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当年两小无嫌猜

S市下了一场雨。

这场雨下的又大又急,訇然的雷声从天际落下,瓢泼的雨水顷刻而至,灰色的地面吃了水,透出深灰色的一片。

一片接连一片,豆大的雨点片刻就在水洼里坠成一个个水花。

天被云层压得黑沉沉的,院子内外的路灯的光照下来,像是蒙了一层薄纱,雾蒙蒙的,光线散在四落的上浮的水汽里,像悬浮的颗粒,照下来的迷蒙光晕又被深色的地板吃进了大部分,整个院子像是散在雾水里的仙境。

谢宅外院门廊下,零落地站着好些个人。

管家撑着伞站在门廊前的雨水里,巨大的雨点砸下来,“噼里啪啦”和落在地面的水声组成一组热闹的协奏曲。

没一会,幽深黑暗的过道里透出了两束光,穿透过浓浓黑沉的夜色,晃出两圈朦胧的黄色光晕。

很快两束光后又出现了更多的车灯。

光线冗杂,在雨水里交织。

管家站在雨里快一个小时,因站姿笔挺,此时腿都有些麻木了。

此刻看到远处而来的车队,简直喜形于色,连忙转过身,冲着门廊下的老爷夫人小少爷弯腰道: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来人是谢家老爷谢程前的老友,陆旭一家。

谢程前和陆旭早年一起在生意场上奋斗。

谢家是豪门世家,更是在谢家老祖宗手里兴盛一时。然而到了谢老爷子手上,兄弟阋墙,又被有心地挪用了大量的公款,大批投资资金链断裂,谢家从此一蹶不振。谢程前接手以后,四处奔波,又借着老爷子早年留下的人脉资源,做成了几个项目,正式在S市站稳脚跟。如今谢家集团重新壮大,在S市商圈里名声大噪,颇有地位。

陆旭稍微差了一些,和谢程前是真正的豪门出身不同,他是地道的白手起家。借着谢程前的介绍,谈过几次生意,可惜真正有头脸的投资人不肯注资,生意始终做的不大。

小生意虽有起色在整个圈子里只能算小打小闹。

因缘际会和N市大亨的女儿白露相爱,接手了白家的生意。

现如今,两家分别在S市和N市独占鳌头。

一辆豪车接着一辆慢慢停在了谢宅的院门前,从第一辆车里下来一个精瘦的男人,怀里抱了一个睡着了的小女孩。

此人正是陆旭。

谢家的工人帮着将车队后几辆的车后箱行李一件又一件地搬出来,有序地往谢家主楼里搬。

谢程前打着大伞,笼了妻子和儿子上前几步去迎。

走近几步,隔着雨幕,谢程前仔细打量多年不见的老友。

陆旭原本就有些瘦,此刻的身形甚至比之从前穷困潦倒时还要萧索,脸上更是遮不住的憔悴和疲惫。

谢程前不禁红了眼眶。

“老谢。”

“老陆,先进来吧,外面雨大,别淋着孩子。”

谢程前拍了拍自家不吭声的儿子一下,“小誉,这是陆叔叔。”

谢嘉誉小小一个,穿着剪裁精致的小西装,领口一个黑色小领结,衬得他雪白的小脸更加的冷淡。

他从小礼仪好,即使他不爱说话,但也像模像样地喊了一声“陆叔叔”。

几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往主楼走。

进到里面,佣人上前帮忙把陆旭怀里的孩子抱着,上了楼,抱进早就准备好的公主房里。

谢程前拥着老友进了书房。

谢嘉誉在自己房门口停了一下,大眼睛朝着旁边装扮一新的公主房瞥了瞥,房门虚掩着,进去的佣人安顿好了人,慢慢退出来。

和门口的谢嘉誉打了个对眼。

佣人喊了一声少爷,退下前重新将房门关上。

什么也没看见。

只瞧见粉色的绒毯,四壁的墙灯漏了一些粉色的光晕出来。

全是粉的。

谢嘉誉皱了眉,自动将这个即将来借宿的小妹妹归类成了新的麻烦。

陆旭急匆匆来,又急匆匆地走了。

晚饭时分,谢嘉誉走下楼梯,餐厅里并未见到陆家人。

苏素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过去牵他,被他躲了。

苏素知道他人小鬼大,不喜欢被人当小朋友,没有再去牵,而是趁着儿子不注意,揉乱了他的头发。

谢嘉誉小眉毛拧在一起,肃着小脸,一板一眼地控诉:

“妈妈,男孩的头发不能随便摸。”

苏素被他逗笑,哄道:“好,好,好,妈妈下次不摸了。”

谢嘉誉嘀嘀咕咕:“已经好几个下次了。”

谢程前独自从书房里出来,接连叹息了好几次。

左右看了看没看到陆霜微。

“妹妹呢?”

他问谢嘉誉。

谢嘉誉又想起那散落一地的粉光,皱着脸回忆,“还……在睡吧?”

他从小就没有同龄的朋友,也不喜欢和人相处,答得有些不情愿。

谢程前有些不赞同儿子的态度。

好友将唯一的女儿送到家里,源自信任。

那他就得将家里的一切都妥善安排,决不能出一点差错。

谢程前招了招手。

苏素到底了解丈夫,知道他的想法,欲言又止。

谢嘉誉看了妈妈一眼,没有迟疑地走到了爸爸跟前。

小小一个还没有谢程前膝盖高,仰着小脸,脸上严肃的表情似乎和爸爸一个模子刻出来,只一双黑白分明大眼睛透露了里面的几许天真和稚嫩。

谢程前软下了语气,拍了拍谢嘉誉的小手,将他从地上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

谢嘉誉不喜欢被抱来抱去,但他知道这是他爸爸希望和他来一个关于男子汉之间的对话,他们需要面对面,眼睛对着眼睛,平等真诚地交流。

“今天来家里做客的微微,是妹妹,妹妹的爷爷奶奶还有妈妈都出了事,家里乱成一锅粥,所以可能会在咱们家里住很久很久。”谢程前摸了摸儿子亚麻色的小卷发,“咱们小誉是男子汉了,会帮爸爸照顾妹妹,会保护妹妹的,对不对?”

