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水露的遗体在她去世的两天后火化。尽管刘凯早就料到葬礼不会有什么大人物参加,但这天上午,他还是驾车来到了位于白云市西郊的殡仪馆。
果然,葬礼冷清得很。刘凯赶到时,殡仪厅里,只站着零星几个人。胡建安因病不能出席,仅胡光一人到场。另两个算是亲属的人,就是李爱玲和她的丈夫了。其余几个大汉全与李水露毫无干系,他们是胡光从宾馆带来帮忙的保安。
来宾全都穿着黑色上衣,神色凝重,这倒也为葬礼平添了一些肃穆的气氛。
李水露的遗体就停放在殡仪厅正中的一张大床上。一条白被单从头到脚将遗体盖得严严实实。床的四周别无他物。
由于刘凯今天来前也换上了一身黑西服,所以,他走进殡仪厅时,胡光和李爱玲开始都没注意他。胡光自顾自地小声对宾馆保安头儿说着什么,李爱玲则和她丈夫面对面站着,两人像是在争吵,李爱玲显得很激动,脸色发白,小嘴一张一合的,好看的丹凤眼里没有悲哀,只有恼怒。刚走进殡仪厅的刘凯距离他们比较远,再加上他们争执的声音很低,因此,根本听不清争吵的内容。远远地,他只能看清面向门口的李爱玲的脸,而背对着门口的李爱玲的丈夫,留给他的只是一个高高瘦瘦的背影。
李爱玲竟在这么悲凉严肃的场合同丈夫争吵。他们之间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要吵到殡仪馆来?好奇心促使刘凯信步走向这对吵架的夫妻。
看到有人走过来,李爱玲倏地闭上了嘴。但她的丈夫由于背对着刘凯,再加上情绪激动,却仍在不管不顾地小声嚷着:“你从没对我讲过这件事,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谎。你……”
李爱玲终于认出了刘凯。她伸出胳膊,慌忙推了丈夫一把。紧接着,便换上了一张尴尬的笑脸:“刘警官,想不到你也来了。我干妈在九泉之下,也会感谢你的。”
“老人家生前,我在医院里同她见过面,也算是一种缘分吧,就想在最后的时刻来送送她。”刘凯说着,就拿眼看着依然背对着他的男人。
“哦,这是我丈夫安奇。”李爱玲这样说着的时候,安奇便回转身来,“安奇,这位是刘警官,我们在医院认识的。”李爱玲又说。
安奇冲刘凯点点头,但那张十分英俊也十分苍白的脸上,依然是一副余怒未息的神情。
“安奇刚刚动过手术,他很虚弱。我们正为这事争论,我不想让他来这儿,可他硬是一个人搭车跑了来。他这人太重感情。可人死了,再去想她有什么用?”李爱玲渐渐地又恢复了常态,脸上露出对丈夫由衷的爱意。
“是啊,参加葬礼很累人。”刘凯随声附和着。
李爱玲像是要争取刘凯做她的同盟军,又继续讲着安奇的病。然而,无论她如何引导,眼前的安奇却就是无法进入她设置的语境里。他脸上的淡淡笑意丝毫也不能掩饰他目光中的愠怒。还好,此时胡光走过来,帮李爱玲解了围。
“啊,刘警官!真没想到你能来参加葬礼。谢谢!谢谢!”胡光礼貌周全地握了握刘凯的手。
刘凯也很客气地对胡光寒暄了几句。
“我父亲原说要来的,可医生不允许他走出医院半步。”胡光绵里藏针地说。
刘凯心里明白,这对他是一种暗示,胡光的潜台词是:你离我父亲远点,别想找他谈话。
这会儿,李爱玲又接上了话茬儿:“大哥,你快帮我劝劝安奇,让他回家吧!”
在刘凯的面前,胡光又一次成功地扮演了他做大哥的角色。他朝安奇走过去,老远就抬起胳膊去拍安奇的肩膀:“安奇,你的脸色真的不太好。我小妹说得对,你今天是不该来。”
“可是,我……”安奇有些难为情地说。此时,在他的脸上,已看不到生气的痕迹了。
“老太太不会生你气的。连阎王爷还不差病人呢!安奇,既然小妹这么担心你的身体,我看你就从命吧!”胡光说着,也不管安奇同意不同意,就径直往门口那边去喊他的司机了。
安奇很无奈地偷偷瞪了李爱玲一眼。随后,对刘凯说了声“再见”,就不情愿地走了出去。
刘凯目送着安奇走出殡仪馆的背影,内心疑窦重重。
为了能很好地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刘凯缓缓地步出了门外。
这时,送安奇回家的车已开出很远了。不过,胡光还站在原地。他见刘凯走过来,就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他们爱得很深。这样的爱情真让人羡慕。其实,安奇是不放心我小妹,怕她受刺激,才硬撑着来的。”
刘凯点了点头:“安奇做什么工作?”
