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 旧事悲欢

时间是檐角的风铃,在或缓或促的铃铃声响中交替更迭。

转眼间已是霜降节气后的残秋。农历九月将尽,天高云散,霜肃露结。翠色拂褪去,万物当破败。

一场大风裹挟着冰雨,将所有树叶打落个干净。新发下来的袄裙穿在身上如同纸片,依旧把人冻得哆哆嗦嗦。

除了必要的走动,我和萧娘娘连续两天蜷缩在床上裹紧被子,开始了冬眠。此刻呆在暴室对于我这个懒虫来说真的是极好,不用再一整天奔波于后宫和掖庭之间。

九月最后一天的清早,天还半黑,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却被萧娘娘叫起了床。

“小菟小菟,你最近怎么不喂你的宠物了?”

我揉开眼睛:“我何时有宠物了?”

她邪魅一笑:“嘿,小丫头,别以为我不知道。前阵隔三差五的弄一碗肉搁在外头,是不是你干的?”

“你怎么知道?”

她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同住一个屋檐下,早说了,我这个鼻子可不一般。快起床快起床,我的宠物也该喂了。”

“哈?你的宠物?井里的龙王吗?”

我被连拖带拽离开了热被窝,颇有点起床气,这么一大早又巨冷巨冷的,非要在院里喝西北风。

她指着井架上吊下去的井绳说:“刚给它送下去一块肉。”

我这时才猛然发现:“哇哇哇!!娘娘,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她也愣住了,半天才癔症回来:“是诶,是能隐约瞧见人模样了!”她高兴的直拍双手,拍完又来搓我的脸:“小菟啊,你跟我想象中长得一模一样,怪不得我刚才全不当做‘头次见面’呐!”

我俩在院子里高兴的直蹦,直到听见水井摇架的辘轳咕噜噜的转才止住。萧娘娘急忙趴到水井边,小声招呼我过去:“快来快来,它开始吃了。”

我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嗯?娘娘,你从哪儿得的肉?”

她倒爽快:“柜子里你的腊肘子啊。”

“你……我特意留个肘子等立冬邀朋友过来吃饭的!啊……我的心意啊!”

她抚着我的背:“一样的一样的,我的宠物也重要啊。”

等瞅着垂在水中的井绳没了动静,萧娘娘笑眯眯的说:“它吃完了。”然后便轻摇辘轳,将绳子卷了上来。

叫我大为诧异的是,那井绳绑着的,果然只剩一根骨头,而肉已被啃食干净!

萧娘娘瞧我惊了颜色,便口气深长的说道:“这下信了吧,我就说底下有水猴子,牙齿锋利着呢!”

我捂着嘴欲要作呕:“我,我再也不喝这井里的水了。”

跟着,萧娘娘便细细给我讲了她和这只水猴子的故事。

萧娘娘本名叫萧媞,出身于前朝大姓萧氏一族。从小家里伯母多婶母多兄弟姊妹更多,作为不受器重的孩子,即使是在院中疯玩忘记吃饭的时间,也并没有使长辈发现饭桌上少了她一个。

她倒也不受什么影响,自是觉得别人不看重自己是别人的事情,与自己何关。离爱无羁缚,不被看好便也不受管束,家里的私塾索性也不上,每日玩泥巴就这么玩到了十二三岁。

时光如水,本来以为日子就这样每天流泻下去了,懵懵懂懂过一生,何尝不好。

只是后来总是听家里人说,外面在打仗,族里的钱充了不少军饷。再到后来,家中的佣人缩减了,情况依旧是每况愈下,她能感受到每个人都在简衣缩食。

以至于菜贩子往家里送鱼送肉的次数也是越来越少。于是一群嘴馋的孩子听说庄园后头那个小水库今年长出来了许多野生鱼虾,便约着一起,去瞧个究竟。

家族的田地就有上百倾,因此这座水库的建立,初衷也是为了积聚黄河泛滥时候的洪水和平时的雨水,来用做于田地的育苗灌溉。

她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兄弟姊妹偷偷的跑到堤坝上,果然家里的长工说的没错,鱼虾不少,水面上不时竟有鱼儿跳跃翻起的水花。

