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五 运筹谋画

御书房里,暖气吹人酥,淡嗅墨莲,香袖提笔,纸笺拾得两三句。

我的字如今写的愈发好了,倒是不负春夏间的数月勤练。

彼时姑姑手把手的教我,又细心检查窗课,如今回忆起来,尚有余温。

我瞧着湿润的笔尖,和它书下的横竖撇捺,笔锋尤算凌厉,走神了片刻。

画可画敕结束,落完最后一笔,我将整叠的文书摞好码齐,将狼毫笔掷入笔洗,看它在水里墨缕成花。

透过窗棂往偏厅瞄瞄,见姑姑坐在软榻上,听兰内人回事。看她好似肩酸背乏,有心替她捏捏,可是一想到如今我二人的隔阂,便踟蹰住了。

她做了狠事,我说了狠话。这个结,我一直回避着,还没有正式想过化解。

可又当如何化解呢?您派去蜉蝣山秘密行动的人掳走了茶民的两个孩子,这才使得上山寻子的茶民被困于山洪,又促使念奕安前去解救,以至惨案发生。

我摇摇头,无措的坐回椅上,伏在案上发呆。

皇上一脸笑意的回来书房,很少见他这般高兴过。

我笑问他:“圣人,可是有什么喜事?”

他阔气气噗通一坐,浑身的气息都飞扬着:“陈修媛给朕立了一桩大功,她命在洛阳的二哥暗中掳来了刘鳄奴的小儿,如今质子一换一,四郎回家的日子指日可待了。”

我眼眸一闪:“那果真是天大的喜事!”

皇上点着头:“是啊,整个后宫能与朕分忧解难的,头份当属陈修媛。”

我亦称赞道:“修媛娘娘慧心无量。”

在这情绪上佳的节骨眼,我借机说道:“圣人,关于我父亲,您可不要误会他呀……”

皇上将眼睛从奏折里挪开:“你忧虑甚么?你父亲不是已再度上表陈情,朕也体恤他老来得子之心。”

“而且……”他眉眼一压,神情邪魅起来:“京中不是还有你这个质子在么。”

这话前半段虽喜,后半段堪忧,再不中听也只能附和笑笑:“圣人,您真会开玩笑。”

他搁了奏折,伸了个懒腰:“朕可不是开玩笑。身为人臣,即使不存二心,他也应懂得瓜李之嫌的道理。”

我垂下头,心中疙疙瘩瘩。

然后他突然一转头,盯着我的脸目不转睛,直把我看的一头雾水。

然后他启口了,声音变得极轻咬字却极狠:“咝……你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乱跳起来。

但见他原本红光满面的脸霎时间阴沉下来,什么都没再说径直出了书房,留我望着那宽阔背影惊惶难安。

得,一个秘密,快不是秘密了……

可是人,往往都存着侥幸之心。一来希望皇上的怀疑只停留在怀疑,二来希望有其他力量可以叫他扭转这个看法。

于是回来月池院,我想通过玫姨的口,传话给姑姑。

到底更不想让此事曝于人前的,是姑姑。我可悲的发现,尽管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可我还在为她考虑,以她的目光丈量问题。

是啊,堂堂一品女官大人,被曝有私生女,该会给她带来怎样的麻烦……

我尽量使语气显得漫不经心:“玫姨,今天圣人说我越来越像一个人了。可我觉得,除了有了些姑姑的干练,有了些姨姨的细致,至于别的——,还是跟阿耶一模一样。”

说这话的时候。我有属于我的卑微和自尊。这卑微和自尊又同出一路——你们都装醉,我何必独醒。

玫姨脸上的表情别扭起来,僵笑道:“嗐,圣人的意思,估计是说你长大了。”

“嗯,兴许吧。明日冬至,晌午我要出席宫宴,而晚膳李成蕴邀我过李府去,就不在家里过节了。”

玫姨叹口气:“咱们一院的人,有多长时间没有一桌吃过饭了。”

我随即笑道:“叫我算算啊,自打我当上尚书吧,九月二十五到今天十一月初六,一个来月罢了,不久不久。”

玫姨有点生气:“你还掰指头算!越来越没心没肺!”