“他在市科学院的化学研究所做研究员。”
“看得出来,他是个感情纤细的男人。”刘凯随口说道。“你小妹做什么工作?”
“她曾当过安奇的助手。”
“现在呢?”
“现在——她辞职了。最近,因为安奇的病,她身心俱疲,在搞化学实验时,精神恍惚,差点出大乱子。基于这种原因,安奇动员她辞了职,我正在帮她找工作。我小妹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神经很脆弱……这你大概已听说了。”胡光说到这儿,又忍不住连讽带刺地来了一句,“对我小妹的过去,你肯定已了如指掌了。你们当警察的,最大的爱好就是探听他人的隐私。”
“有时候是这样。”刘凯不无幽默地回敬道,“对那些有趣的隐私,尤其情有独钟。”
刘凯和胡光又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告别仪式便开始了。
说是告别仪式,不过是大家绕着李水露盖在被单下的遗体匆匆地转了一圈。随后,李水露的遗体便被放到火化匣里,移到了火化炉前,徐徐地送进了炉内。
没有哭声,殡仪厅里一片寂静。
有那么一会儿,刘凯完全沉浸在这种虚空的氛围中,不能自拔。但很快地,他就被人们先后走出去的凌乱脚步声惊醒了。于是,他也随着大家来到了门外。
不知什么时候,胡光和李爱玲已先他走出,正站在门前停车场的一辆轿车前商量着什么。
刘凯不便上前打扰,就远远地停下了脚步。他想等他们商量完毕后,告个别,就开车回去。
“刘警官,谢谢你百忙当中来参加葬礼。”不一会儿,胡光便说着客套话,走过来同刘凯握手告别。
两人互道了“再见”,便各自走向自己的汽车。
刘凯打开车门时,无意间朝着殡仪馆门口看了一眼,却发现李爱玲并没上胡光的汽车,此时正急急地往殡仪馆的后院走去。
刘凯一怔,立刻钻进了汽车,人坐在了驾驶座上,只是做做样子,却没发动车子。出于刑警的本能,他决定等等再走。
胡光的汽车开走了。
刘凯开着车子转到了殡仪馆的后院。
殡仪馆的后院是死者亲属收拾骨灰的地方,要比前院大得多,也荒凉得多。院外杂草丛生的荒坡上,到处都是飞扬的纸花、纸钱和纸灰,简直就是一个大垃圾场。刘凯把车子停到后院东门外一块较平坦的坡地上,他透过窗玻璃,向着四周矮墙上安装着铁栏杆的院内张望。
然而,应该是来收拾骨灰的李爱玲却并没出现在她应该出现的地方。
刘凯忙打开车门,走了出来。
刘凯快步走进后院。
偌大的院子里,只一个满脸黑灰的壮小伙子手里拿着一个扫把,弓着腰在清扫炉灰。
刘凯径直朝着小伙子走了过去:“请问刚才火化的那个老人的骨灰取走了没有?”刘凯问。
小伙子直起腰,先是一愣:“什么骨灰啊?不是说不要骨灰了吗?”
“刚才一个年轻女人走进来,不是来取骨灰吗?”
“哦,她来是告诉我,骨灰不要了。早晨尸体刚拉来时,那女人同她丈夫一起来告诉我,老人的骨灰要带走。可刚才,那女人又说,老人在这个城市没有亲属,骨灰就不要了!”
刘凯还是不敢相信:“你是不是弄错了?我指的是胡建安家的那个老保姆。”
“是呀!我说的就是她。这几天火化炉大修,上午只火化了她一个人,还能是谁呢?”小伙子诧异地看着刘凯,“你不会是来取老人骨灰的吧!”
