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七 一念之间

走到半道儿,瞧见路边装潢豪华的铺子里陈设着琳琅满目的脂粉钗环,又想起玫姨的话,心里一动,不由得叫停了马车。

我想送姑姑一份礼物,虽说念头浮起,令自己有些难为情。

逛了几家铺子,什么上好的西域香露,玫瑰式样的耳环,保养身子的合香手串,掐丝缀珠的小袖炉……零零碎碎的精致小物件统共选了两大包,高高兴兴的一路抱着,心里期待能换得姑姑一丝喜悦。

兴奋又忐忑的回来月池院,满脑寻思着该说怎么样的话赠出礼物,一推东厢的门,看见姑姑也在我房里,正和玫姨围着暖炉议事。

我连一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姑姑突然起了身,大步流星就迈了过来。

我瞪大双眼不知她要做什么,只知她面色冷峻手起掌落,直抽了我一耳光。

一声清脆巨响,跟着就是左脸的火辣,以及左耳的嗡鸣。

没有任何防备的我还宝贝似得抱着两袋礼物呆站在原地。一瞬间所有的精心寡意跌宕进风里,热泪滚烫,在眼窝里闪烁着怒视于她。

她少有的一身儿红色,艳丽,侵略,带着傲视貌。一咬后牙,汹汹道:“你仔细给我听着!宫规之所以是宫规,就表示它能将秩序约束到最合情合理。你无视秩序,变着法儿的积累人望,一心挑尖儿。难不成其余的大人和娘娘今后都要学你自掏腰包不成?若不呢?便会有人说尚书大人慈怜体恤,我等薄寒不仁,苛待下级!如此不识大体,全然小儿之见!”

我默默吸着鼻子,把眼泪往肚里吞,脸上泛起一丝冷笑,把目光从她脸上挪开,脱离了对峙,以最快的速度更换表情,甜笑甜语着向玫姨走去:“姨姨,今天过节,这是菟儿特意为您选的礼物。”

我把无视二字,演的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玫姨的表情复杂极了,但条件反射的接过了我双手递上的礼物,支吾道:“这这,我的老天诶,你们娘俩是要干什么?!”又翻翻礼物:“这么多东西,是不是有一包是姑姑的呀?”

我挽着玫姨的胳膊,用无辜的口气说道:“都是姨姨的呀。”

余光中那个红色人影儿在愤懑之余添了一丝失落,夺门而去了。

玫姨一时无措,被我拥着坐在塌上,“姨姨,不是说留了饺子吗?”

她不自然的笑着:“有有有,孩子你等会啊。”

然后她麻利的去了小厨房,我伸出冰凉凉的手在暖炉上烤着,蹿腾的小火苗在我的泪眼中分身成了好几个。

不多时,温暖的声音裹着诱人的香味回来了:“快趁热,水饺、蒸饺、煎饺,各三个。半夜了,不敢多吃,再积了食。”

“嗯。”我乖乖答应着,拿起筷子嚼的津津有味。

她瞧着我眼噙泪光大口大口的模样,劝我说:“不好再闹别扭的,你仔细想想姑姑的话,可是大有道理。”

我嘴里包着饺子,好似也并不能品出是什么馅儿的,只含糊一句:“她只是找茬打我罢了。”

玫姨声音严肃了一些:“找茬打你,你也不亏!这些时候你对姑姑可有半点尊敬之情?!”

耳听玫姨也不向着我,忽闪了半晌的痛泪终于落下一滴,流过还在隐隐发烧的面皮上,涩涩的。

玫姨觉得话说狠了心软下来,拧了一把冷水帕子给我呼呼:“敷会儿啊,可不能留下红印子。大人也是的,打孩子脸作甚么,明个儿我得和她谈谈。”

我嗤笑道:“打背,打手,打头,打屁股,打嘴,打脸。一回比一回心劲儿狠,下回就该一根绳子勒死我了。”

“她恨我。”我静静的说。

“小杀才能不招恨吗?”

