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渐次地谢,枯叶片片的黄,小雪落成大雪,从八月到腊月二十九,说长也不过四个多月。今日是个好兆头,琼叶纷飞,宫墙内外都盖了一地的白。
宫里从三更起就陆续起了喧闹之声,宫人来来往往地搬着各色宴席要用的东西。这日的年宴,可是宫里一年到头的重头戏。
顾仪作为宫里仅剩的女眷,全盘接手了此事。幼帝登基第一年,年宴自然是要盛大了办。歌舞编排,席面菜品,都要细细打算。
文宣殿里,叫月领着长公主的谕令,布置殿里的摆设。天青釉敞口瓶里插着新采的红梅,花瓣沾上的几片雪花,被青砖冒出的热气融成露水。烟道早在辰时就点上了,大殿里已是温暖如春。
那尊香炉被安放在主位旁,是幼帝入座后一眼就能瞥见的位置。到了与宴众人快来时,再点上鹅梨帐中香,清甜的袅袅香气开始弥漫。
顾仪和幼帝是最后入殿的。
长公主常年在宫中,外臣很少得见。如今无论是首次见的,还是曾见过的,都在她入殿时鸦雀无声。
前几年里京城里还流传着昭和公主的美名,小儿都能唱上几句歌谣:“日有明,月有阴。君子何求好女在京。”
今日顾仪换了一袭大红织缎兰纹斗篷,进殿时摘下白锦缎围露出面容。
那张脸苍白而脆弱,唇色被口脂染得鲜红,眼尾上挑得凌厉,整个人像一团炽烈的火,也是将熄的火,飘摇在虚无的冬夜里。
“发作的可真不是时候。”顾仪想着。
先皇重病时,宫内人人自危,生怕皇帝下殉葬的命令。唯独她担心自己的父皇哪日便会突然离去,所以每日都会去探望,但看见的只有他日渐消瘦苍白的脸。
她失了公主的仪态,冲去问太医这病到底怎么医治。还没到时,就听见压低声音的谈话。
“刘医,这病竟是朕留给她的”
“莫告诉昭和。她年纪还小,若知道她只能如朕一般活到而立之年,该过得不安生了。”那人的声音十分熟悉,是她听了十六年的父皇,语气淡然,丝毫不见将死的遗憾。
十六岁的顾仪还不知道该如何收敛情绪,不知道是先哀伤于父皇不久将离去,还是忧愁于她的生命尽头被定在三十。不过十四年,何其短暂
从那日开始,她的身子开始变差。畏寒,初秋开始就得披上厚重的斗篷。稍有劳累和寒凉,风邪便来势汹汹,再加上毫无规律的胸痹,几乎能把她压垮。
太医诊断了几轮,也只说是寒凝心脉、气滞心胸,开了四逆方温心理气。当初的刘太医额外开了东阁藏春和苏合香丸的方子,说是尽量养着,莫太过劳心。
可顾仪只能向前。
她的每一日都是更漏里滴下的水珠,待到水漏光时,就是死亡之时。
她必须抓住每一滴水。
纪怀枝坐在纪首辅后,是靠前的位置。
他记得幼年时的昭和公主,少女娇而娉婷,眉眼带笑,才有姝色。今日再见,那张稚嫩的面容悄然长开,艳而不媚,冷肃如霜,端坐在主位上已让人望而生畏。
恍如隔世的再会,他低垂着眼,不去看她。桌上专供给二品以上官员的是缠枝云纹高足银杯,工艺极佳,能清晰的映出对面的身影。他又瞥见了那抹红影,避无可避,攥紧了银杯,指尖发白。
文武百官照常行了礼,念了几句吉利的祝词。
宫女鱼贯而入,捧着还冒着热气的佳肴。传菜官一道一道报着菜名,直到最后一道压轴菜“三鲜龙凤珠”。
顾仪指给幼帝看,“陛下看那道龙凤珠,做的实属精致,需摆到前头看看吗?”