“啊,不是!”刘凯不由张口结舌,“我来找刚才进来的女人……”
“她往骨灰寄存房那边去了。”小伙子抬手往院内西北角上的一扇很不起眼的小便门指了指,“从这里出去,贴院墙盖的那间小平房就是骨灰寄存处。”
刘凯“哦”了一声,就转身走向小便门。
出得便门,果然有一间紧贴着西院墙盖的小平房。平房的正门朝西,北面有一个二十厘米左右的小窗户。从外表看,这简直就是一间工具室,哪像一个摆放骨灰的神圣地方。
以前,刘凯从未听说殡仪馆还有这样一个去处,想必也是殡仪馆为了创收,临时搭起来的简易房。这样一来,一些因了种种原因,亲属暂时不能带走的骨灰就可交上一笔费用后,寄存在这里。只是,孤儿出身的李爱玲,又会在这里寄存谁的骨灰呢?
刘凯在矮矮的小窗前停住脚,将身子贴近小窗口,仰起脖子,透过密布着灰尘的窗玻璃,向屋里张望。
简易房里黑洞洞的,有好一会儿,刘凯的眼睛无法适应屋内的黑暗,竟什么也看不清。不过,他的耳朵很快捕捉到屋里正在升级的争吵声。
“你干吗要当着别人的面跟我要钱,给我难看!你就一天也不能等了吗?”这是李爱玲气愤的声音。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粗野而又蛮横:“你一个子儿也没留下,让我给你看死人。我可不想干赔钱的营生。这些日子,我千方百计跟你联系,可就是联系不上,电话打过去,人家就说没你这个人。我还以为你他妈的开溜了。算你运气,今天让我遇上了。要不然我这两天就准备把这匣子扔出去。”
“你敢!”
“我怕什么!怕你吗?”男人冷笑着,“我怕个鬼。我看倒是你怕得要命!你心里有鬼,是不是?”
“你这个人不讲信用!”
“你讲信用吗?说好了,第二天就把钱送来,可你一去就没影了。”
“我家里有事,一时脱不开身。你以为我愿意放你这儿啊!我马上就把骨灰带走。”
“带走?没那么容易!”
“你怎么不讲理啊!骨灰是我的,你凭什么不让我带走!”李爱玲的嗓音提高了八度。
男人的语气也越来越放肆:“你想得倒美。拿不出钱,就甭想要骨灰。明明讲好了的,放这儿一天二十块钱。你自己算算放了多少天?告诉你,三百六十块钱,少一分也不行!”
“可你并没有替我保密!”
“那是因为你没准时把保密费送来。”
“我只能给你二百块钱!”
“二百块钱?没门!”
“反正这骨灰我今天非带走不可!”
“你厉害!你带给我看看!”
有那么一会儿,屋内倏地静了下来,不用问,两人正僵持着。
猛地,李爱玲像是突然爆发了,嘤嘤地哭了起来:“求你了!我身上就这么多钱。就这些钱,还是从嘴里省出来的。大哥,我来这里一趟不容易,你就行行好吧!”
刘凯终于看清了站在骨灰寄存房西北角侧身对着他的男人,这是个粗壮高大的黑脸汉子,比站在他面前的李爱玲整整高出一个头。
听到李爱玲这样说,刘凯的心里一阵发酸,他真想冲进屋里,摔给那汉子一百六十块钱,帮李爱玲抢出那个她想带走的骨灰盒。但更大的疑惑却让他不得不驻足原地。
汉子的口气变得软了些,但并没有被李爱玲的哭泣所打动:“要不,把你手上的戒指放我这儿顶数。”
李爱玲没有吱声。也许是在犹豫。
“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至多十八K金,超过不了三百块钱。”汉子又说。
李爱玲像是准备妥协了:“这是我丈夫给我买的。我用它顶钱,他要是问起来怎么办?”
