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早晨,S市的上空一片烟雾。由于大气被污染的缘故,在没有风的日子里,S市的每一个清晨都是如此。
在这样的早晨,只要不是在执行紧急任务之中,于近总是起个大早,骑上自行车,到郊外慢跑。妹妹小叶嘲弄他这一套是跟外国警察学来的,他不置可否。他也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喜欢上到郊外慢跑的,但他认为这是个好习惯,既可舒缓办案带来的紧张情绪,又可锻炼身体,更重要的是,许多复杂的问题,能在身心处于幽静的环境中理出头绪。
迄今为止,他干刑侦这一行已经八年了。难怪同事们戏称他是年轻的老警察。自从公安学校毕业的那天开始,他就跟着老刑警们学习刑侦,到现在他已独自侦破过多起案件。为此,父亲深深地为他骄傲,父亲夸儿子是好样的,还说人生在世就得干一番除恶扬善的大事业。母亲不仅支持他的工作,而且常常为他所冒的风险担惊受怕,为他的衣食冷暖操心。生活的不规律使他得了胃病,无论多么痛苦,他始终瞒着母亲,生怕再给她添一份心事。一天深夜,他执行任务回来,刚躺下不久,老毛病就犯了,疲惫不堪的他在不经意中呻吟了一声,就这一声便牵动了母亲的心。他猜她大概一直在聆听儿子归来的脚步声;儿子回家上床后,她仍无法入睡,又等待着儿子熟睡的鼾声。母亲披着件外衣就跑到他的房里来,焦急不安地握着他的手,小声问道:“你受伤了吗?告诉妈你伤着哪儿啦?”“我没受伤,妈妈,你快去睡吧,我还好。”他用平静的口气说。“可你哼了一声,我听见了。”他知道这一回难以骗过母亲了,如果他不说实话,她会一整夜不合眼的。于是,他只好轻描淡写地告诉母亲他晚饭时吃了凉馒头,胃里有点不舒服。母亲一听就急坏了,从抽屉里翻了半天,没有找到一粒可以治胃痛的药,就慌慌着要去昼夜营业的药房去买。他好说歹说半天才劝住母亲。但她仍不肯去睡觉,仿佛她坐在儿子的身旁,就会减轻儿子的病痛。自那以后,他执行任务无论回家多晚,母亲总是坐在窄小的厨房里等他,为他热好饭菜,看着他一口一口吃下去。
在于近所生活的四口之家里,惟有妹妹小叶既不为他骄傲,也不为他担心。她讨厌自己的哥哥当警察,她认为哥哥是大学生或是大老板,她在同学们面前才有面子。因此,她常常无端地同他找别扭,无缘由地奚落他。他并不怨恨妹妹,只是希望小姑娘有一天能真正理解他的选择,理解刑侦这一行是多么重要。
于近把自行车放在路旁的地沟里,上了锁,然后便沿着尚在沉睡中的小路慢跑起来,边跑边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也许是想到了妹妹的缘故吧,他本想利用早晨头脑清醒的时刻,梳理一下所有了解到的林冰冰的情况,孰料,撞进他脑海的却是李忆文那双小羊羔般的泪眼,那孤立无援的神情定格在记忆的屏幕上,久久挥之不去。
她为什么那么忧伤,难道这是精神不正常的反应?于近解释不清,只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又一次想到,等一有了闲暇就去看她。他毕竟给予过她快乐,不是吗?
于近停下来,轻轻吸进一口气,活动了一下腿脚。他努力把李忆文那双泪眼挤出大脑,让思绪重新回到林冰冰一案上来。
继续慢跑时,他认真地回忆着林玉珊、何小梅和李也铭教授所讲述的每一个细节,他发现三人提供的情况有着异曲同工:那就是林冰冰是自杀。但在自杀的原因上却存在着分歧,林玉珊认为是由家务事引起的;何小梅认为是争强好胜的必然结果;而李教授则把她的自杀归结到“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当然,在这方面李教授所提供的情况更有说服力,林冰冰毕竟向他吐露过心迹。
到目前为止,此案看上去已真相大白了。但有一个问题,却仍在困扰着他,这就是那封匿名信,他对它依然无法做出解释。虽然林玉珊可以把它说成是某人的恶作剧,但这却无法说服他自己。他一点一滴地分析着匿名信上的内容,发现自己在调查中疏忽了一些有价值的东西,那就是写匿名信的人的身份,他或她好像对林冰冰很熟悉,一般局外人是无法写出那份简历的。可在熟悉林冰冰的人中,又有谁会认为林冰冰是他杀呢?
