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过去了。李水露遇刺一案的侦破,仍没有大的进展。
马森对金贵尊邸周边地区的调查尽管详细而又周密,却一无所获。更糟糕的是,胡建安因心脏病复发,也住进了医院。眼下,刘凯和马森只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等待着李水露的醒来。
躺在医院里的李水露并没有像刘凯希望的那样醒来,反之,伤情急剧恶化,生命危在旦夕。然而,就在刘凯为此一筹莫展之际,田医生突然打来电话,让他马上去医院一趟。
刘凯赶到市立医院时,田医生已焦急地等在大门口。
“刚才,她像是清醒过来了,突然张了张嘴,似有话要说。”田医生边带着刘凯走向李水露的病房,边介绍李水露的情况。
“她是自己醒过来的吗?”刘凯问。
“不,我想应该是她的干女儿把她唤醒的。干女儿似乎对她的感情很深。”
“我想,她应该是李水露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了。”刘凯若有所思地说。
田医生用不解的目光看着刘凯。但刘凯并没给他多作解释。
为了找到李水露的家人,昨天,刘凯曾到环海路派出所户籍科,查找李水露的原籍。让他大感意外的是,这里根本没有李水露的户口。他又找到市公安局户籍管理处的负责同志,打开了户籍管理库,电脑显示,在数百万的人名中,竟没有一人叫李水露。难道年已六十有余的李水露是个“黑人”?这一发现让刘凯很震惊。但户籍处的老邵对此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他说,像李水露这样的“黑人”在每个城市里都有。这一部分人的情况很特殊。当年,在她们还很年轻的时候,由于某种原因,背井离乡,流落到城市,改名换姓,其目的是与家乡的亲人割断联系。久而久之,她们的原籍便将她们当做失踪人口对待,注销了户口。也就是说,在她们自己亲手导演下,原来的这个人在世界上消失了。而改名换姓后的这个人,就成了“黑人”。
老邵的讲述让刘凯思绪万千。李水露为什么要背井离乡,毅然割断同亲人的联系,甘当“黑人”呢?还有,她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她的真名真姓?她到底是谁?一个女人在世界上生活了六十多年,她的过去居然是一片空白……刘凯随田医生走向病房时,心里依然是沉甸甸的。
此时,病房里已没有了胡家人的影子,惟有娇小的李爱玲单腿跪在李水露的床前,轻声啜泣。听到脚步声,李爱玲抬起头,用无助的泪眼看着刘凯和田医生。她像是已哭过无数次了,两眼红肿,目光凄然。
“她好点了吗?”刘凯是出于礼貌才这样问的。他心里很明白,像一片枯叶般毫无血色和生气的李水露,已到了濒死的边缘,就是再高明的医术,也难以让她起死回生了。
李爱玲没有回答,只是悲凄地摇了摇头。
刘凯禁不住朝李水露弯下腰,在她的耳边轻轻问:“告诉我,你是谁?你从哪儿来?”
就在这时,他发现李水露的嘴唇开始轻轻地嚅动着,有两滴泪水涌出了她那干枯的眼眶。李水露的嘴唇吃力地一张一合,看口形像是在反复地重复着一个名字。
刘凯连忙把耳朵贴到李水露的嘴边,继续问:“快告诉我,你是谁?你从哪里来?”
李水露的嘴唇依然在嚅动着。
“小——八——村,她说的是小八村!”片刻之后,刘凯抬起头,嘴里重复着“小八村”这三个字,向李爱玲投去探问的目光。
李爱玲只是茫然地摇摇头:“我从没听她说过这个地方。”接着,她也情不自禁地把耳朵凑近了李水露。
然而,李水露在重复着说了几遍“小八村”之后,像是突然觉察出自己泄露了什么秘密,倏地把嘴闭上了。
刘凯看着李爱玲那双泪眼,实在不忍心在这样的时刻打扰她,但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不得不对她说:“我能和你谈谈吗?”
李爱玲吃惊地望着刘凯,似在说,这样的时刻,我怎么能离开病人?
“你不用担心,护士会照顾她的。”田医生说。
李爱玲这才点了点头,慢慢地站起身。
刘凯将李爱玲带到前几天他同胡光谈话时用过的那间医院接待室。
此时,坐在刘凯面前的李爱玲全没了与胡建安争吵时的泼辣劲,也没了在李水露病床前的悲伤。大概是因了单独同一个警察相处的缘故,她显得有点紧张,低垂着头,眼睛看着地面,嘴角不时地抽动一下。
“你做李水露的干女儿有多久了?”刘凯从衣袋里掏出记事本和笔,然后用温和的语气问。
李爱玲仍然低着头,语气有些迟缓地答道:“是在我去孤儿院的第二年。”
“你在孤儿院呆过?”刘凯不无惊异地问。
李爱玲抬起头,嘴角露出一丝凄楚的笑容:“我姥姥去世的第八天,我就被送进了孤儿院。”
“你父母呢?”