“你就说丢了呗!”汉子油腔滑调地说,“这么不值钱的东西,总不会是订婚戒指吧!你有什么舍不得的。”
“倒不是订婚戒指。可是……”看样子李爱玲仍有些迟疑不决。
汉子有些不耐烦了:“可是什么呀!干脆点,愿意咱就成交,不愿意,就拿钱来!我可没工夫跟你讨价还价。”
暗影中,李爱玲终于抬起了左手……
当李爱玲两手抱着一个包在红布里的骨灰盒走向门外时,她曾有所警惕地回过头,朝着简易房的窗子看了一眼。好在此时刘凯已离开了窗口,回到他的车子那边了。
刘凯很快发动了车子。他估计李爱玲不会认出这辆没挂警灯的普通桑塔纳轿车是他的车子,因此,就缓缓地将汽车开到了前院。
然而,前院里早没了李爱玲的身影。
刘凯将车子停下来,落下车窗玻璃,探出半个身子,四下里寻找着。就在这时,隐隐地,从远处传来一阵女人悲恸的哭声。
刘凯心里又是一惊。他打开车门,走下车子,循着哭声往前走去。
在停车场的陡坡下面,李爱玲正抱着骨灰盒,坐在寒风里放声大哭。像是要把心头积郁了几十年的苦水全倒出来,她悲伤得已无法自已了。
刘凯站在坡上远远地打量着她。
在刘凯看来,这个娇小的女人全身都像浸泡在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中。她那被心碎给折磨得扭曲着的腰肢,被悲哀给压弯了的背和脖颈,还有那凌乱得遮住了半边脸的长发,和那淹没在泪水里的曾是姣好的面庞,此时此刻,全被悲伤紧紧地包裹着。看她那痛不欲生的样子,像是再也挣脱不出来了。
李爱玲只是不停地哭着,她丝毫没有觉察远远的陡坡上,正有一双眼睛在望着自己。
刘凯的目光一时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怀中抱着的那个骨灰盒。毫无疑问,李爱玲的悲是从骨灰盒中来的。也就是说,是这个如今已装进了骨灰盒里的人,让她痛不欲生。可骨灰盒里的死者究竟是谁呢?与李爱玲又是什么关系?是情人吗?这个假设在刘凯的脑海里一出现,他的眼前不由一亮。也许这一假设真的是成立的。不是吗?为了能偷偷带走这个人的骨灰,李爱玲千方百计地将丈夫打发走了,对想让她搭车的胡光可能也说了一通谎话。她甚至不惜将丈夫送给她的礼物——一枚象征爱情的戒指用来交换骨灰。只是,在此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呢?自然是一段婚外情,二人爱得死去活来,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却夺去了另一个人的生命……李爱玲一个人将心爱的人送到了这里,尔后,又将他的骨灰暂寄在简易房里。替她保管骨灰的大汉向她索要三百六十块钱,按照每天二十块钱计算,那么,这个人就应该是十八天之前被火化……等一等,这里有一个问题解释不通,李爱玲为什么偏偏要在今天将骨灰取走呢?她是想来个冒名顶替?是的,她肯定想这么做。她刚才也是这么对胡光讲的:她要带走李水露的骨灰。人人都知道她爱她的干妈李水露,因此,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以李水露的名义为这个男人买块墓地下葬,也可以随时随地来祭奠他。死者在她的心里,反正盒子里装的是一捧骨灰,谁也不知道她施了掉包计……
陡坡下的李爱玲仍在撕心裂肺地哭着,陡坡上的刘凯也在绞尽脑汁分析着这个突发的事件。眼下,在刘凯的心里,同情已被疑点所代替。按说,这纯属李爱玲的个人私事,与李水露一案并无关系,然而,李爱玲的掉包计却使它与李水露一案有了某种联系。这看上去是一种巧合——一个人死了,骨灰无法公开安葬,正好,另一个人死了,便将此人的骨灰冒名顶替另一个人的骨灰。但,要是李水露不死?倘若李水露没有遇害的话,李爱玲又该拿谁的骨灰来顶替呢?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可李爱玲之所以把骨灰存放在这儿,分明是在等待着某种巧合……
陡坡下,李爱玲的哭声越来越低了。
刘凯猜测,倒尽心头的苦水之后,李爱玲还要回到停车场这边,去公路上搭公共汽车。他不想让李爱玲发现自己在监视她,便回到车子里,很快地将汽车开上了公路。
刘凯开车离开殡仪馆后,却并没把车开远。他将汽车开到离殡仪馆不远的一个岔路口,又掉转车头,将车子停在了路边的草丛中。他坐在驾驶室里,两眼却目不转睛地望着殡仪馆的方向。
半个小时后,一个黑色的身影出现在刘凯的视野里。李爱玲手里提着一个用她的黑花头巾重新包裹了的“盒子”,步履缓慢地往前走着。远远地,刘凯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她那蹒跚的脚步,却传达出一种迷茫和漠然的情绪。
刘凯看着李爱玲走向公共汽车站,看着她上了公共汽车。然后,才发动汽车,驶上了通往殡仪馆的路。
在殡仪馆的后院,刘凯找到了黑脸汉子。当时,他正同清扫火化炉的小伙子一起往垃圾车上搬运垃圾。刘凯走过去,拍了拍他的后背:“你,跟我来一下!”
