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八 杯弓蛇影

鬼鬼祟祟给皇上送了第二回青蒿汁,瞧着他慢慢拧眉喝下。

“圣人,这是你我之间的小秘密哦。”

他笑道:“哦?不想让朕公开嘉奖你吗?”

“嗐,这只是小菟个人对圣人的心意,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他瞧了瞧我的表情,遂笑道:“行,准了。朕就说是泡马尿泡好的。”

我捂嘴笑:“这个好。”

这好像,还是我俩第一次笑到一块去。

寝殿外负责放风的小树喊道:“发药丸子咯。”

听到这个指示,我赶紧告退出来。

自从甘露殿兴了鼠疫,为了增强宫人的体质免疫力,司药司每日发放一颗褐色药丸。我拿到刚分下的一颗,其硬其坚,想着再存多几日,就可以玩弹弓了。

兰内人坐在偏厅嗑瓜子,小树围过去:“这蜂蜜炒的就是香,兰姐姐一天都吃去了两斤。”

兰内人一呸瓜子皮:“你这浑嘴坏舌,我就刚刚坐这。殿中无事,干杵着啊。”

小树牵我坐下:“咱们也歇歇。”

我鼓捣起桌上的新茶具,一套精致的青花瓷,茶洗里面有山水。也就那么一刹那,我突然想起了我存着的另一丸药——在老家时,辰道长炼制的「漱心丹」。

从随身带的香囊里取出,拿小刀切开,一分为二,见里头也并没有什么特殊。请来殿内女医帮我看看成分,她闻嗅了半天,只说:“确实是一剂保心药。”

又叫另一太医来看,仍是此言。

一时间,我疑惑了。难道……是我先入为主,想多了?

玩心不减,我把已揉碎的丸子丢进茶洗,添进热水,开始用茶针捣弄。

搅啊搅,看着它一点一点融解。然而化开的杂质没有往下沉淀,反而像油一般,直往水面上漂。

然后那些浓浓淡淡的药糊糊在水表形成了四种颜色,有米色,有黄,还有浅褐深褐。这四种颜色随着茶针的旋转,正逐步汇成一幅图。同时,还泛起了……光?

光。

我是不是眼花了?我赶紧揉揉眼睛!

然后使人瞠目结舌倒吸冷气的一幕出现了!表面飘着的药像是咖啡拉花,现出了一副人像!

我惊呼一声,那人像不是旁的,是白宪昭!从那本旧画册里“逃跑”的白宪昭!

她们两个凑的更近了:“怎么了怎么了?”

我颤颤巍巍的指着笔洗:“刚有个人脸。”

其实也就一眨眼的功夫,那人像已转瞬不见了……

她俩上下瞧着:“没有啊,哪有?白生生的水。”

嚯!这颗“仙丹”真厉害,连一点药渣颜色也不剩,一切就这样雁过了无痕啦?

小树笑谑道:“该是哪处的人影透过玻璃啊镜子啊,反射过来了吧?哈哈哈哈哈,瞧你这一惊一咋的,自从被苏大人吓破了胆,‘杯弓蛇影’都给整出来了!”

我白她一眼:“兰姐姐说的没错,你这舌头健壮刁蛮,撒上花椒孜然,比烤牛舌还鲜嫩多汁呢!”虽和她逗着,但心中着实杂草滋生,生起恐惧。

这时,胡嬷嬷一阵风进来,口中念着:“哎哟,别提烤牛舌了,昨日我才吃了一堆烤炙,今日这嗓子直冒烟!”

她看见茶洗里的水,眼前一亮:“哎哟,晾好的白水啊,赶紧叫我喝一口!”

“诶诶诶~”

来不及阻止,胡嬷嬷端起来便鲸吞牛饮。

“这不是茶杯,这是茶洗,不能喝的!”

她不顾,直管抖动着喉咙,咕咚咕咚往下咽。

在我们三个的注目之下,她一气儿喝了个精光。然后把茶洗往桌上一搁说道:“咱们糙习惯了的,比不得姑娘们金贵细致。渴的紧了还管什么茶洗茶杯。哈哈,何况太仆寺的茶杯茶碗,比你们这的茶洗都大。”

喝足了就手背一抹嘴,转身出去,对粗使的宫女吆五喝六:“提浴汤的都机灵点,别洒地上了。”

兰姐姐藐视道:“上头居然允许这等粗鄙之人出入甘露殿。”

小树说:“嗐,还不是因为那马尿浴汤的活计,换你,你来吗?一时罢了,这两天就到头的事。”

而我顾不得和她们一同调侃奚落,已全然出了神。这颗“仙丹”,这抹鬼影,居然阴差阳错的进了胡嬷嬷的肚子……

若问我为何忧思,这还得往回说。

昨日于茶室里,我不知不觉睡去了一刻钟。

醒来时,身上盖着薄毯,全身正窝在竹椅里。睁眼,茶安安烹好。

离念师太轻呼我:“醒了。”

“我怎么又睡着了?”我慵懒坐起身,整了整头发。

“小菟姑娘的精神经常这么游离?”