“死了。”
“那时你多大?”
“你是指我被送进孤儿院那年?我五岁。”
“你是怎么同你干妈相识的?”
“我不会忘记那一天的。我这一辈子什么事都可以忘记,惟独不能忘记那一天。”李爱玲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不再等待刘凯的提问,竟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那一天,是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我正和小朋友们一起在院子里玩耍,这时,院长走过来,小声对我说:‘玲玲,跟我到办公室一趟,有人看你来了。’听院长这样说,我心里又惊又喜。我跟在院长的身后,一路小跑,心里却在想,来看我的人会是谁呢?我随院长走进她的办公室,看到办公桌前坐着一位阿姨——一位像我妈妈一样漂亮的阿姨。这位阿姨像是早就认识我,见我走进门,忙站起身,亲昵地把我揽在怀里:‘玲玲,你长这么大了。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露阿姨,是你妈妈最好的朋友。’在后来的日子里,每到周末,她就来看我,总是给我带来好吃的东西。她让我喊她干妈,她喊我宝贝女儿。你知道一个孤儿对于亲情的渴望该有多么强烈吗?每回她来的时候,我高兴得又蹦又跳,而她走的时候,我就像一只被玩瘪了的皮球一样,无精打采的。我多么希望她能领养我啊!有一天,我终于鼓足勇气向她恳求说:‘干妈,你把我带走吧!我要和你在一起生活。’她听了我的话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说,‘玲玲,干妈也想把你带在身边,干妈连做梦都想这件事,可这是不可能的。我不符合收养你的条件……’‘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呀?’我哭着追问她。她只是不停地叹气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直到我离开孤儿院,进了寄宿学校读书时,她才告诉我,这些年,她一直在给人家做保姆,和我一样,也是孤身一人……”
“你干妈有没有对你讲起过她老家在什么地方?”
“她当然是本地人啦!要不,她怎么会认识我母亲呢?”
“你母亲生前做什么工作?”
“我记不得了。父亲死——死后,她就把我送到姥爷和姥姥家寄养。”
刘凯的目光在笔记本上停留了片刻。尔后,又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你常去胡家看你干妈吗?”过了一会儿,刘凯问。
李爱玲摇了摇头:“我是在胡建安的妻子死后,才去胡家看她的。一年中,也只能去三两次。”
“你为什么不常去看她呢?”
“其实,她在胡家不过是个挂名的女主人。”
“可我听说你干妈在胡家大权独揽,将胡建安的钱牢牢地攥在手里,对胡家的儿女十分苛刻,却偷偷地塞钱给你。这是真的吗?”
李爱玲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此时的她才像曾给刘凯留下深刻印象的小泼妇李爱玲。“你相信这是真的吗?”李爱玲有些不屑地愤愤道,“不错,我丈夫住院的手术费是我干妈付的。可那钱是她做保姆挣的血汗钱,与胡家无关。你也不想想,像胡建安那样的吝啬鬼,能把钱交给我干妈?他让我干妈当家,不过是为了向外人做做样子,可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说句不好听的,我干妈只不过是他打的一个幌子,一块遮羞布……”李爱玲像是突然觉察到自己讲得太多了,忙打住了话头,跟个做错了事的小女孩一样,忐忑不安地望着刘凯问,“我能相信你吗?你能对我说的话保密吗?大哥胡光对我很好,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这会让他生气的。”
刘凯忙点点头,向她保证说:“你放心好了,我决不会把你讲的说出去。”
李爱玲犹豫了一下:“也许这事应该让你知道。早在胡建安的妻子患上癌症时,胡建安就向我干妈许诺,等他老婆去世后,他就正式和我干妈结婚。”
刘凯不动声色:“可这一许诺最终没有兑现。是因为儿女向胡建安施加了压力吗?”
李爱玲摇摇头:“不,这不是主要原因……”李爱玲突然把话头打住了。
刘凯知道李爱玲心存顾虑,便没有强迫她讲她不想讲的话。不过,他又问了一个问题:“你最后一次见你干妈,是在什么时间?”
李爱玲连想也没想:“上个星期三的傍晚,我爱人病愈出院,干妈来看他。”
“也就是说,是在她遇刺的前两天。那天她到你家都讲了些什么?”
“还能讲什么?她总是抱怨胡建安玩弄她的感情!”说到这里,李爱玲的眼圈红了一下,但紧接着,又像小雌虎一样气愤地大声嚷道,“我干妈死得冤啊!她要不是在胡建安家当保姆,无论如何也不会招来杀身之祸……”
李爱玲越说越激动。刘凯费了半天口舌,才将这个有点神经质的女人劝住,并一再提醒她,李水露至今还活着,她这才悲伤地哭起来。
把李爱玲送出门后,刘凯复又坐下来,翻看着笔录,苦苦地思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