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料中的疼痛如期而至。
虽说高台并不算太高,顾仪还调整了落地的姿势,撞击地面的力量依旧很大,带来的痛感也很明显。
穿云先前便在宴厅外等候,此刻急急忙忙赶来,把顾仪扶起。
“主子怎的又如此!”穿云平日里的冷静沉着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焦急地喊来侍从,把顾仪搀扶到空闲的屋室里。
顾仪微微地喘息着,低垂着头,艰难地挪移。
每一次呼吸,都是痛苦的折磨。
忽然她用余光瞥见一位面熟的纪家子弟,想必是坠地的动静引起了宴会尚酣的众人的注意,被纪家主派出来打探消息的。
到了偏厅的玫瑰椅上,她靠在舒适的椅背上,一言不发。
穿云难得如此多话,一个劲地数落:“主子您又以身犯险,奴婢们也会心疼的。您说过要养好身子的,以后还要送叫月嫁出宫去。”
她的声音愈说愈小,最后带上了哽咽的哭声。
“穿云,这次是我疏忽了,没想到苏复竟下如此狠手,本宫回京定要参他一本!”
顾仪捂着胸口,略显狼狈地窝在长椅上,说话也像飘在天上的云,落不着实处。
“长公主殿下这是怎么回事,何方歹人如此大胆,敢加害殿下?”
门口传来纪家主的扬声所言,他迈步进门,话语带怒气,听着倒真像是为了顾仪受伤一事气愤填膺。
“纪家主,放出去的狗伤人,不该管上一管吗?”
顾仪语气冰冷。
纪家主:“既然是狗,殿下又何必在意呢?”
“纪家主,您这条狗抓得不够牢,绳索也快腐朽了。不如把它炖汤喝,还能滋补您长年累月的气虚证。”
顾仪的脸色苍白,即便是说些不大符合身份的刺人话时,人也依旧窝在长椅里,一动不动。
“苏知州在别苑埋了黑火,预计一个时辰内会爆炸。纪家人若要离开,本宫也不勉强。”
纪家主的惊讶不似伪装,顾仪打量着,暂时排除了苏复与纪家合起伙来设局的想法。
“长公主殿下此事当真”
“纪家主大可去查。”
纪家主往前走了些,微微俯身,把座椅上的人看清了些,回道:“长公主说话,臣自然是信的。只是不知苏知州在何处”
“苏复此人包藏祸心,自然该受些苦处。本宫不日便回京,自会禀告陛下。”顾仪开口道。
“他还私联羌人,半个时辰后也要到了。纪家主应当明白本宫的意思吧?”
她在与纪家做一笔交易,纪家今夜必须共同御敌,保证顾仪的安全,来换她的佯作不见,回京后对朝廷有个妥善的交代。
对纪家而言,无疑是现在最需要的。
不过这位纪家主心性谨慎,恐怕不会轻易相信,她在大好形势下不乘胜追击,反倒离开容州回京城去。
顾仪的伤势是第一个砝码,加在他心里的天平上,让他往同意的方向偏去。
她要显现足够的弱势,取得他的相信,又不能太过脆弱,免得他生出杀人的心思。
第一步,她快成功了。
“那便多谢殿下告知了,臣会多派些人手来的。”
纪家主转身离开。
夜幕已深,随侍拎着提灯,在前头照明。在还没到宴会厅时,听见转角处有两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在闲谈。
“苏家那两位都处理好了”其中一个看着老成些,细细发问。
“姐姐放心,这的那个已好了。另外那个用了点东西,这会儿也该差不多了。”年轻些的微微笑着,手上做了个拧的动作。
说话声清晰得很,丝毫没避讳在外头谈如此隐秘之事。见到有人来,也不慌不忙地行了个宫廷礼,再离开角落。
纪家主明了,这是长公主放给他的诚意,苏复已死,不能作为证人上京,更不能威胁纪家。
“家主,我们如今是……”身侧的随侍低声问道。
“召集纪家众人和随行侍卫,派个人回府多带些府兵过来,再在别苑里探探。”
这位长公主下手狠辣,一出手就是苏复和其妻两条人命,也不知她从苏复嘴里知道了什么。
他也想过干脆今日把长公主留在此地,又怕她有后手,到时候鱼死网破,更惹得一身麻烦。不如先过了此夜,再看看需不需要让这位长公主永远留在容州。
毕竟羌人在新王登位后愈发猖狂,劫杀一位大宁皇族,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别苑中晚宴欢乐的气氛早已荡然无存,纪家子弟纷纷聚集起来,守着大门,谨防敌情。在容州待久了,大多人都有些武艺在身上,虽不至于上战场,也聊胜于无。
顾仪依旧坐在偏厅里,她身上带伤不便移动,一直窝在椅子上。
有人叩响了房门,是弄影。
她应是匆匆忙忙赶到,也不敢出声,抱剑警惕地立在门口,扫视着外头来来去去的人。
羌人的马蹄声愈来愈响,在宴会已经停止后,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出。
山雨欲来,夜风满楼。
顾仪闭着眼,听着外头的响声,无波澜地开口:“苏复已经死了,尸体也会有的。”
弄影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掏出手帕抹干净脸上的泪,庄重地朝内行了个朝礼,是命妇朝拜时才会行的大礼。
她的姿势有些笨拙,显然没怎么练习过,满脸的泪痕显得有些狼狈,笑意却是满溢的。
岑观言在思考。
弄影把他带到了先前的密室里,又缚住了苏复的手脚,嘱咐他看着,随后便赶了回去。
他知道羌人将至,弄影是赶回去保护长公主的安全,也催着弄影早些过去。
所以现在,他只能和苏复在同一间密室里待着。
苏复被绑住双手双脚,也没有妄图去挣脱,只是安静地靠在墙上。他对今夜计划的失败很坦然,没有一点不甘,平静地开口。
“你听过一句诗吗?”他在叹气。
“挑尽灯花吹又瘦。”
“一点相思如豆。”岑观言习惯地接上下一句。
这阕词在民间流传极广,著者的名字早就湮没在历史里,只有三两笔墨存留世间。
而它讲的,是经久不渝的相思与爱欲。
岑观言说出口后,垂眸默然。
“执炬迎风,易伤手。岑观言,你应该明白的,如我一样。”
战鼓擂响,明明密室里听不见外头的声音,岑观言只觉得心跳得极快。
万籁俱寂,只闻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