有那么一会儿,于近站在那里愣愣地思索着。这时,有两个人的名字变得渐渐清晰起来。周光业和李忆文。他们俩一个是林冰冰的继父;另一个是林冰冰做心理治疗的知情人,何小梅在谈话中几次提到了李忆文的名字。
现在,于近要见李忆文的理由变得十分迫切了,但他决定还是先去一趟M市,听听M市副市长周光业说些什么。
M市是个依山傍海的城市,也是全国有名的避暑胜地。为了执行任务,于近来过M市三次,但那都是在夜间。
这一次,他在下午四点走出M市火车站时,立刻被海滨城市独特的建筑结构和旖旎的冬日景色吸引住了。他生在内陆城市,长在内陆城市,对大海的渴望可想而知了。隔着一幢幢高大楼房,听着大海的喧嚣,尽管是在冬日,他还是情不自禁生出投入大海的怀抱的念头。然而,在去海滨和市里的岔路口,他还是毅然地拐上了通往市里长虹旅社的大路。
住进长虹旅社之后,为了谨慎从事,于近没有去找自己在M市公安局的朋友。在事情有待进一步调查取证的情况下,他不想暴露此行的目的,以免给周光业的工作带来不利的影响。
像大多数领导干部一样,周光业的电话也是由秘书接的。但于近并没向秘书说明来意,只把自己在旅社的房间号码留下,让秘书转告周光业回电话。
剩下的时间于近不敢走出房间半步,耐心地等候着周光业的电话。直到将近六点钟时,电话铃才骤然响起。
于近在确信对方是周光业后,首先通报了自己的姓名,然后说明来意。
周光业听后没有迟疑,他告诉于近他住的地方离长虹旅社很近,只需二十几分钟他们就可以见面了。
放下电话,于近用了十几分钟的时间在旅社门口的一个小饭铺里吃了两碗馄饨。他刚返回房间不久,周光业便敲响了房门。
同林玉珊相比,周光业显得真诚而又沉稳。他认真听完于近关于林冰冰死因的调查情况汇报后,首先感谢警方为林冰冰之死所做的一切,然后,十分坦然地谈了自己的看法:“有些事我不想对你隐瞒。的确,林冰冰在我的家里并不快活。当然这一切都是由于我对她的偏爱引起的。由于她的双亲早逝,所以我给她的怜惜和慈爱要比自己的一双儿女多得多。这就引来了我的一双儿女的嫉妒。直到今天,想起这些,我仍感到深深地内疚,感到对不起小冰冰。你知道一个男人也许可以管理一个城市,却往往管不好一个家庭。”周光业苦笑笑,“你成家了吗?”他问于近。
“还没有。”
“所以有些东西你是体会不到的。”
“你认为家庭的矛盾是她自杀的原因吗?”
“我不这样认为。”周光业用肯定的口气说,“理由很简单,她现在已成年,如果她觉得这个家庭给予她的痛苦太多,她可以永远不再回来。她用不着担心经济来源,无论怎样,我都会及时地给她寄钱的。更何况,她马上就要出国留学了,也就是说马上就可以和这个家庭一刀两断了,她有什么必要为此去自杀呢?”
“可她还是死了。你以为导致她自杀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于近问。
“我不清楚你都掌握了哪些细节,你刚才只给我陈述了她所以自杀的三种理由。她的姑姑给你讲过遗书的事吗?”
“遗书?林冰冰留下的遗书?”
“是的,不过。据林玉珊女士说,她已把遗书烧了。”
“她怎么能这样做?”
“她是为了死者,为了保护死者的名誉。也许这件事一开始就应该让你知道,林冰冰在遗书中说她怀孕了……”
于近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林玉珊始终对我隐瞒着事实真相。”
“你应该理解她。一个女学生未婚先孕,影响总是不好的。何况,林冰冰在校园里一直那么令人注目。”
沉默片刻之后,于近才问:“林冰冰跟你讲过她爱上了什么人吗?”
“没有。她从没和我谈过。如果我知道她在谈朋友,会事先给她一些忠告的。”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间?”
周光业想了想:“上月中旬。哦,对了,准确地说是上月十七号,我去S市办事,顺便到学校看了看她。”
“当时,你没发现她有什么不对头吗?”
