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坐隐

帘外的雨斜织成帘,从檐角滴下的一串串水珠,恰好落在瑞兽的口中。西风自大殿门口的金丝楠木牌匾前来,又从南珠织成的珠帘缝隙里穿过,最后被绣着十二红的重重帘幕阻隔在外。

此处在宫城中央,众殿环绕处,殿名“长乐”。长乐殿里住的自然是贵人,在某些人眼里,可是要比紫宸殿里的幼帝还贵上三分。

李修驻足在宫门前,望向巍巍宫城。明明才是初秋,红墙朱瓦已有肃杀之意。木叶萧瑟,唯有中央仍是层层叠叠的葱郁簇拥着琉璃顶,在细雨下折射出绮丽的光彩。

出门太急,李修甚至未记得带伞,只得在檐下躲着。听着雨落的声音,心里也平静不下来,忧心着见了那位该如何说话。

他想得有些出神,在宫女连唤了几声“李大人”后,才回过神来急匆匆穿过回廊,往长乐宫方向去。

“臣李修见过长公主殿下。”

他颤颤巍巍地行了礼,才缓缓抬起头,将视线上移。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尾裙摆,红上缀着金蝶,因主人端坐着,褶皱显得有些凌乱。再往上,是腰间的螭龙苍璧,浅浮雕的纹饰若隐若现,虚实相生。他心下一惊,还是坚持着把头抬起。

一张艳若桃李的面容闯进他的视线:眉是一泓月,眸是冬日雪,雪肤花貌当如是。乌发上梳着螺髻,那发髻上斜插的银鎏金倒垂莲簪,花心攒的是颗硕大的合浦珠。

主位上的女子终于得见全貌,李修面对如此倾城国色,却大气也不敢出。

苍璧本为礼天所用,可偏偏在长公主腰间成了装饰的玉璧,再加上在僭越边缘却细究也不算违制的螭龙纹,他不敢深思。

“李大人寻本宫是为秋闱吗?这事本宫可管不了,自古科举之事礼部主管,若是本宫掺和,免不了又被参上几本。”顾仪悠悠地开口,打量着来访的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李修李大人,惯来最是油滑,两边不沾。若不是秋闱的考官刚闹出受贿的丑事,朝堂上又为新人选吵成一锅糊粥,这位大人定不会来相见。

“长公主殿下这话可不对,如今能决断此事的只有您了。”李修低下头说。

先帝病逝,新帝尚幼,内阁几位还未争出个一二,太后也不过是寺里供奉的牌位,话事人竟是只有昭和长公主一人。新主考官一事迫在眉睫,他迫不得已,只好来走这一遭。

“李大人看,张时泽张大人如何?”顾仪拾起手边的云子摩挲,看向李修。

不过是顺水推舟,推出个和李修一样的老滑头,求她下谕来个名正言顺。

李修心满意足,谢恩后离开得很迅速,片刻也不肯多待。

“叫月,去把东西拿来罢。”顾仪从待客的偏殿缓步走回书房,丫鬟叫月也恰好拿来一摞的画纸。

她一张张地翻阅着,最后停在了一页上。画上的男子长身玉立,清隽雅致,粗布简服也掩不住通身的书卷气,可谓是“孤竹独立,玉山将崩”。

顾仪轻笑一声,把新制的玛瑙麒麟镇纸压上那一页的页脚。

如竹君子多,雪后青松少。谁又知道这株青竹在大雪摧折后是否还在呢?

宫灯的烛火被夜风吹得略微晃荡,最后被束缚在莲花纹的紫石英外罩里。晕开的烛光恰好透过玛瑙,墨色的字也被遮上一层淡红,纸张角落里的“岑观言”三字清晰可见。

夜里的雨刚歇下,打更人踩在湿润的石板路上,脚步声和打更声混合在一起,回荡在宫城里。采买的宫女趁着夜色从丽景门进宫,守门的侍卫关上宫门,隔绝了外城的烟火气。

一门之隔的外城正是热闹的时候,本朝不禁宵,夜里的长街依旧灯火通明。夜市的千盏灯火亮如白昼,高楼里红袖纷扬,管弦之声繁复往来。点茶人热闹地吆喝着招揽客人,酒客行令射覆惊起一片欢声。

西街的荟文楼也不安静,一位卖诗的秀才遇到难缠的题目,抓耳挠腮也想不出佳句。眼见得每首标价的30文拿不到,还得赔上停笔磨墨罚钱的15文,身边围着看热闹的百姓也越来越多,他心里更是慌张。

忽而秀才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经过,连忙喊道:“观言,快来帮帮愚下!”

那人蓦然回首,围观的百姓才发觉这人生得一副好相貌,眉目如画,萧索清朗,看打扮是进京赶考的书生。

不似京城里锦衣玉带的公子,他身无佩饰,也未涂抹脂粉作慵懒之态,只着一件圆领襕衫。□□规制的举子服色,是圆领大袖,更显其清瘦竹姿。

“方卓兄,岑某也不擅长诗词歌赋,不知是什么题不才也帮着一起想想。”

岑观言被喊声拉回过头,有些面露难色。他出身乡野之家,每日学习经义策论已耗费家中许多,家中也无诗集藏书,对诗词歌赋只是略有涉猎,算不上精通。

出题的是位富商,题也算不上晦涩难懂,不过一“财”字而已。方卓也是进京的举子,平日里算得上才思敏捷,只是对“财”一字无甚可说。

先儒教导君子不需通庶务,时间该花在研习经义上,少有讲“财”相关的大儒。纵然是有,也被批为旁门左道,不堪上大雅之堂。

故风花雪月天地古今等常物,方卓都可试着一写,唯独对这财一筹莫展。

岑观言略一思索,口占一绝,试探着说出:

“莫怪无物买柴薪,多见人轻富贾身。

世途尽道多风雨,自是此物作活民。”

此诗一出,方卓便知道岑观言确实于诗词一道不通,此诗用词平实,拈韵不和,只算得上中下之作,唯一值得称道的只是有捷才。

看热闹的百姓和出题的富商倒是欢呼雀跃,大声叫好。酸诗他们见多了,文人又总爱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典故,难得有人写诗如此通俗,还是个长得极好看的书生。

岑观言只是微带些笑意。

他自幼家贫,为了生计和读书多受劳苦,缺财缺物缺书,故而对讲“生财”的著作多次精读,只是越读越发觉世道偏正。

世人轻慢商贾,以其铜臭俗不可耐。儒生热衷标榜自身无财,以安居贫困为德高,贬斥“生财”一道学者。可同时世人又在追利逐财,为财可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甚至连性命都丢在里面。

方才那七绝不过借此机会,一抒心中郁气,若真要改变这世道,白身书生一无是处。他只有站得足够高,才有可能移风易俗。

岑观言接过富商递来的铜钱,许是高兴,从原先的30文加到了100文。他转手就将那一吊铜钱塞到了方卓手上,与人约着一同回下榻的旅店。

……

夜里的人群拥挤错杂,谁也没看见,街角里挑水的担夫片刻间消失不见,只有水桶还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