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五十三 落荒而逃

薛莫皟顶着个赤裸裸的小光头走了,冬休过来与我并排站着。

“小菟,你俩认识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你身边了,但他撵着你回了一趟西川的事我还是有所耳闻的。这个人待你的好和念公子的不一样,他这个人似乎……,更柔韧一点,不如念公子心眼直。”

我说:“你这个词用的不错,他着实柔韧。要换做李成蕴,你敢给他剃个光头,他绝对不会这么若无其事的走来走去。再看薛莫皟,面对别人的异样眼光能够如此平静,就能窥见他内心的强大啊。”

冬休低声道:“好像你对他比对驸马还要热络一点。”

我说:“细想来,我和薛莫皟还没有吵过一回架,最多就是我骂着,他听着。这份温柔,任哪个都拒绝不了啊。”

“也是。”冬休默然着垂了垂头,“小菟,其实有件事我不应该瞒你。”

“什么事呀?”

“少府的事,我……”

“你帮着太后和先帝做了两年假账是吧,结果被户部带人给查了个底儿掉。”

她闪着眼睛:“你早就知道了。”

我说:“差不多吧。说是先帝调用了库银,可背后还深深隐藏着另一人呐。那个人藏的够深,许多事都叫先帝在明面上承担了所有。除了少府银两,还有晋王回京,再比方说前太子后期养在了延嘉殿。种种都是两个人有商有量的。夫妻连心这句话可不是假的,只要利益还捆绑在一起,关键时候自然一致对外。”

她忽的跪下了:“陛下,奴婢有罪,辜负了您的信任。”

我摇摇头:“你快起来吧,你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我拿私房钱补上的七十万两漏洞,一是为了不使阿娘遭到朝臣非难,二是为了不使连你在内的一众棋子变成炮灰。事儿都过了,不计较了啊。只是阿娘若以后再想动这方面的心思,我可不给她补窟窿了。”

冬休起了身吸吸鼻子,说道:“上一回在延嘉殿,陛下还遭了玫姨她们的讥讽,说颜侍中实在孝顺,您是表面功夫。而今看来,她们真的不懂陛下的厚意吗?”

我说:“懂与不懂的谁知道呢。到底还是颜阿秋比较合她们心意。”

太阳将落,风一吹又激的我一顿咳嗽,冬休推着我:“快进屋进屋,别在这儿晾着了,自打立冬来就气色很差,又不让宣太医,哎。”

“你叹啥子气哦,还不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哟哟,又开始说这些神道儿话了。”

舅母许薇莹办生辰。

一大早玫姨就拿了一套新缝的袄裙过来了,给我制衣赏的习惯她还一直留着,也像以前那样直戳戳的把我从被窝里往外扯,“起了,起了,早点过去替你婆婆张罗着点。”

骤然一醒触着棉被外的寒凉,我不禁打了个哆嗦,然后一下子又被熏热的袄子裹住了,我睁眼一看,又是红衣裳!

我拧巴着眉:“咋又是红的呀!连元晴都知道我喜欢绿的。”

她用极快的语速嘟哝道:“喜气日子不穿喜气点?!今年得的一等好料就属丹红,又轻又暖,怕你冻着不是。旁的颜色总得多给你娘制几身儿,还有宫里的几个太妃,不得再往晋王府苏府送一些啊。”

“得,红的是拣剩下的。”

“瞎说!你要日日穿男装赖的了谁,都给你制袍服了。但也好,袍服简单,省了姨的功夫。”

我突然喉口一阵拥堵猛咳了两声,喷出的唾沫星子溅到了衣襟上,时下突然想到,穿红衣,是有它的好处在啊。这要是别的颜色衣裳,我的病症就该被发现了。

此一时,还只以为这轻微咳血仍是肺挫裂的原因,治好了伤风咳嗽就好。却不知是心脉衰竭的开始。

苏府里,一应男女老少服饰华贵,就连下人们也是衣着光鲜。

舅母许薇莹已经被孕气罩着了,怀孕的女子总与其他人模样不同,打眼一瞧就不一样。

我见大铁牛舅舅一副笑不拢嘴的模样,遂悄悄四下看看,看看有没有怜娃化为的铃铛草。

并无。

满庭尽是富贵花,独无素姝铃铛草。

我低头笑了笑,是啊,无福之物怎能进有福之家。

“陛下,低头沉思什么呢?怎么一副不太开心的样子。”许薇莹口气温和的询问我。

围坐在院内晒暖的人哄的笑了,外婆说道:“咱们在自个儿家呐,还陛下陛下什么呀,叫她名字。”