“一个明显的变化是她的脸色十分憔悴,像是生病了。”
“你问过她原因吗?”
“是的。她说她在为出国做准备,每天都要拼到深夜非常疲劳。我便信以为真了。”周光业稍倾又说,“当时,我的司机陈师傅还说了一句,冰冰怎么没精打采的。”
“她以后没再同你联系?”
“是的,直到听到那个噩耗。”周光业显得很难过。
犹豫再三,于近还是闪烁其词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冒昧地问一句,林冰冰她爱你吗?”
“当然。多年来,她一直把我视为亲生父亲,我也把她当成亲生女儿。”
本来,于近的话里还有另一层意思,但既然周光业没有听出来,他也不想解释了。不知为什么,他一接触周光业,就断定他不是林冰冰向李教授倾诉的那个“她不该爱的人”。周光业太像父亲,他只能是林冰冰的父亲。
整个谈话过程,周光业显得坦然又坦诚,他仿佛把自己所知道的有关林冰冰的事情盘托了出来,中间找不到一个疑点。这使于近只能将调查就此打住。
分手时,周光业给于近留下了宿舍里的电话号码,希望于近能及时把林冰冰一案的进展情况通知他。
看样子他对林冰冰依然怀着深深的怜惜之情。于近庆幸自己遵守了诺言,没有把林冰冰的另一面讲出来,否则,这位养父该会多么伤心啊!
送走周光业,于近看了看手表,时针差五分九点。他计算了一下,十点二十分有一趟火车开往S市,忙整好行装,急急地赶往火车站。
他觉得M市之行还是大有收获的,林冰冰怀孕这一情况为本案提供了新的线索。自杀的天平开始向着他杀倾斜。
于近刚返回S市,脚跟还没站稳,又一封匿名信等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关于林冰冰一案,你们的调查走了弯路。凶手就在本市。还有,别把这封信的内容向外透露,这会危及我的生命。”
依然是一张打字机打的小纸条,既没有地址,也没有邮戳。毫无疑问,信是写信人直接送到刑侦处收发室的。
从信上的内容看,写信人已不仅仅是个知情者,而且还是个参与者。至于该人在林冰冰一案中充当了什么角色,应另当别论,但“这会危及我的生命”的话,则表明他或她与凶手有某种联系。
毋庸置疑,侦破林冰冰一案的钥匙就在写匿名信的人手里。目前,只要找到了写匿名信的人,凶手随手可擒。但这位站在暗处且始终窥视着警方动静的人是谁呢?为什么不站出来?为什么害怕凶手?还有,凶手真的那么凶恶,能把他或她置于死地吗?
于近拿着这封匿名信,去收发室了解送信人的情况,无奈,收发室的两位工作人员都谈不出个所以然。他们只记着昨天下午邮递员来过。来收发室的人川流不息,每一个人都留下印象,实在是勉为其难。
于近把匿名信放好,来到值班室,正想在行军床上休息片刻,腰间的BP机突然响了。
“速来我家。林。”汉字显示屏上出现了一行清晰的汉字。
于近立刻意识到,这是林玉珊在呼他。他本想休息片刻就去找她,不料,她反找上门来了。这是个意外的惊喜。
刚刚支好的行军床,又被匆匆地收了起来。
“怎么现在就走,你看上去累得够呛!”夜间执行任务刚返回不久的大老李,边吃方便面边问。
他朝大老李无可奈何地一笑。的确,他觉得有点累,自M市到S市,他在火车上整整站了七小时。在M市这样的旅游城市,不提前订票,上车后是很难找到座位的。可像是条件反射似的,一见到行军床,他的眼皮就打起架来。而BP机一响,他人又立刻精神起来。
事隔一天,出现在于近面前的林玉珊却像是变了一个人。她眼窝深陷,神情黯然,乌黑的眼圈四周留着哭过的痕迹。
“你生病了?”于近本想等她先开口,但见她穿着肥大的黑毛衣,蜷缩在沙发上发抖,就有些不忍心了。
“没有。”林玉珊有气无力地回答。
于近等着她的下文。他认为她呼他一定有急事。
林玉珊耷拉着脑袋,竟一言不发。
“我去了M市。”于近只好先扯开话题。
“哦。”林玉珊淡淡地应了一声。
“我见到了林冰冰的继父周光业。”于近又说。
林玉珊抬头看了他一眼:“是吗?”她的答话心不在焉,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你对我隐瞒了真实的情况。”于近的话语有些严厉。
这一次,林玉珊终于直起身,瞪大了眼睛:“我是对你隐瞒了真情,我……我找到了这个……”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喉咙仿佛被什么塞住了,一抽抽地很吃力。她伸出右手,将握在手心里的东西放在茶几上。
“戒指?”于近凑过去,把两枚几乎一模一样的极普通的玉石戒指放在手里,端详了半天。然后他问林玉珊,“这是林冰冰的遗物?”