时下有一队宫女入来院中,传桦萝道:“圣人临时决定薄暮时分启程至京南斋宫住下,以便明晨于「圜丘」的祭天大典不慌赶时间。内司大人随驾,不及回来打点,劳动姐姐您替大人归置些备用之物,交由奴婢们吧。”

听此言我眉角一抬,非要让姑姑随侍,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推门问道:“一并随驾的还有何人?”

为首的宫女答:“回尚书大人的话,还有大皇子与淑妃娘娘。祭天大典本应是中宫参礼,如今后位空缺,便由淑妃娘娘代中宫行祭。”

我点头:“知道了。”

又瞧见小厨房里祥顺她们在准备羊肉猪肉等几样荤素,我便回来房内问道:“阿姨,内膳房明日定送饺子来,何必再劳动自己?”

玫姨的面庞从来都是笑脸多:“这过节得有个过节的样子,自己动手的更好吃呀。也想叫你们试试姨的手艺,待明儿晚上你回来,留几个给你。”

我也欢喜答道:“好勒。”

说到这,我突然想起一事。

合宫上下多有节庆补贴,但也仅对于有品级的宫人来说。余者虽比暴室的情况略好,不至于无晚饭吃,可到底也是些粗饭蔬食。节庆下主上们庆贺,底下人遭罪,一天劳顿下来,热饭恐不及吃。

如今身在尚书其位,权该谋一二利好与人。

于是我唤来小珂,吩咐道:“我现下批两张条子,你拿去内外膳房两处。明日冬至,所有无品级的宫女,女使、内侍、官婢,每人皆可领十五只羊肉饺子应节。这批费用,单独汇总一个账目于我,算作我个人的私账,不入官账。你现拿去三十两,分派两处,待账有了,多退少补便是。”

小珂眼睛一闪:“大人恩泽。我那一同进宫的小姐妹有在底下干活的,多长时候连肉星儿都吃不着。”

见人心生感念,我亦觉得颇具价值,将条子银钱备齐,命她尽快去了。

玫姨在一旁吁叹不已:“你可是有钱了是吧。照你这样式儿,年下呢?上元呢?”

我往她身边一蹭:“姨姨,过节嘛,我想让大家伙儿都高兴高兴。”

玫姨一盯我的眼睛:“别个都高兴了,单漏了你姑姑?”

“我……”

“你说呀,你不最能言善辩?”

我沉吟良久,只说了句困了。

转过天来,一大早小珂就递来一折文书。

“大人,事情妥了,底下人刚呈上的。”

我翻开一看,共十三人的签名画押,遂满意笑道:“这乌氏的「勾月门」果然办事利索,数日间,就寻得了十三人。”

说到这十三人,身份不一,但都年至黄昏。统归下来,原都是伺候过前女相白宪昭之人,如今流散在外,被这勾月门察访寻出。留下名姓地址,书上原来职分,待我将名册设法叫圣上御览,便可作为“重揭逆案”的有力证据了。

近来阅大理寺奏疏,案情进展缓慢,年代久远,缺人少证,难以验明正身,现下问题该当迎刃而解。

不论胡嬷嬷之冤屈,但凭她沾惹上这档子事,就难以善终。何况借她生事者,另有其人。如今我也只好搭一趟顺风车,借她之身,摇一摇这卫国公的地位。

我自量力,不做蚍蜉撼树之举,只为能早日定罪于他添砖加瓦。

我预感哥哥的案子会随着此案揭开真相。其亲侄张巢是为杀害哥哥的凶手之一,我就不信这卫国公老贼能置身事外。

现下,该由谁将此文书呈交御前呢?

我静坐在房间,沉思不断且默默等待,不拘多时,院子里响起了欢笑声,宫女们若枝头的麻雀叽叽喳喳:“听说了吗?听说了吗?张才人手下的大宫女挨了陈修媛宫人的打,现下带着一帮人,打上临照殿去了。”

我窃笑,等上了。

真是衔尾连头,无缝对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