玫姨把事态极尽可能的淡化,轻轻戳戳我的脑门:“也就是姨脾气好,每处容着你。可冷眼瞧着,你和姑姑许多地方却是一类的人啊。”

我不可能听得进去她说的话,只觉得沉重感一点点吞噬着我。

玫姨打开布包,翻看着一件件的礼物,叹气说道:“瞧,还说没有姑姑的。玫瑰花样是姑姑最爱的,还有这小袖炉。姨天天四门不出的要这袖炉何用?这不都是要送姑姑的吗……”

听了此话,悲从中来,随即伏在姨姨腿上,安生的流了一场泪。

冬至假期还有两天。

起来化个浓妆,收拾收拾便出发前往铺子,查一查施工情况。

刚踏入大门,便看见眼前一人背手而立,于室内花园的月门处,披着天窗流下的光,一身灰衣,高俊脊梁。

我仿似再见故人,欣然向他奔去,穿过昏暗的堂屋,直向那一方微光。

近前了,那人回首,对着我清澈的笑。

这一刻,我想让他抱抱我。于是双臂半展不展,神情半喜半藏。可又身心分离,先行一步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紧跟着的,是他突突的心膛。

我抱着不丢手,像是要把他勒到窒息。我深呼吸着,感受着他的体温和满身的沉香。

像是充电一般,当我觉得电量开始够用了,握着他衣裳的手才松懈下来,再猛吸口气,推开了他。

他往后趔了一步,神色满是不解:“你……一热一冷的,怎么了?”

我回归以往的娇蛮貌:“没怎么,天冷,暖和暖和。”

他一撇嘴,看着我,半晌了说:“今日厚施浓艳,你是不是哭了呀?”

我瞪他:“有什么好哭的!”

他微笑:“分明是哭了,眼皮都肿着。”

被人看穿的感觉叫人恨的牙痒痒,遂握紧了拳头往他身上砸:“那你也哭,两眼睛哭成桃儿才好!”

他“吭”的一乐:“肯定还挨打了,所以出来报复无辜~”

我体内的血直蹿腾,皱着眉狂捶了他两下,坐到一旁生闷气。

他笑如和风:“喂,装修已七七八八了,叫我日夜在这盯着,浑像个泥猴,你倒托大,快四下看看满不满意?”

遂领着我,从最里头看起。

原先室内花园的小石山悉数挪了,靠着最里搭起一座舞台,供平时演艺歌舞所用,舞台之下将会设立四个活动的大棋牌桌。

花园外围的一楼原本是一间间的客房,如今把门板全部去了,只为半封闭的隔间,凌花窗已换成了透明的琉璃窗,仍是每间有棋牌桌,桌子大小,座椅塌席之规格,皆按房间布局而分。

而二楼原有的一圈儿客房改为了六间雅室。除了更换窗户,形制则保留了雅室的私密性。

内有后厨,可提供简单茶饭果品。而后院便为私房禁地。刚入门的堂屋则是柜台,换筹码的工作台和休息区。

我满意的笑道:“真是一家内容丰富的高端赌场啊!”

薛莫皟道:“订做的数种牌卡这两天就能拿到了。现在可以开始招兵买马了。”又一转头唤道:“小獾,招聘的告示贴出去没?”

“方才就贴妥了。也托几个兄弟,介绍可靠得用的人手来。”

嘿,这哥们儿也在。

我关切的看向他:“小獾,肩膀上的伤好了没?”

他乐呵道:“谢您关心,在洛阳军中时候,薛公子就请来医倌给治着,如今已大好了。”

他一边清理着杂物一边笑答,见我对他点点头,又利利索索干活去了。

我抬眸看向薛莫皟:“你真是好维持儿,人家好歹也属于十六卫的一员,倒来给你做苦力。”

薛莫皟叹道:“别看他是笑着的,他那条手臂算是废了一半,如今使不得刀剑弓弩,只能干些轻活儿了。”

我一时默默,洛阳之变,所有的当事者中,或许我是最安泰无虞的那一个。

且仅仅才过去半个多月,我已忘记了一般。

“你近来回过薛府吗?”我目露同情。

他却嘴角一勾,挑逗我道:“回去作甚?我可不想如你一样,三天两头被松松皮。”

“喂,你作死啊!”我一脚飞起,他趁势一躲。

正打闹着,突然进来一人,一顶蓑笠掩着大半边脸,怀抱一柄宝剑。

那剑我眼熟的很!

这人又脚步趔趄,走动间有血滴沥在地上,还没到跟前儿,扑腾就摔倒在地。

我二人见此景大感意外,一时并不敢过去扶他。

他气息奄奄,从口中挤出几个字:“凡姑娘,救我……”

我瞪大眼睛:“卓奚,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