写了今日的案宗。
直到夜幕上升,乌云乱布,没有月色的晚上只有稀疏的星点,微弱的光亮照着禺山。
“大人,您方才说了,要亲自提审犯人的。”
师爷轻轻地推了一把还在椅子上坐着的岑观言,轻声提醒道。
岑观言起身,拂了拂官袍上的尘灰,站立时只觉这官袍极重,承载了太多看不见的事物。他谢过师爷,往监牢方向去。
禺山的监牢环境还算不错,除了最里头的重犯区,其余地方至少开了窗户,能从外头透些光进去。
岑观言问过师爷,重犯区里关怎样的犯人。
师爷露出了一种复杂的神情,解释道“只有叛国、或与叛国同等严重的罪犯,才会被关进最里头。”
岑观言记下了也没多想,现在沿着标号一步步往前,很快数到了王生所在的那间囚牢。
里头的人穿着囚服,靠在墙边,不知在想着什么。
岑观言叩响了牢门,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也没去想过去,定睛看着王生。他身上的囚服单薄,应当是藏不住什么物件的。
他看着王生从墙根爬起,往外头张望着,看见是岑观言的一瞬间,眼神里的光熄灭,又缩回了原来的地方。
“王生,那天你戴着的翡翠坠子呢?换句话说,你的钱财是哪来的?”
岑观言低声询问着,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有些无奈,忽然又想起了那日的三堂会审,长公主在堂上居高临下地说出的那句话。
女子清冷的声音在他脑海里想起,“首告,抵罪。”
若是他也能有长公主一般的压迫力,应当很容易就能让王生招供吧……
岑观言如是想着,也揣摩着长公主的语气,学着冰冷地说:
“王生,你若不说,明日可没机会了。”
监牢里的人霎时脸色发白,慢慢地挪移到牢门边上,声音不住地颤抖着,“我……我要是说了,能一直保证我活着吗?”
“本官尽量。”岑观言简短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