我摇头道:“最近不若之前那么频繁。许是一时放松,便睡过去了。”

师太将细盐添入茶中,与我递了一杯过来:“上次从你处拿走的画册,无端空白的那张,应是住进过孤魂野鬼。因它无地可居,无根可依,便以画中人为身,逃出去了。”

我一惊:“这也行?纸张还在,它连纸片人都不是。”

师太抬眸:“这叫「影子鬼」。”

“在能映出影子的地方,以影子的模样现身。比纯粹是灵体之时强大的多,不单只能在午夜出来了。”

我愕然:“天呐,是不是它想害谁,就去克害谁的影子。”

师太一笑:“聪明。”

她见我紧张恐惧,随即安慰道:“也不必太过担心。此鬼刚刚得了影子身,道行尚浅,不足为惧。只是日后,却是难说。”

师太瞧了瞧我的气色,又言:“贫尼疑惑的是,不知此鬼用何法吸食了姑娘的精气神三宝,得以成此身,又致使姑娘元气大伤,一度精神萎靡。”

我正踌躇着要不要告知师太,我颈后被刺入鱼钩之事。见一小尼姑恭顺入来,通知太后驾到。因此这场小聚,便也提前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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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现在,胡嬷嬷喝下了白宪昭刚刚现身过的水。这,后续如何,实在难以捉摸。

还有那漱心丹,竟能化作无色无味,着实诡异。

这两者是单独存在,还是互有关联……一时间,脑中问题多多,迷雾重重。

自从内官局大会阿秋维护了姑姑,两人黏糊的不行。

得了闲就在一起说笑,又是捏肩捶背,又是梳头试新妆。根本不用看,空气里就飘着她们满溢的母女之情。阿秋这也算是爱情失意,亲情找补了。

但我如今就很是平静了,好去呗,好完就得松你的皮,到时候让你哭的很有节奏。

晚膳前姑姑坐在软榻上,见了我俩,拍了拍身旁的塌垫,阿秋唰的就坐过去了。而我静静的,想着已有人过去了,就没往出凑。

然后俩人就开始“秋儿在文德殿情况如何”,“姑姑今天累不累”等十万个为什么。

我趴在饭桌上等菜,赶紧吃完了,好带尖尖鸡出去放风。

然而阿秋得偿所愿之后还于心不足,贱嗖嗖的挑事情:“妹妹啊,这几天你也不跟姑姑说说话,还生气呢?”

我枕在手臂上看着门外发呆,回想着白宪昭的事,头也没回。有时候呢,我只是沉浸在某种思考状态里,拔不出来。

膳房的人过来,把八道例菜摆上桌,我就半伏着闷头吃。有道奶煨芋头我多夹了几下,然后,一道闪电呼啸而来,打落了我的筷子。

我惊住了,饭桌上也安静了。

反应过来才知道那道闪电是姑姑手中的银筷,她斥我道:“只抱着这一样,你玫姨和姐姐都不敢动了。”

玫姨赶紧拿了一双干净筷子放在我的手边说道:“哎呀不打紧,这道菜也就是孩子喜欢的味,咱们可不爱,是不是?”

阿秋附和着:“是啊是啊。如今我也大了,吃牛乳能长个儿,都给妹妹吧。”

我整个人都是懵的,我从未想过吃几口东西也会如此。

而这时,阿秋已经把那道菜挪了挪位置,放到了我的眼前。

姑姑命令宫女:“撤走。这道菜今后不许上桌,不惯她这挑食的毛病。”

玫姨笑呵呵的给我夹别的:“来,别的也好吃啊。”

我含着泪勉强又塞了几口,难以下咽,便搁了筷子道:“姑姑,玫姨,姐姐,你们慢吃。我吃饱了,先退下了。”

起身离开时又被叫住。

“闹脾气是吧?”姑姑冷哼一声:“行,既然你不乐意好好吃饭,那干脆就别吃了。”

她环视一圈道:“拿走她房里的水果点心,饿她两天!这两天里谁敢喂她一口,加倍惩处。”

我转身出来,行啊,不吃就不吃。

转天我抱着尖尖鸡睡到日上三竿。

嚯嚯,反正也不用去早饭桌报道。起来后喝杯热茶,在门口晒晒太阳给尖尖梳梳毛。

“真是我的漂亮孔雀!”

我逗它:“会开屏吗?”

它抬头咯咯叫着,抖一抖尾羽,瞬间羽海溶溶,像是冬季落满了雪的柳树,摇一摇,雪花儿就飞落~

玫姨问我:“饿吗孩子?”

“不饿。”

其实脾胃虚弱的人,本来就经常感受不到饿。

她咂舌:“你这破性子,真打算饿两天呐?去跟姑姑求个情的事儿。”

我避左右而言他:“这也是一种听话。”

我没说太多,带着尖尖出去月池旁溜溜,顺便拿上个小铲子,去挖点野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