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五天的路,车马劳顿,总算是到了容州。
落日恰好在黄沙之上,前头在黄昏的余晖里蓦地涌出一座雄伟的城门,上书“容州城”三个大字,笔墨酣畅,犹如群鸿戏天,收笔处带出金戈铁马之气。城门由砖石垒砌而成,线条粗犷,与大漠的苍凉极为相称。
传说里,城门是黄沙天然聚集,某日突然涌出,被风刻蚀成如今这幅模样。上头的题字是仙人怜惜容州贫瘠,特地赐下此名,以保容州不被风沙淹没。
顾仪想着来之前听过的传说,远远地瞥见容州知州已在城门口相迎。她隔着窗子的珠绡,依稀能看见远处穿着官服的中年男子。
很平常的一张脸,不熟识的人可以通过他的面容,想起任意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穿上官服,也不会给人盛气凌人的感觉,更像是街边闲谈的普通百姓。
容州知州,名苏复,其妻是纪家的女儿,可想而知。
“下官容州知州苏复,恭迎长公主殿下。”他带领众人行礼,姿态恭敬,一丝不苟。
两个侍女先下了马车,掀开珠绡的一角,顾仪缓缓而下,作足了皇室的姿态。
今日她梳了堕马髻,斜插一根牡丹珠花步摇,一袭烟纱散花裙衬得她气色极好,行如皎月穿云,和风拂柳,一眼看去,就是一位养尊处优的贵族女子——温婉且无害。
苏复不敢怠慢,将车队引入城中。城里的百姓围在道路两侧,不敢高声指点,只有与身边人的私语声层层叠叠。
“苏知州,容州可有什么好景致本宫曾听太傅讲容州有落日近长河,大漠沙如雪,此次来容州也想见见京城外的风光,明白吗?”
“长公主殿下所说确有此景,就是偏远了些。今日天色已晚,还请殿下先到驿站歇下,明日微臣再派人带您前去。”
顾仪不依不饶:“苏知州应对容州很熟悉吧,若本宫明日要苏知州亲自带领呢?”
“殿下如此抬举,是微臣之幸。”
苏复依旧恭谨地走在离顾仪一步后的位置,没有一丝逾越,低声应着这个算得上有些无礼的要求。
顾仪露出些不快的神色,很快便收了回去。这一瞬似乎也被身后的人收入眼底。
到了驿站后,苏复带着众人说明了一下情况,很快就离开了。
顾仪把岑观言喊进书房,屏退随行人等,有些随意地问道:
“岑卿,你如何看此人”
“眉目温和,行事谨慎,若是敌非友,会是个城府极深的对手。”
岑观言一直跟在队伍的后头,他注意到,苏知州的情绪很浅,浅得近似毫无痕迹。
即便长公主装作无礼,他也连一丝不耐和怒色都没有。若不是本性平和,便是伪装得太过彻底。
“岑卿应该知晓他娶妻纪氏女吧一方知州要管束些什么很简单,可他什么都没做。”
顾仪的话语极冷,“无论他是个怎样的人,处于知州身份,又与纪家关系紧密,都已经是查清侵地一案的最大阻力。”
岑观言无言,默默地点了点头。
“明日陈卿也该回来了,你可自行走动,切勿打草惊蛇,先退下吧。”
顾仪示意岑观言离开,他低头迈出房间,有些失意和茫然。
岑观言不愿轻易判断任何人的立场,从开始的陈谨,到现在的苏复,一直如此。他妄图在世间多寻到一些光亮,去填补漆黑时的黯淡。
可长公主似乎已认定了苏知州与纪家沆瀣一气,侵占佃户土地以谋取私利。
以及,长公主再也没提过那日的杞芽糕,就像从没有那块多出来的糕点一样。
可那清甜是嘴里难以遗忘的滋味。
他摇了摇头,试图抛掉脑海角落里的杞芽糕,准备去容州街道上再走一走。
岑观言籍贯容州,但不在容州城,而是长山县,离此处还有段距离。他也就在府试时来过一趟容州城,今日也算归乡了。
城里与京城不同,没有京城繁华的街市,也没有四处吆喝的商贩,街上的百姓大多行色匆匆,都不会停下与遇见的熟人寒暄几句。
岑观言扮作旅居的行脚商,装作问路的模样,叫住了身旁经过的一人。
“这位兄台,可知府衙往哪处去”
被喊住的中年男子神情警惕,打量了好几遍拦路的人,也不开口,往东边指了指,又赶紧离开,片刻也不肯停留。
岑观言一时间有些无奈,府衙明明是在西侧,这位中年人随意指了个方向,几乎是跑着离开的。
他又如此换了几个地方,再多问了几次,都是一样的结果。
岑观言索性回到驿站的房间,落了锁准备梳理一下今日的思绪。
“容州城的百姓似乎极封闭,不愿与外人交流。”
“城里设施不算破旧,百姓对府衙和来访的车队没有太大的敌意。可见苏知州至少不是鱼肉一方的贪官污吏。”
他将观察到的疑点一一记下,准备明日送到长公主手上。
而一墙之隔,正是顾仪的房间。
夜里的烛火微晃,侍女打扮的女子跪在地上,她虎口生茧,英姿飒爽,与身上的打扮格格不入。
“弄影,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赶紧起来吧。”
弄影是顾仪还是昭和公主时沈家培养出的暗桩,最开始效力于先太后,后来沈家销声匿迹,她也求顾仪改了名字,以“弄影”之名潜伏在纪家打探消息。
“苏复此人,在纪家如何”顾仪开口询问。
弄影回道:“苏复的妻子是纪家大房的庶女,与纪家关系并不融洽。苏复此人,奴婢看不透,倒是与其妻情深义厚,与纪家也有嫌隙。”
“知道了,你在纪家多小心些,万事留意。”
弄影带上仿穿云面貌的面具,举着托盘倒退出了房间。
顾仪蹙着眉头,纪家从来小心稳妥,从来不会放任一个与自己不睦的人,在如此关键的位置上。
除非,苏复有致命的把柄落在纪家手上。那个把柄必须大到足以让纪家放心,将苏复彻底置于掌控之中。
顾仪有种直觉,或许她该去见见苏复的夫人,那位纪家大房的庶女。
容州的风没有京城的湿意,带着朔漠的干燥与风沙,刮得窗户也发出刺耳的尖啸声。穿云吩咐同行的侍女,给驿站的窗户挂上厚实的绸缎,省得喧闹影响晚上的休息。
谁都没有看见,人影渐疏的深夜里,黑衣女子从房顶掠过,往城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