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打算采用顶光。”兰斯看着车窗之外繁华的大街,洛杉矶的街道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同,彷佛只是一座普通的大城市而已,却缺少了一些特色,没有芝加哥的凛冽,没有纽约的潮湿,也没有旧金山的小资。“这里没有太多的高楼大厦,整个氛围都显得很慵懒随性,一年四季都可以感受到温暖的阳光,彷佛整个世界都被金色的光芒包围,这与电影的基调截然相反。”
海登看着窗外那逐渐后退的棕榈树,轻笑了起来,“如果有需要,你可以到纽约去拍摄,虽然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在美国,不同州都有不同的政策,比如说因为税费的不同,有的剧组为了省钱,专门到宾夕法尼亚州去拍摄,甚至是到加拿大去。选择纽约拍摄的剧组也有许多,但对于“借刀杀人”剧组来说却不太适用,不过一来容易增加成本,二来封锁纽约的街道比较麻烦,对于拍摄时间要求十分严格——“借刀杀人”的拍摄时间本来就十分紧迫,如果到纽约拍摄,时间的安排将会提出严峻挑战。
当然,最重要的是,兰斯不认为纽约和洛杉矶的城市差异是根本问题。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兰斯认真想了想,重新组织自己的话语,“还记得在拍摄‘上帝之城’的时候,我希望你用全景拍摄出的那种效果吗?就是整个镜头彷佛无边无际,深深地感觉到世界之大,但人物却在镜头里四处逃窜,彷佛无论他们怎么冲撞都找不到一个出口。”
海登转过头来,聚精会神地看向了兰斯,“你希望复制这样的效果?”他有些意外,他以为“上帝之城”和“借刀杀人”的拍摄技巧是有所区别的。
“不是,我是希望利用洛杉矶这里宽敞的街道,营造出一种喧嚣而热闹的景象,但是人物却被局限在一个无比狭小的空间里生活。就好像……嗯,就好像这个社会一样,我们都知道世界很大,但社会上给予自己的位置却十分有限,生活的压力一点一点地将我们的生存空间压缩。”
兰斯转头看了看海登,发现海登依旧是一脸的茫然,他不由停了下来,认真想了想,重新组织起了语言,“这样说吧。在高中的时候,我们曾经以为自己拥有全世界,彷佛轻而易举就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就好像橄榄球队的四分卫。”海登加入了讨论。
“对,就是这样。”兰斯点了点头,“可是进入大学之后,我们渐渐就感受到了压力,世界的确很大,我们可以看到越来越多人,也可以看到越来越多可能,但同时也逐渐感受到了想要在社会上寻找一个属于自己位置的困难。”海登顺着兰斯的话语陷入了沉思,“而后我们开始工作了,在工作刚开始的阶段,依旧抱着梦想,满怀着雄心壮志,但是伴随着时间的推进,我们渐渐意识到,这个社会没有那么简单,我们的世界开始一点一点被压缩,最后逐渐被困在一个办公隔间里,背负着房贷、卡债和家庭的重量,成为整个社会里碌碌无为的一员。”
海登的眉头紧紧打结了起来,“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所以你是说,洛杉矶的街道就是整个世界,我们甚至可以利用一些俯拍的视角来展现出城市的雄伟壮观,暗示着社会的宽阔……”想到这里,海登自己点了点头,如此一来,在洛杉矶拍摄的确是正确的选择,没有那么多高楼大厦反而有利于展现出这种背景,“但是在街道上行驶的出租车,却像是一个狭窄的工作间,将麦克斯的生活束缚在原地。”
“不仅仅是麦克斯,整个故事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兰斯修正了一下海登的话语。
海登眉头不仅没有松开,反而越来越紧,“所以,你是说,无论是室内还是室外,我们都需要营造出这种宽敞空间之中的束缚和压迫感。”得到了兰斯的肯定之后,海登意味深长地沉吟了一声,他已经开始理解兰斯的意图了——这与“借刀杀人”的剧本基调是相辅相成的。“这样一来,我们需要利用镜头的切换、机位的设定,还有灯光的变化,来实现这一目标。噢!所以,你今天就是想要……”海登恍然大悟,难怪刚才兰斯一上来就提起了灯光。
沉默了约莫两秒,海登终究忍不住,直接就咒骂了起来,“见鬼的上帝。”然后狠狠地瞪了兰斯一眼,“你这是在试图逼疯我。”
兰斯直接就无视了海登的抱怨,安静祥和地继续开着车,过了一会,轻描淡写地说到,“所以,你有方案吗?”