我笑说:“要操心的事总是不缺的,今儿舅母过生儿,我也不说啥客套祝词,就恭贺舅母和舅舅双喜临门吧。”

外婆嘘了一声:“默念叨,默念叨,你们心里知道就行啦。”

众人点点头,不约而同抿着笑。

许薇莹问:“娘娘,您的伤势可大好了?”

阿娘摇了摇左肩:“养了一个月,差不多了。之前麻痹了五六日都没直觉,我还当这条胳膊要废了呢。”

“那现在呢?可能用得上劲儿?”

她抬起手,上下翻翻手掌,贴近了身旁的我戏谑道:“十有八九吧,这力道还能把菟儿打的哇哇哭。”

我唰的一下红了脸,而他们皆爆发出狂辣的笑。

一时恼怒填胸,我站起身就走,他们在背后嗷嗷的喊,“哟,这是生气了。”“你们也是,她到底是当陛下的,给孩子留点面子。”

……

我来在舅舅书房,想写一封信。

前几日太长公主与我讲到的小雪山还搁在脑中。她提到了滑雪,而阿娘也是三番五次的说到滑雪。白宪昭带着不记事的阿史那可汗滑过了雪,就一辈子念住了她的恩,莫不是这滑雪的背后还隐藏着什么说头?

也许我不费这精神也无关紧要,可就是莫名其名想打探个究竟。

但提起笔来又踟躇住了,灵州,谁在灵州?

我思索了半晌,突然想起苹果家乡离灵州最近!不如就让她私下与我打听打听灵州小雪山的事情,就不交与官差做了。

书信一挥而就,盖上私章,封了信皮。绕开围坐着聊闲的人们,带上纹竹从侧门出去,一路向南来在街市,找了家邮驿站。

这两年,国内的驿道新辟了许多,庶民邮寄东西书函已经十分方便了。

柜台内的小伙计收了信件收了银钱,然后一脸谄媚又神秘的笑道:“这位客官,小站新出了一款新的火漆,您要不要添两盒啊?”

我咧嘴笑道:“封信笺的东西要那么多作甚。”

小伙计挑着两条眉毛说:“咱们这种火漆可是不一样,但凡是信函,都需要保密不是。往常的火漆,拿小刀刮了再融热,还能给黏回去,咱们这火漆完全解决了这个可能。”

纹竹一嘻哈:“哟呵,这么神奇。”

小伙计夸张的点点头:“没错,独门秘方,只能加热融化一回,谁要是偷看了信想再黏回去,可就做不到咯。”

我觉得好奇:“拿来与我一看。”

“好嘞。”

我接过那雕工精湛的小木盒,里头是白色的膏子,上头浮了一层银色。摸了摸润润的,我问:“怎么是这个颜色呢?”

他说:“现在是银加白两色,可融热了就成绿色的了。但第二回融热,就会变回原来的颜色,而且还失去粘性。”

我想起晋王曾经拿到我公主府白色刷银的蜡烛,也是冒着绿光,似乎跟这个很雷同。遂蹙眉问道:“为何会变绿,添了什么?”

小伙计嘿嘿一笑:“客官这样问,可是要砸小站的生意么。”

我叹口气,“得,我要两盒。好用下次再来。”

“得勒~,一共六两银子。”

纹竹瞪大了眼口水都爆出来:“啥?这么贵!”

小伙计把火漆包好了递过来:“姑娘别大惊小怪了,里头的配料可是从百越以南,六诏之地运来的。您想想成本啊。”

我随口一句:“那地方能产什么?倒是听说有毒蘑菇,吃了能致幻。”

话从口出,我一个激灵,突然发觉自己是不是无意间说出了真相!

那半边人哥舒辰老道的银蜡烛,是不是一种致幻之物!