“不全是。其中一枚是我的。”
“你的。”
“是的,我的。”说完这些话后,林玉珊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脸上的表情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你想听听关于这两枚戒指的故事吗?”她望着于近,声音微微发颤。
于近点点头。
林玉珊等她坐回原处,才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现在我可以跟你讲实话了。自从你走进这个家门后,我的心就成天高高地悬着。我说不清自己害怕什么,却始终被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包围着。这些你也许早有觉察。”
于近没有否认。
林玉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又沉浸在梦一般的境界中:“人生真是不可捉摸。而我所有的悲剧都是因为我抱定独身主义这一信条的结果。按说从艺术学院设计专业毕业的我,想觅到幸福婚姻并不难,但我偏偏从林冰冰的母亲在婚姻方面所遭受的一切不幸中看破了红尘。我深爱着我的嫂子,是这个善良的女人把出生在贫困山区的我带到城里上学,也是这个善良的女人用微薄的工资供我念完了大学。在我看来,嫂子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然而命运却极不公平地让哥哥在一场车祸中丧生,撇下嫂子和年幼的孩子无依无靠。嫂子改嫁给周光业,我曾暗自为她高兴过,我希望再婚能改变她的命运,谁知那个并不和睦的家庭让她终日以泪水洗面,导致她过早地离开人世。嫂子太可怜了,如果她不结婚,就不会遭受丧夫的打击;如果她不再婚,就不会为了孩子而委屈求全。也就是这亲眼目睹的一切,促使我下决心一辈子不嫁人……”她停了片刻,疑疑惑惑地问于近:“你在听吗?”
“是的,我在听。”
“讲这些扯得有点远了,是不是?可我希望你能耐心听我讲完。”
“我一直在听。”于近重复道。
“独身主义并不受人歧视。我面临的最大挑战就是住房。在我们这座城市里,住房日趋紧张,很多人忙忙碌碌一辈子,没有得到一个属于自己的窝。像我这样一个单身女人,要分到一间房子谈何容易?为此,我不知道流过多少泪,伤过多少心。我在这座城市里搬来搬去,每月的工资大部分交了房租。我时常感到手头拮据,也时常感到内疚。嫂子在辞别人世之前给我留下遗书,要我在她死后把小冰冰接到身边,然而,我连个栖身之地都没有,又能把小冰冰放在哪儿?就在我走投无路的当儿,命运突然向我露出了笑脸。两年前,在一个时装博览会上,我结识了台湾服装设计师汪宁。一开始,我们只是相互赏识对方的设计才能,经常在一起讨论时装设计方面的问题;后来,汪宁不时地从台湾、香港给我带一些小礼物。作为回报,我也不时买一些土特产给他。一次,汪宁提出要到我的家里看看。那会儿,我刚好搬进一座锅碗瓢盆交响曲都在走廊上进行的筒子楼里,这样差的居住条件,怎么好意思让汪宁来做客?可我又没有理由拒绝他,只好硬着头皮把他带回家来。做梦也没想到,看了我狗窝一样的居室后,汪宁会同情地慷慨解囊,为我买下现在这所房子,更没有想到他会爱上了我。一个春天的晚上,我俩在一家比萨饼店吃完饭,漫步在林荫道上时,汪宁突然向我求婚。他告诉我他同他的前妻已分手五年,这期间他受尽单身汉的孤独和凄凉,一直想寻觅一个事业上的知音做伴侣,苍天有眼,让他找到了我……那一刻我简直是手足无措了。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嫂子,想到两次婚姻给她带来的灾难……于是,我对汪宁说,我不能答应他的求婚,我们只能是最好的朋友,永远也不能成为夫妻。对我的回答汪宁并不死心,他让我好好考虑一下,三天后再给他答复。”说到这里,林玉珊从沙发上慢慢站起身,开始在门厅有限的空间里踱来踱去,猛地,她停下脚步问于近,“你有烟吗?”