黑脸汉子回过头,脸涨得通红,刚想发作,一眼撞上了刘凯举在他面前的证件,随即,他的脸刷地由红变白了。
“你找我?”黑脸汉子低声下气地说。
刘凯点了点头。
站在车厢里的小伙子抬头看了刘凯一眼,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刘凯冲着他笑了笑:“我找你的这位同事有点事。”
“去吧!去吧!剩下的活我来干!”小伙子对黑脸汉子说。
刘凯带着黑脸汉子走向后院的小便门。
来到存放骨灰的那间简易房前,刘凯停下了脚步,转身脸对着黑脸汉子。黑脸汉子偷眼看着刘凯,又看看简易房,神情变得紧张起来。
“你的姓名?”刘凯用的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多年的办案经验告诉他,对黑脸汉子这样的人,决不能客气或斯文。
“雷六子。”黑脸汉子胆怯地回答。
“你刚才在这房子里干的事,我全看见了。”刘凯冷冷地说。
黑脸汉子那强壮的身子不由哆嗦了一下。
“但目前我不想追究这件事。你只需回答几个问题。”
“好!好!”黑脸汉子一迭声地说。
“你是怎么认识那个女人的?”刘凯口气严厉,“你要如实回答。”
“我全说实话!是这么回事。大概是半个多月前的一天,市里的收容所送来一具无名男尸,说这个拾荒老头儿死在一个废旧的地下车库里,经法医鉴定是自然死亡。那天要火化的尸体比较多,我们就把他排到了最后。就在我们推着那个老头的尸体准备送往火化炉时,那女人匆匆跑了进来,哭着说她认识这个拾荒的老头儿,老头儿有家人,现在一时联系不上,她要把老头儿的骨灰保存好,以便将来老头儿的家人来取。那女人在我们的小卖部里买了一个价格不低的骨灰盒,装了老头儿的骨灰,来到骨灰盒寄存处,说要在这里存放几天。我就拿出寄存单为她办理寄存手续。但她看着寄存单上的委托人姓名、住址一栏,突然显得很害怕。她问我,能不能不填这个单子。还说,只要我同意替她保守秘密,每天付我二十块钱。我一听她出这么高的价钱,就立刻答应了。谁知,她把骨灰盒放在这里,一走就是半个月。我心里就有些发毛。她要是总不露面,我这不是让她给骗了吗?还好,今天上午,她在后院让我给撞上了。当时,她还装着没看见我,把头扭到一边,跟她丈夫说话。我一见这情形,气就不打一处来了,冲上去就跟她要钱。不用问,她不想让她的丈夫知道这件事,所以,她赶紧把我拉到一边,求我别声张,说等这边的事办完,就付钱给我。后来的事,你都看见了。”
“你能保证骨灰就是那个拾荒老头儿的吗?”
“我敢保证。那骨灰是我亲手为她装的。”
“知道老头儿多大年纪吗?”
“不瞒你说,那女人走后,我就偷看了一下当天的火化登记表。登记表上写着六十多岁!”
“六十多岁?”雷六子报出的年龄,大大出乎刘凯的意料。
“你没问那女人是怎么认识死者的吗?”
“没有。”
“好啦。你回去吧!不要把我们的谈话告诉任何人!”刘凯说。
雷六子连连点头:“我知道!我懂规矩!”
对雷六子的问话,使刘凯陷入了更大的迷惑。此前,刘凯一直以为李爱玲为之悲痛欲绝的死者,是她的情人。但现在看来,让六十多岁的拾荒老人做三十刚出头的李爱玲的情人,显然是很荒唐的。可拾荒老人到底是李爱玲的什么人?李爱玲对他的感情甚于自小就深深依恋着的干妈,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为了搞清李爱玲为之恸哭的骨灰盒里死者的真实身份,刘凯又去了一趟收容所,向有关人员了解情况。
开车的老常和办事员唐晓明是最先赶到拾荒老人的死亡现场的。
“唉,老人死得很惨。”老常叹了口气感慨万分地说,“那天一大早,我们接到交警的电话,说海云医院后门的废旧地下车库里死了一个人,我和小唐就赶了过去。到那儿时,见他蜷缩着身子躺在水泥地上,身子冰冷僵硬,已经死了多时了。”
“听说是自然死亡。他得的是什么病?”