只是别人都忙着捕鱼撒网,萧媞却沿着堤坝往前去,因着前头长了一颗野桃树引人入胜。

那时初夏已至,满树粉色雪绣球一般的桃子挂满了枝丫,该是得尽了日月照拂,方能生的如此之好。

桃果之香馥郁浓甜,她选了一颗最心仪的摘下,拿到水边清洗掉表面那层绒绒白毛。

正搓着桃皮,突然水里浮出一个小脑袋,竟然也是白绒绒的模样。

萧媞先是小小一惊,却发现是只不大寻常的小猴子。它的毛尖为白,毛根为黄,还有浅绿色的毛发穿插其中,毛质短而硬,呈发散状。可小脸儿倒跟别的小猴子没什么区别了。

只见它两只精灵灵的眼睛望着萧媞手中的桃子,红润的小舌头舔了舔弯月牙嘴巴。

“你也想吃。喏,这个给你吧,一定好吃呢!”年纪小小的萧媞感觉分享是件快乐的事情。

她回身又在桃枝间摘了一个,于是一人一猴就蹲在水边啃着那颗甜蜜,心中满是简单的快乐。小猴子吃的美美的,把自己的小爪子搭在萧媞的手臂上,算是感谢,也是亲近。

直到不远处同行而来的人唤她回去,她才记起来这水库原本所为何事。临走之前,她又从树上摘了几颗放在水边,跟小猴子说道:“我要回家了,这几颗果子我放在这里,你想吃的时候就自己游上岸来拿。”

经此一事,萧媞便有了一位神秘的朋友。但她却不敢告诉家人,因为她记得长辈们说过,在水里面生活的水猴子叫水尸鬼,那么这个词的后缀,便是千万个不好了。

“真的不好吗?可是它爱吃水果,也没有獠牙。”

确实,每次萧媞带去水果给它,它都吃的开心。即使是一年过去了,它越长越大,可是面貌看起来一点也不凶,还是整整齐齐的白牙齿。有时候萧媞用石头打水漂唤它出来的时候,嘴里还叼着根儿水草在嚼呢。

“这该是只吃素的好水猴吧!”萧媞心中拿定看法。

而事情的转折点就在于,又是一年盛夏。一场罕见暴雨,连续五天五夜的银河倒泻,使水库决了堤。冲出来的大水浇坏了大片的农田,家里前去囤土治水的人们顺便在积水的田地了捡到了一只“怪物”。他们把它手足反剪,用木杠抬回家,扔进木笼里,声称要十五那日以它之血来祭水神!

整个家族的人沸沸扬扬的过来观望,待萧媞努力挤进人潮,却发现是她的好朋友,可是再多的替它告饶求情都化作无奈的呼喊,凭借一己之力,压根无济于事。

可也是在那一天,家里来了位大人物。

族长召集了整个家族豆蔻年华的女子,当着大人物的面儿问着各房当家的:“时下新朝伊始,天子必当充裕后宫,哪个房里主动推荐自家孩子送去宫中上承天恩,下耀我族的?”

没有人敢大声说话,但他们的心里都炸开了锅。

萧媞那刻再也不想顾及别人的悲喜,只一刹那便做好决定,出列两步正色说道:“我愿意。”

族长许是被她的冒失唐突和不知腼腆惊了一跳,欲要责怪,却被大人物的叫好声挡回去了。

“大人,但小女有一个条件,我要带上今日府中捕获的那只水猴子一起前去京都。”

萧媞说,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明白勇敢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量。那位大人物就是莫名其妙认定了她,不仅允了她的要求,还说为了让她们经常相见,便把猴子撒进了新建皇宫中的人造湖里——西海。

萧娘娘讲到这里,我不由得打断她:“猴子不是在后宫的西海里吗?怎么跑这井底下了。”

她又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没常识,地下的水本就有暗河,可以顺着水流游过来。再者,即使不通,水猴子越长越大,魁梧有力,双爪锋利结实,就这么点路怎么可能挖不穿!”

“哦哦,原来这样。”我点着头,让我生起疑惑的还有那位大人物,便尝试着询问道:“娘娘,您说的大人物是谁呢?”

而这时,娘娘的眼神突然变得悠长了,她那还有些混浊的眸子,透出了远不可及四个字。

只淡淡的说:“陈年老事了,他究竟是成全了我,还是误我一生呐……”

她的故事还没有讲完,便心情跌入低谷转身进屋了,留下了一个落寞的背影和一段口气戚戚的话:“你想知道,便给你知道。他就是现今皇后的姐夫,现今皇上的堂兄,现今的北境王李灈。”

一连三个“现今”,将靶子定位到了那个马脸王爷身上。

所以呢?二十年前王爷选秀用来宫斗,二十年后王爷选秀用来屠杀,这其中的用意和转变,按已知的信息点,一时间着实连接不上。

但目前表现出来被王爷所迫害的,便是在离山死去的姑娘,萧娘娘,还有两个时空的凡玉菟。

对哦,我为什么不多像苏晓姑姑打听打听,另外一只小菟的事情……为什么我莫名其妙的替代了她?

若能把真正的她找回来,每准大家就能各归其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