“对不起,我不吸烟。”于近把两手一摊。
“哦,我以前吸过烟。小冰冰住进来后,就戒掉了。”一缕羞赧的红云浮上了林玉珊的面颊。
于近惊讶地发现,对爱情的回忆使这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变得美丽而又温柔起来。
“三天以后,你还是拒绝了他。”为了让她抓紧时间讲下去,于近接上了前面的话碴。
“是的,尽管做出这样的抉择使我非常痛苦,可我还是拒绝了他。嫂子的不幸给我的打击太大了,让我对嫁人充满了恐惧……就这样,他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两行泪水顺着林玉珊的面颊往下淌,她抬起胳膊,用毛衣袖拭去脸上的泪滴,复又冷似地偎到沙发上。
于近同情地望着她。
“你谈过恋爱吗?”过了一会儿,她问于近。
“谈过。”于近如实地做了回答。
“也失恋过?”
“是的。”
“那种痛苦是难以言表的,不是吗?汪宁走后,我痛苦得甚至想到了自杀……后来,我大学时代的一个朋友来看我,我把自己的心事吐露给她,她建议我去看心理医生,并带我去见李也铭。她的丈夫当时正跟着李也铭读研究生。”林玉珊的话突然戛然而止。她用手托着脸腮,目光虚幻而又茫然,像是在回忆,又像是羞于开口说出耻辱的往事。
“后来呢?”于近实在没有更多的时间等待,虽然这样的催逼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可在事情即将露出端倪的时刻,作为一个侦查员,他更想早一点知道结果。
“后来……我犯了一个错误,我是个轻信的女人,我曾把那个人当成上帝一样敬仰、崇拜。我第一次请李也铭做心理治疗,就被他那美妙的声音吸引住了。他循循善诱地同我交谈着,恍惚间,我感到坐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上帝,是上帝在同我谈话,于是,我把自己所有的痛苦以及隐私一古脑地端给了他。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觉得幸福极了,接近上帝使我变成了另一个人,就仿佛再生了一次,我从痛苦和愁烦中解脱出来了,我身心健康地渴望着新的爱情的到来。为此,我万分感激李也铭,即使给他当牛做马,我也在所不惜的。所以最后一次治疗时,我给他带去两千元的治疗费。我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但这是事先我的朋友同他谈好了的价钱。再说,当时由于心情不好,我设计的作品一直难以打入市场,没有额外收入,仅凭工资,我也拿不出太多的钱报答他。就在治疗完毕时,我把装在信封里的钱给他放到桌上,并表示了歉意。这时,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拿起桌上的信封,塞进我的手提包里,我那里肯接受,就又抢着从手提包里把钱拿出来,就在这当儿,他握住了我的手……”林玉珊再次打住话头。
于近看出她很难继续讲下去,就换了一个角度问道:“你和他的这种关系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
“一年半。”
“你们在哪儿见面?是在他家里吗?”
“不,他在外面租了房子。”
“那房子的具体地址?”
“仁和街58号。是那种带小院的小平房,房主是个聋老太婆,从不多管闲事。”
“你们每天见面吗?”
“通常是周二周四下午。我所以改成下午在家里搞设计,就是为了同他见面方便。”
“他妻子知道你们的事吗?”