谢嘉誉低下头沉思了一下,原来,她的亲人都出事了呀。

突然又觉得这个娇贵的妹妹多了一些些可怜,少了一点点麻烦。

他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谢程前愁容总算消去了不少,露出一个欣慰的笑,“那,关于妹妹家里发生的事情,是爸爸和小誉之间的秘密,不能和妹妹说的,好吗?”

谢嘉誉“嗯”了一声,从谢程前的膝盖上爬了下来。

“好,我们小誉真乖。”谢程前笑眯眯的,“我们小誉帮爸爸去喊妹妹一起吃饭好不好?”

谢嘉誉“蹬蹬蹬”趿着室内拖鞋,小跑着上了楼。

“诶?小誉,慢点跑。”

苏素在他后面跟了几步,颇不放心地盯着看他顺利上了二楼,拐弯,被高大的扶手遮住了身形之后,才转过头来,不是很赞同地看着谢程前。

“老谢,你对小誉是不是太严格了?”苏素皱着眉。

隔壁家的孩子,和他们家小誉一个年纪,现在还在上树下河,调皮的不行。

而小誉,自小在严苛的家庭环境中长大,从小除了学校课程,还有礼仪文化、各国语言、琴画武术等等什么都要涉略。

他们从来都不拘着孩子自由玩耍,但这些超负荷的课程,让小小一个孩子提早成熟,孤独地长大,没有朋友,也不爱说话。

苏素甚至怀疑如果再继续下去,这孩子可能会自闭。

现在好了。

苏素望着楼梯的方向。

她的眼神里满是希冀。

听说陆家这个孩子开朗活泼。

希望这两个孩子能够好好相处。

-

谢嘉誉站在隔壁的公主房前,犹豫了一下。

老师说过的。

男孩子突然闯进女孩子的房间并不合适,他便在门上敲了敲。

“谁,谁呀?”里面的声音软软的,还带着哭腔。

谢嘉誉皱起了脸。

果然是很麻烦啊……

陆霜微从睡梦里醒来,周围没有熟悉的大人,床虽然柔软,房间虽然也很好看,可是都不是她自己的。

她在房间里细细地喊了几声,无人应答。

房间里很黑。

风吹雨打的声音落在窗户玻璃上,像张牙舞爪的怪兽。

黑暗、恐惧、未知,她瑟缩在被窝里小声呜咽。

呜呜呜,这里是哪里呀?

妈妈,爷爷,奶奶,呜呜呜呜……

微微好害怕。

外面的人没应答,整个空间似乎更加的阴暗和恐怖。

陆霜微怕人走了,又小心翼翼提高了声音哆哆嗦嗦问:“你,你能,进…来吗?”

谢嘉誉板着小脸,本想一走了之,可他想起了刚刚才答应了爸爸。

男子汉应当信守诺言。

谢嘉誉还小,虽然比例不错,但整个人还是小小的一个。

门把手是适应成人的高度,谢嘉誉踮起脚尖也没够到。

这个时间打扫卫生的阿姨已经回家了,只有做饭的阿姨候在厨房里。

不会有人突然出现来帮忙,谢嘉誉也习惯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完成。

他往自己的房间里搬出一个小板凳,站在小凳子上,惦着脚,才勉强把门开了。

谢嘉誉趿着小鞋子走进去,走廊的灯光映进来,能隐约照见粉色大床上,粉白相间的被子中间隆起一个小包。

墙上的开关有点高,谢嘉誉打不开,他只能借着走廊的光,开了床头柜上放着的小灯。

陆霜微听到声音,从被子里面钻出来,柔软的头发贴在额头上。

小灯将她的脸照的粉粉的,葡萄般的黑眼睛被泪水洗礼,透出湿漉漉的无助,长睫毛缀着点泪水,小鼻尖上红红的。

谢嘉誉小朋友上的是贵族小班制学校,班上拢共才5个小朋友。

从没有见过这样,看上去这么好看又可怜的女孩子。

软软的一个。

叫他原本就树立好的冷淡也没办法朝着她倾泻。

谢嘉誉无措地抿了抿唇,撇开眼睛,淡淡道:“你下来吧。”

陆霜微歪了歪脑袋,似乎一点也没注意到他的语气,小脸上的眼泪干了一些。

她张开两只小手臂,吸了吸小鼻子,还带着鼻音。

“下不去。”有些不好意思地央求,“哥哥抱抱。”

谢嘉誉瞧了一眼她自然伸开的手臂,又看了她一脸委屈巴巴又带着恳求的眼神。

第一次在家里慌了手脚。

为什么会有这样柔软又可怜的人呢?

眼睛睁得大大的,像班上小朋友家买的洋娃娃。

他有引以为傲的语言天赋,第一次失了灵。

谢嘉誉结结巴巴地重复,“什么,什么……抱…抱…?”

“你,你……是一个女孩子……”

片刻后他不自然地将视线从小灯转移到地毯,重新又道:

“你,你自己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