海登对着兰斯竖起了自己的中指,但最后还是愤愤然地放了下来,郁闷地转头看向了窗外,“你知道,你这是想要打破类型片的习惯,这不仅仅是一种创新,而且是试图挑战好莱坞的权威。”
兰斯耸了耸肩,“不然你认为,我为什么愿意牺牲大量的利益,就为了最终剪辑权。”
好莱坞的电影产业已经完全成熟起来了,每隔十五年到二十年,商业类型片的视觉风格、剪辑逻辑和场面调度都会有一个翻天覆地的改变,从经典的好莱坞式连续剪辑和复杂场面调度,到六十年代受到新浪潮影响的蒙太奇风格,到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规整沉稳的正反打镜头,再到九十年代受到香港电影风格强烈影响的多机位多角度快速高频的镜头切换。
每一次在风格方面的质变都会带来对类型片的全方位影响,甚至包括演员的表演和剧本的写作角度,同时也是观众观感的全面革新。
比如说正反打镜头强调的是演员对手戏之间的对峙和切换,最常见的正反打就是“越肩”,越过背向摄像机的人的肩膀拍摄说话对手的正面,所以剧本的对话就显得至关重要,演员的表演需要细腻而准确之余,同时也需要互动感。
但是在高频镜头切换之中,强调的却是整体氛围的营造,考验的是导演对主线和多条支线同时推进的控制能力,剧本在撰写时会减少对话,强调节奏感,而演员的表演也需要更多的肢体辅助,表情的影响将被削弱。
目前的类型片风格依旧是延续了九十年代的系统,全景和特写、快镜头和慢镜头、追逐者和被追逐者之间的快速切换,融合在大型场面调度之中,将电影的紧绷和刺激烘托出来。迈克尔·曼原版的“借刀杀人”采用的也是这种风格。
不过,在迈克尔·曼的镜头之中,他有意放慢整部电影的节奏,以一种缓慢的镜头营造出一种流光溢彩的流动感,继而形成一种无形的张力。但整体而言,他还是没有摆脱类型片的主流风格,包括机位的设定、镜头的切换、灯光的使用等等。
兰斯现在正在努力的方向,却是试图打破类型电影之中不可舍弃的与“现实性”的关联,而采用与众不同的光线塑造、寓意深远的画面质感、天马行空的镜头组合将观众与现实的联系切断,从内核思想到外在形态上,让观众脱离“这是一个发生在洛杉矶特定故事”的框架,而融入“这是一个社会的普遍形态”的泛情绪化之中,将剧本那庞大的主题核心挖掘出来。
这不仅仅是大胆的,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
其实,兰斯在“上帝之城”中曾经尝试过,不过由于故事题材的特殊性,兰斯必须保留属于里约热内卢的特色,将贫民窟与社会根基之间的联系展现出来,所以兰斯并没有真正打破桎梏。这一次,“借刀杀人”的故事背景其实与洛杉矶没有直接联系,安排在洛杉矶这样的大城市,更多是营造出世界的恢弘感,兰斯希望昂首阔步地取得突破。
海登长长吐出一口气,隐隐约约地可以感受到血液之中的沸腾,难度越大,就意味着挑战越大。当初海登离开了电视剧剧组,选择了成为兰斯的合作伙伴,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童年情谊,更因为海登知道,兰斯不是一个保守之人,他总是会不断冲击自己的极限,无数的奇思妙想就像是一场豪赌,要么赢得一切,要么一无所有。
现在,继“上帝之城”之后,挑战又再一次到来了,海登不由就开始亢奋起来,即使现在他根本一点头绪都没有。这,才是他想要的职业生涯。
“呼……”海登深呼吸了一下,“再告诉我更多,再告诉我更多。所以,你对于角色的构思是怎么样的?”由于没有任何头绪,所以海登需要深入了解兰斯的想法,期待着能够碰撞出火花。
兰斯沉吟着思考了一会,他需要做的,是剥离脑海里关于原版电影的镜头,摆脱迈克尔·曼对电影的设定,然后根据自己对电影的构思和架构来重建画面,从角色开始……
于是,兰斯的脑海里缓缓浮现出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在一串奶黄色的灯光之下穿行,那明亮的灯光并不张扬,反而是被限制在了一个圆圈里,几乎无法支撑起夜色的重量,所以整个夜幕缓缓下沉,只剩下一点点灯光连成的光链在深夜流淌,就好像是潺潺的溪流一般。那辆出租车就在夜色之中悄无声息地行进着,宛若一座漂浮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