“他从未对我提起过他妻子。我并没有要求跟他结婚,所以,这好像并不妨碍他的家庭生活。”
于近想了想又问:“那么,这与戒指有什么关系呢?”谈话终于涉及到了主题。
“问题就出在这儿。那是去年冬天,他去了趟云南,回来时把这枚玉石戒指送给了我。”林玉珊从茶几上拿起一枚玉石戒指,放在手心里,“他告诉我这种戒指虽然很便宜,很普通,但却比金戒指要圣洁得多,因此,他把它买来,送给最亲爱的女人。他亲自把戒指给我带到手指上,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把它取了下来,放在我的手心里,要我珍藏好。我是十分看重这代表着爱情的圣物的,一开始,我把它放在首饰盒里,外面上了锁。后来,由于每次同他见面后,回到家里深感寂寞的我都忍不住要把玩一下那枚戒指,我就把它从首饰盒里取出来,放到床头橱的抽屉里。这样,躺到床上就可以欣赏它了。冰冰是个守规矩的女孩,她从不到我屋里翻找东西。所以我用不着对她藏掖着什么,再说,那的确是一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戒指,听说在云南几块钱就能买到一枚,即使被她发现了,也没关系。但是,我错了,就在昨天,我从她挂在房间壁橱里的一件夏天穿的短裙口袋里找到了一枚同我的这一枚一样的玉石戒指……”
“你的意思是……”
“还用问吗?李也铭同时占有了我和冰冰……”耻辱使林玉珊把脑袋垂到了胸前,“他把同样的戒指送给冰冰时,肯定也说着同样的话,称她是最心爱的女人。”
“这会不会是一个误会?也许林冰冰的戒指是别人送的。像这种玉石戒指,既然云南到处都可以买到,那么,谁都可以买来送人的。”为了慎重起见,于近还是提出了自己的疑虑。
“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林玉珊变得激动起来,她涨红着脸,大声分辩着,“你别忘了,我和林冰冰都是李也铭的病人,可李也铭从没把冰冰找他治疗的事告诉我。正是从你那里得到这一消息后,使我在震惊之余,想到了在林冰冰的遗物中寻找证据。在你提到冰冰找李也铭治疗时,我就明白了八九分,就知道我和冰冰掉进了一个怎样的陷阱……”林玉珊小声啜泣起来。
片刻之后,林玉珊又带着哭音补充道:“还有,她在遗书中写过这样一句话: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这个人不正是李也铭吗?”
“你是说她在发现了你和她都拥有相同的戒指后,才在羞辱中写下遗书自杀的?”
“我猜她在我的床头橱发现这枚戒指后,也许去质问过李也铭。”
“那封遗书在哪儿?”
“让我烧了。是在你来我家之后烧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那上面有些事是不便公开的。”
“你是指林冰冰怀孕的事?”
“是的。”
“周光业给我讲了遗书的事。”
“他不该把冰冰怀孕的事告诉你。”
“隐瞒证据是违法的。”于近用严厉的口气说。他想起林玉珊一直对自己隐瞒着遗书的事,十分恼火。
林玉珊神情黯然,不再吱声了。
“我可以把这两枚戒指带走吗?”于近问。
“当然。”
于近站起身,把戒指装进了上衣口袋。
“你打算怎么办?”林玉珊偷眼瞧着他,用试探的口气问。
“继续调查下去。”
“还调查?你应该马上逮捕李也铭。”
“凭什么?”
“凭着这两枚戒指,就可以判她诱奸妇女罪。”
“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假如这另一枚戒指不是他送林冰冰的,假如他与林冰冰的关系正常,假如——当然,即使这所有一切都是真的,还有个他认不认帐的问题。”
“这么说你要让他继续逍遥法外?”
“是的。而且我建议你继续同他保持那种关系。”
“什么?在我发现了这一切之后,还让我去同他见面?”
“你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我要得到证据。”
“天哪——”林玉珊惊恐地望着于近。
“如果你想让凶手得到惩罚,就得这样做。”于近想了想又问,“今天是星期几了?”
“星期六。”
“也就是说还有三天你就该同李也铭见面了?”
“我不想再见到他。”
“你必须去仁和街58号见他,还要装着没事人一样。”
“不!我不能!”
“你能!你肯定能!你有这方面的才能。”
“天哪——”林玉珊又长叹了一声。
于近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问:“请你说实话,看了林冰冰的遗书之后,对她的怀孕,你怀疑过什么人吗?”
“怀疑过。从火葬场回来之后,当我重读那封遗书时,我曾把那个她不该爱的人,误认为是她继父。”
“你就没想过要惩罚他?”