幼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视线刚移过去,不知看见了什么,突然开始哭闹。
宴席的觥筹交错之声骤然停止,文宣殿里回荡着小儿的哭声。宫人赶忙上前哄逗,可幼帝的眼泪依旧如决堤的洪涝,滔滔不绝。
这场景无疑是荒谬的,满殿的大臣都看着主位的幼帝,没有人敢发出声音,照顾的宫人也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忽而,女子的声音打破这一切。
“阿伦乖,不哭,姊姊在呢,不怕啊。”
顾仪把幼帝抱在怀里,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柔声哄着。怀里的小儿窝在她的膝上,渐渐止住了抽泣声,却还是不愿起来。
顾仪哼起先太后曾唱过的歌谣,悠悠地声音响起:
“前门冬,后门风,思儿千里长明宫。
远山笑,近山琼,送儿万里细采红。”
幼帝的呼吸声慢慢均匀,竟是在她的膝上睡着了,小手还拽着她斗篷边的兔毛。
顾仪也难得露出温柔的笑意,小心翼翼地抱起他。
“众卿家可自便,本宫先带陛下回宫休息。”
说完撇下一众宾客,带着宫人径直回了幼帝的寝宫。
幼帝始终不愿放手,牢牢地抓住她的衣裳,顾仪也只好一直抱着他。
下半夜,万籁俱寂。
顾仪从梦里惊醒,手臂酸疼,她看向怀里的小儿,自嘲的笑了笑。
那是她的亲生弟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她利用他的亲近,利用他为数不多的记忆,用旧香和旧物去勾起他思母的悲哀,再用她与母亲的相似和母亲爱的那首歌谣,去勾起他长姐如母的依赖。
她清醒地认识到她的卑劣,清醒到亲手击碎所有温情的幻想,再清醒地去品尝苦涩的一切。
朝臣无从指摘她宴会上的举动,不过是指了道新鲜玩意儿给幼帝看罢了。她必须借此机会,以新帝长姐的名义介入朝堂,再去达成后面的目的。
也许她最后的目的有些虚无缥缈,但总该去试试的。
第二日是腊月三十,京城处处张灯结彩,家家户户忙着贴春联换桃符。
旅居京城的举人们显得有些伶仃了。殿试就在开春,离得稍远些的若是秋闱后回乡,怕是还在路上就得启程回京,索性就在京城住了下来。
岑观言住的旅店上下也是一片欢声笑语。掌柜家就在店内,一家老小换了新衣新帽。掌柜还依次拜访了几位店内的举子,送几句朴实的祝福,收到了不少举子亲手写的春联。
这四个月有不少人来寻岑观言,秋闱第二已是个很唬人的名头,再加上这第二名的人风姿清朗,看着也未娶亲,有不少人来寻佳婿。
他一一推拒,只说殿试在即,无心婚嫁,才劝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媒人和嫁妹的同窗。
还有些,便是同在京城的举子,邀他去参加文会,每日的理由都能翻着花的变。
今日日光和煦,可去京郊翠微一观;明日微雨疏风,可在樊楼听雨集句;后日天高气清,可去登高眺远抒怀;再不齐还有赏花赏雪赏月,万物都能赏上一赏。
岑观言本就不擅作诗,文会众人雅兴高时又爱饮酒,更有甚者服五石散助兴。兴酣时敞怀奔走,在他看来简直如群魔乱舞。他劝阻不住,索性后来也再没去过,也劝着方卓尽量少去。
他天气和朗时更爱去南城街市走走。
那儿是全京城贫苦人聚居的地方,是掩藏在太平底下的真实,空气里都充斥着污浊和刺鼻的臭味。
衣不蔽体的中年人晨起便去码头卸货,卖些力气换饭食,孩童刚会走路时就忙着帮家里做事,妇人的织布机从早到晚没有停歇。
随时担忧着米缸会不会见底,茅屋的破洞该如何修补,冬天天气越来越冷,过冬的衣物还够不够厚。这是抛却东西城富贵人家之外的南城。
他在那还遇见过一个婴儿,被抛弃在黑暗的小巷里,身体尚温热呼吸却停了。他把它带去医馆,只得到坐堂大夫的摇头与叹息
岑观言救不了它,也救不了他们,只能帮着百姓写写书信,给孩子们启蒙,至少埋下一个火种,等待火焰燎原。
从他的家乡到京城南城,一切贫穷与不均,随时在上演。有人坐高堂,狐裘锦衣观雪色;有人居寒屋,薄衣冷衾儿女哭。
漫长冬日里还会有更多生命被埋葬。
他比之前更清楚的认识到,只有进入朝堂才有机会去改变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