“一开始可能是重感冒,接着引发了肺炎,高烧不退。据附近的居民说,头三天还看见他背着个破麻袋从车库出来。死亡原因大概是没有得到及时治疗。那个地下车库阴冷潮湿,朝南的出口连个门也没有,就那么大敞着。老人用几个纸盒子挡在门口,顶什么用?再加上没个像样的铺盖,所以,让一场重感冒要了命。他死时显得很痛苦,整个身子从一堆破烂被褥旁滚到了水泥地上,两手两腿都紧紧地缩在了一起,分明是冻得难以忍受……唉,人活到了这份儿上……”老常连连摇头。
“知道他是什么地方人吗?”刘凯又问。
“不知道。听周围的老百姓说,他住到这个地下车库的时间不长,也只几个月吧!他是那种性格孤僻的老人,跟谁都不打招呼。再说,一个拾荒的,也没人去注意他,所以,谁也弄不清他从哪儿来。”
“这中间有人来看过他吗?”
“没听说过。”
“他身上有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
“没有。”
“他连身份证也没有吗?”
“没有。”
“那你们是怎么判断他的年龄的?”
“他的头发全白了。身上瘦骨嶙峋的,手指关节粗大得全变了形。他像是受了一辈子苦的那种老人。但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他居然像城里人一样讲究,在旧车库的墙边上,摆着整齐的牙具、毛巾和香皂。因此,我怀疑他不是真正的农民。”
“难道这又是一个‘黑人’?”刘凯在心里这样想着,不禁脱口而出。
由于职业的特殊,老常和唐晓明经常接受这样的调查,因此,他们非常配合地回答了刘凯的所有问题。
刘凯谢过老常和唐晓明,转身准备离去时,老常突然又叫住了他:“刘警官,这个拾荒老人是不是犯了什么事啦?”
刘凯想了想,才说:“我们只是想通过他了解一些事情。”
“你这么说,我倒记起了一件事。”老常说着,就从黑色夹克衫的斜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着的字条,递给刘凯,“这东西是我在老人的上衣口袋里找到的。当时,觉得挺有趣,就随手塞进了衣袋里。”
刘凯接过这张边角和折痕已磨损得很厉害的字条,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
纸片上居然用圆珠笔写着几行诗一样的文字。字迹很洒脱,但由于时间太久,有点模糊。
我的兄弟呀——你的坟墓在小八村,我的坟墓也在那里——虽然我还活着,可是,我的灵魂早就死了,和你一样,埋葬在异乡的小八村。
刘凯久久地读着小纸片上的文字,“小八村”这三个字,犹如电闪雷鸣,轰击着他的神经。
老常只是不解地看着他。
“我得马上去一趟小八村。”回到刑侦大队后,刘凯按捺不住内心的急切,边把拾荒老人留下的字条给马森看边说,“这绝非偶然。本来,殡仪馆里发生的这起怪事,从表面看,似乎与李水露一案没有任何关联,可在我的潜意识里,又隐隐感到存在着某种因果关系。这下好了,从拾荒老人留下的字条中,一下子找到了把二者联系在一起的纽带——这就是小八村。虽然目前我们还不知道在那里发生过什么事,可那里发生过什么事,已是铁定的事实。我想,也许那些藏在小八村的秘密,正是打开李水露一案种种谜团的钥匙。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李水露在小八村生活过。那里也许就是她的故乡。”
“是的,人在弥留之际,常常会想到自己的故乡,不管离它有多远,也不管离开它有多少年,在最后的时刻,灵魂踏上的都是回乡的路。”马森补充说。
“可拾荒老人为什么也在诗中提到小八村呢?”刘凯又说。
“拾荒老人将小八村称为异乡,也就是说,小八村不可能是拾荒老人的故乡,这是肯定的。只是,他与李水露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首先,他不可能是凶手,因为他的死在前,李水露的遇刺在后。”马森反复看着那张字条,久久地思索着。
“还有李爱玲,与这两个人,又是一种什么关系呢?这真让人费解。”刘凯接下去说。
“我有一个想法。”少顷,马森从沉思中抬起头来,“在你去小八村之前,我们找李爱玲问话。”
“以什么名义?”
“就从骨灰掉包问起。也许能问出点什么。”
“你以为她会承认吗?”
“殡仪馆的那两个人,不是可以作证吗?”
“即使她承认了掉换骨灰,对我们也无济于事。如果她说干妈李水露有过口头遗嘱,不留骨灰。而她十分同情拾荒老人,又害怕丈夫反对,所以才那么做,应该说,理由是合情合理的,这话你还怎么问下去?”
马森点了点头:“谁知道呢?也许她真的会这样回答。”
最后,两人达成了共识:这件事暂不公开,调查由他们二人悄悄地进行。在没有找到确凿证据前,暂不去惊动李爱玲,以及她周围的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