十一月快到中旬,谢将军带着试炼好的三架新火炮往受降城出发了。

李成蕴那头发回的文书上说,一路天晴未遭雨雪,行程顺利,预计本月下旬就可到达。装着火炮的大木箱一直伪装妥当,虽路遇细作探子,但未出纰漏。

我合上文书,满意的靠在椅背上。出门就风和日丽,是个好兆头。

刚高兴一会儿,明常侍小跑着进来了:“陛下、陛下,户部桑侍郎、大理寺少卿、御史中丞,他们带着十几位大臣,在甘露门外请求面圣!”

我看他一脑门子汗,遂觉得不妙:“公公为何如此慌张?可知他们目的?”

明常侍一张脸拧巴着:“好像,好像是请求为原左相李壬翻案。”

我差一点把手中的笔掰断,咬着牙道:“不见!”

“好好好,老奴这就把他们驱散。”明常侍刚迈出两步,我便改了主意,“回来,宣他们在阶下候着。该处置的事情,还是早一步处置。”

这厢宫女与我理了理衣发,搬了圈椅搁在正殿门外,我慢步踱了出去端正坐下。

“众卿这般兴师动众,是何事体呀?”

我一直端着架子端着话音儿,若是两年前我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这副模样,一定会哈哈大笑。只是现在,怎生的能笑的出来,人家连群结党,已是打上门来了。

为首的御史中丞禀明了来由,着实要与前左相翻案。

我冷哼:“前左相雇凶行刺羽林卫大将军之案,已是经三司审定的铁案。并且当时各位并无激烈反对。而今这才刚过了一个月,怎么又改了看法呢?”

桑侍郎拱手道:“陛下,臣等原先也觉得此事蹊跷,只是暂时没有搜集到有力证据,便不敢置喙陛下的决断。现下经查,原先的人证证词不实之处,涉案的信件,亦为伪造。所以臣等恳请陛下能下旨重审此案,还原一个真相。”

我凛声说道:“桑侍郎是说涉案之人翻供了是么?朕怎么觉得,是有人在背后故意操纵。”

桑侍郎严肃道:“陛下,堂堂一届帝王怎能凭空臆测而不看证据!陛下若真的怀疑,那么此案开启重审即可,孰是孰非,孰奸孰罔,彻查便知。”

“是啊,是啊,求陛下下旨。”

我握着椅子扶手咬碎了牙,狠斥道:“不准!”

然后他们就排排跪下,口中唱戏一般——陛下,左相乃是朝廷肱骨,又居四大辅臣之首,请您看在他为四朝老臣的份上,请您下旨重审,以不使臣等寒心呀——!

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此时万般的悔恨涌上心头,我是何等的不识大体,当初竟然没有趁势将他斩立决!

耳旁的声浪一遍,一遍,起起,浮浮,冲的我耳鸣连连。

我晃晃额头醒醒神,朝他们嘶吼道:“你们要逼宫是吗?”

然后就开始老僧念经般的——臣惶恐,臣不敢。然后又回到了方才的咒语当中。

我起身咬牙喊道:“羽林大将军已往受降城去了,就算重审亦需他本人在场,此事稍后再议,散了!”

我撂下这句转身就走,还强撑着一副架子昂头挺胸,但我知道,我此刻落荒而逃了。

回来寝殿就直接躺下,裹上被子泪花就瞬间冒出。

巧嬷嬷看见我这副样子连忙过来搂住我,她长叹了口气:“这些老滑头们着实难以对付,还有时间呢,好好想想对策。”

我咬着嘴唇泪水潸潸滑落,我哽咽着说:“是我不顶用,是我害死了尖尖。”

嬷嬷不解的眨了眨眼,“这是哪门子的胡话,你不会是病了吧?来,摸摸头。”

她一咂舌:“你看,还真的病了,直烫手呢!自己发烧了都不知道啊,不觉得头疼吗?赶紧宣太医。”

我慌忙的拉住了她:“别,别宣太医,就熬两幅伤寒药喝了就成。”

她对宫女摆摆手,宫女小跑着出去了。然后与我换上寝衣,将被子掖了个密不透风。

尽管如此,却觉得暖不热棉被,甚至冷的微微打摆子。

我正上下牙咯咯噔噔的躺着,太后带着一脸看似关切的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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