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当年两小无嫌猜

一夜暖风,这个城市的桃花尽数剥落,纷纷扬扬在山景图画里,落尽游客的相册中。粉色从枝头凋落,经过几个日夜,碾进泥土里,最后成为泥土的一部分。

一场骤雨,唤醒了满池的莲叶,雨打风吹后傲然挺立在水中,从长街的这头连到长桥的尽处,碧波无暇,和着夏风阵阵,绿色里新吐出娇嫩含羞的水芙蓉,成了那荡漾碧绿里惹人注目的那一抹新红。

学园里放了假。

谢嘉誉保驾护航完了大半个学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暑假里陆霜微无事可做,但他还有很多落下的功课需要补回来。

他对功课这些东西已经驾轻就熟,倒是一点也没有不耐烦。

如果旁边没有多一个小烦人精那就最好了。

这天,谢嘉誉在书房学习。

陆霜微拿着画本,就坐在他的不远处,随手涂涂画画。

她写个字也不是很规矩,两只脚搁在一边的小凳子上,用笔尖随意摩挲纸张。

属于意识流画法——自认的。

画的是什么,连她本人都要仔细辨认一二。

甚至很多时候,别人问起她自己都要思考好久,随口一答:

大概是云……吧?

午后静悄悄的。

整个城市在烈日的暴晒下昏昏欲睡。

书房里只有空调内机发出细微的送风声。

陆霜微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在这样安静的午后,显得异常清晰。

他对这样的声音是敏感的,叫他浑身的鸡皮疙瘩冒个不停。

“你要是无聊的话,就回房间睡觉。”谢嘉誉咬牙切齿。

陆霜微毫无自觉,“我陪哥哥。”

谢嘉誉无奈。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接触,他可算明白了陆霜微有着乖巧的皮囊,但是骨子里是装着一些小执着和小九九。

总之,只要是她自己决定了的,无论是打滚卖萌还是装委屈,她都一定会坚持。

果然。

陆霜微选择了卖乖。

她拿过谢嘉誉桌子上面放着的水杯,晃了晃。认真道:

“哥哥,你水杯没水了。”

“微微给你去接点水吧。”

说完,也不等谢嘉誉拒绝,她站起身,拉住挂在门上垂下来的手拉环打开了书房的门。

谢嘉誉用手揉了揉额角,看着陆霜微放在桌面上的鬼画符陷入了沉思……

她还挺喜欢画,或者……

给她找个美术老师?

一般下午书房的水并不需要两个小的自己去厨房或者客厅接水,这个时间点,会有厨房值班的阿姨定时给书房送水。

此时,值班的做饭阿姨和需要打扫宅子的清洁阿姨无事可做,她们便坐在厨房的空调下聊天。

清洁阿姨是新来的,上一个因为家里大孙子出生,得回乡照顾大孙子,这个职位就空了出来。

“主人家这是双胞胎啊。”

“这可不是,家里的大小姐,听说是从隔壁市来的,也是大有来头。”

“这样子的哦,家里这么宝贝,我还以为是亲生的。”

“我瞧着和亲生的也差不多,说不定是养着当儿媳妇的。”

“都到儿媳妇这步了?我看咱们家已经很……那家是什么来头?”

“听说和咱家差不多的。”

“既然差不多,为何送来……这边养?”

“这就不清楚了,也是个可怜人,我听外头人说啊,她家妈妈爷爷奶奶什么都没了。”

“都没了?啧啧啧,这么可怜哪,一下子三个都没了,那好歹还有她爸爸吧?何至于送来养?”

“有钱人的事情,我们怎么弄得清呢?兴许是有了新欢,旧爱的孩子就碍眼了吧?”

……

她们说的无意,聊起有钱人的八卦来浑然忘我,根本没注意到周围的声音。

没一会,只听外面传来一声——

“砰”巨大的凳子翻倒的声音。

紧接着玻璃摔落在地面上,破碎后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两个阿姨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一拍大腿。

另一个道:“坏菜了!”

两个人急急忙忙从厨房出来。

就见她们嘴里的可怜人正倒在地面上,一只腿压在翻倒的凳子上面,地面碎了一地的玻璃。

她的手臂大概是被玻璃划破了,正往外汩汩冒着鲜血。

清扫阿姨被吓得面无血色,张口就要惊叫,反应过来以后,又将到了喉咙口的尖叫用手捂了回去。

按理,这么一个小不点,如今倒在血和水混合的碎玻璃上,合该又哭又闹,可此时——

她就像个破碎了的布娃娃,无知无觉地躺着,眼神空洞木然地盯着顶部灿烂的挂灯。

两个阿姨对视一眼。

这可比吵闹还要糟糕。

两个阿姨一个去扶,一个连忙拿了清扫工具麻溜地开始打扫。

饶是做了心里建设,去扶的阿姨还是又被这一幕吓得肝胆俱裂。

“哎哟,我的小姐啊,你怎么这样了,这可怎么是好?”

二楼书房的门被推开。

谢嘉誉焦急的脸出现在了扶栏的缝隙里。

他从间隙一扫而过,并没有看清楼下的状况。

但他听清了底下的动静,连鞋子都没穿,急急忙忙往楼梯方向跑。

卧室里的谢程前和苏素闻声也急忙冲了出来。

谢嘉誉跑得快,眨眼便绕过玻璃蹲在了陆霜微面前。

“微微,怎么了?你怎么流血了?”