“想过,甚至想杀了他。可考虑到我同李也铭的关系,就又忍了。我很害怕事情闹大暴露了那种不正当的关系,再怎么说,李也铭也是有妇之夫啊!我怎么也想不到干这事的会是李也铭,我……我要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一定!”林玉珊咬牙切齿地说。
走出林玉珊家门时,于近感到又饿又累,疲劳不堪。但他还是强打精神,乘公共汽车去勘查仁和衡58号。
那实在是个偏僻的去处。从市中心的观山路车站乘41路公共汽车,坐13站后下车,然后穿过两条街,往南再走约十分钟的土路,才是仁和街。于近在一条南北方向的小街上,顺着一号门牌一直往南找去,在郊区和城市接壤的混居处,一座低矮的院墙上挂着58号的门牌。它孤零零地蹲在那儿,与东邻西舍都不着边儿。房前房后是一大片荒芜的菜园。于近猜想男主人在世时,园子里曾种过蔬菜。如今这园子已完全荒芜,长满了野草和荆棘。
于近绕着园子的外围走了一圈。他不时把目光越过矮墙去窥视院内的动静,院内偏屋和正屋的门都关着,弄不清屋里是否有人。
于近来到离58号最近的一处住宅。他发现站在这家人家的门口,能够观察到58号门口的情况。于是,他敲响了这家人家的门。
等了好半天,一个粗黑笨壮的中年男子才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嘟哝着给他打开了门。
“敲什么?没见我在休息?”中年男子非常不满地瞪着于近。
于近连忙向他道歉,接着问道:“听说你这里有房子出租?”
“58号有房子出租。我这里住着老老少少五口人,自家的人丁都没地方安排,哪有房子租给你!”中年男子没好气地说。
“对不起。是我弄错了。”于近仍然十分客气地说。
中年男子哼了一声,就关上了门。
不用问,58号的这家近邻只顾为生计奔忙,根本不关心58号的事情。否则,房子至少已租出去一年半了,中年男子决不会说58号有房子出租的。
佯装散步的样子,于近又懒懒散散地走近了58号的院墙。院子比起门外的园子要小得多,中间是由石板铺成的,靠正屋的窗下,用方砖垒起一个不大的花坛,里面的月季和盆菊都已枯黄。仍无法看到屋里,因为正屋和偏屋的窗子都挂着厚重的窗帘。正屋有两个窗子,而偏屋只有一个朝着院子的小窗子。
于近拿不准屋里是否有人。他甚至猜测如果林玉珊所说属实的话,那么李也铭在这里接待的就绝非林玉珊一个女人。也就是说,除了周二和周四的下午外,其余时间李也铭仍可利用。他是那种功成名就的人,在S大学是不受任何管束的。不过,有一个问题于近迟迟不能下结论,那就是李也铭的妻子、中文系资料室主任张立是否知道丈夫的不轨行为。按说,即使从一年半的时间算起,这段时间也够漫长了,作为妻子,张立不应该置若罔闻。然而,在同张立的几次接触中,于近丝毫找不出知情的迹象。这女人对丈夫除了崇拜还是崇拜,也许正是崇拜遮住了她的双眼,使她对丈夫的信赖达到了极致,从而用无色的目光注视着丈夫身上闪光的东西?那么李忆文是否觉察到了父亲的恶行呢?一想到李忆文,于近就感到一阵不安。她太柔弱,又太敏感,像她这样的女孩是极易受伤害的。也许她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她平时一般住学生宿舍,不常回家,很难发现父亲的行为有什么异样。但她很快就要知道事情的真相了,当她不得不面对父亲被送进监狱这一事实时,她会怎样呢?生活有时真是太残酷了,这样可怕的事情为什么偏偏让李忆文摊上?他又想起了妹妹小叶,尽管她生性泼辣,但真要遇到不幸,却是垮掉得最快的一个。记得五年前,父亲得了阑尾炎住院手术,当他从外地执行完任务,匆匆赶到医院,妹妹居然已哭成了泪人,他费了好半天口舌,才劝慰住这个傻丫头。妹妹爱父亲,女孩子一般都更爱父亲。可女孩子往往又是最脆弱的,当挚爱着的人变成恶魔,偶像被打碎了,这打击不是比死还要沉重几百倍吗?
于近使劲摇摇头,努力把这种推测从脑海中驱除干净。
下午四点多钟,于近返回刑侦处,把近几天所了解到的情况向处长做了汇报。处长决定派两名侦查员。对58号进行24小时监视。
“那里的地形怎么样?”处长问。
“在院子的南面有一个长满杂草的山丘,人趴在土丘的杂草中,就可以窥视院里的动静。”离开58号时,于近对周围的地形做了勘查。
“这一次林玉珊是否说了真话,还有待进一步证明。因此,李也铭那边尽量先别去惊动他。我看对那枚戒指的问题,你还应该做进一步的调查,仅仅根据林玉珊的分析下结论还太早。你不妨再把那个叫何小梅的姑娘约出来谈谈。”处长说。
于近点头表示同意。
末了,处长再次提醒于近,调查一定要在保密的前提下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