而斜靠在沙发上的陆霜微,原本毫无波动的眼睛,在谢嘉誉触到她皮肤并且出声之后,终于有了一些动静。

那两颗原本聚满灵气,而今黑沉沉看不出波澜的黑葡萄似的眼珠,动了动。

接着,谢嘉誉就看到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眶一点点变红,大颗的泪珠从里面滚落。

坠在了他手上。

时间仿佛被放得很慢。

陆霜微流着血,泪水像莹润的珍珠,透明的珠泪似乎是不规则的菱形球体,映着头顶的光,折射出七彩的光晕,尽数摔碎在他的手背上。

灼热的。

又仿佛是有情绪的。

是惶恐的。

陆霜微无意识地抓住他的手。

她张了张口,发现好像发不出声。

她努力了好几次,谢嘉誉凑近去听,只听得几声轻轻的,绝望的声音——

“微微……没人要微微了。”

说出来以后,她的眼泪已经淌了满脸。

苏素在楼梯拐角上就看到了,连外套都没披上,穿着件吊带睡衣奔跑过来。

谢程前拿着外套在后面喊她跑慢点,小心脚下的玻璃。

苏素把同样也急的六神无主谢程前推去拿药箱。

“快快快,愣着做什么,快去拿药箱,这么多人堆着,就没个人给微微止止血?!”

陆霜微听到苏素的声音,脑袋朝着她的方向转了转,苏素连忙走过去。

陆霜微费力抬起一只,握住了苏素的,留下带有鲜血的五指印。

她急于确认。

“姨姨,爸爸……爸爸……是不是……不要……不要微微了。”

苏素被她哭得心如刀绞,握住她即将滑下去的手道:“怎么会呢?爸爸最爱微微了。”

“没人爱微微了,没人……”

“傻孩子,我们都爱微微,都爱的。”

“不爱了,爸爸不要我了,哇…………”

谢程前拿来了药箱,和另外一个阿姨一起帮忙清理伤口和包扎。

陆霜微哭得伤心欲绝,几乎接不上气来。

碘伏碰上伤口清理血迹的时候,手臂反射性地缩了一下,但她本人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嘴里一边喃喃“不要了”一边落泪。

可能是悲恐交加,也大概是流了不少的血。

陆霜微哭了一阵,晕了过去。

-

房间里没有开灯,空调的风带着粉色的窗帘微微晃动。

仔细听能听到大床上细小的呼吸的声音。

陆霜微挂了针,退了烧,整个主楼重新安静下来。

谢嘉誉原本在房间里守着,也被赶去书房学习。

但他注意力无法集中,经常学到一半,跑到陆霜微的门口朝里望望。

苏素送走了家庭医生,转身回到客厅,把自己摔进沙发里。

身边的谢程前同样疲惫。

他搂着苏素,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都什么事……”

“是不是我们一开始就做错了,就不该瞒着她……”

“那两个阿姨处理好了吗?”

“嗯,都处理了,以后请来的人都必须要严格考核过才行,这都什么人?主人家不在在背后乱嚼舌根?”

“老陆那边通知过了?”

“嗯,他那边忙得要死,听了电话马上要过来,被我给阻止了,真要接走,也是我这边送过去。”

“唉,等会微微清醒了,看看她要怎么说。”

陆霜微昏睡到了晚上8点。

醒来的时候,谢嘉誉坐在她床边的凳子上打着手电筒写作业。

屋里没点灯,只有手电筒透过书本发出微弱的光。

“哥哥。”

睡了一觉,她的情绪稳定了很多。

谢嘉誉手上的笔没拿稳,从手掌心里摔落下来。

他连忙凑上去问:“你感觉怎么样?”

陆霜微嘟着嘴,即使房间光线昏暗,也能看到她大眼睛里写满的委屈。

“微微手疼。”

她的一只手臂被包扎过,另外一只手在她睡觉期间被挂了一针。

现在两只手都“流”了血。

清醒过来,自然是有些疼的。

谢嘉誉放下作业和手电筒,把床头灯开了。

“那我给微微捏捏。”

他给那只没受伤的手小心的捏了捏,缓解针头带给手臂的钝痛感。

“哥哥,微微想给爸爸打电话。”

谢嘉誉的动作愣了愣,片刻后点头道:“好,我去叫爸爸妈妈。”

没一会,谢程前夫妇跟着谢嘉誉到了房间。

陆霜微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乖乖地坐在了床沿。

苏素仔细看她。

两只眼睛红肿了一圈,眼睛里有哭过后的细血丝。

她睁着这双红红肿肿的眼睛望过来,像一只被偷拿了胡萝卜可怜兮兮的小兔子。

谢程前用手机拨通了电话号码。

电话那头的陆旭刚批改完一沓文件。

“爸爸。”

“宝贝。”

沉默了一会,陆霜微拖着哭腔。

“爸爸,你是不是不要微微了。”

对面的陆旭一秒都没有耽搁,连忙道:

“怎么会呢,微微永远都是爸爸唯一的小公主。”

“那……那……你为什么一次都没……没来看我?”她吸了吸鼻子,鼻尖一酸,眼泪又要落下来。

“是爸爸不对……”

陆旭哄了她好久。

久到陆旭以为陆霜微已经忘记了妈妈的事情。

但陆霜微确定自己没有被丢掉以后,她想了又想,还是问了问她害怕的,关于妈妈的话题。

这个问题,陆旭想了一下午。

最开始,他们想的很简单。

白露和他爸妈都是车祸,走得很突然,突然的让他一下子没了章法,脑子里只有……不能让微微知道。

陆霜微很依赖妈妈,如果让她乍然知道妈妈没了的事实,她可能会很难接受。

他们原本打算让她在谢家住一两年。

等她长大一点,妈妈的影响力没那么大了以后,再告诉她。

但是现在……

-

谢嘉誉在陆霜微的门口等。

他有些不放心。

外面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些陆霜微的哭声。

他走近了一些,听到了陆霜微挂电话前的最后一句。

“爸爸,微微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