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等景司回来,纪炳峰如同往常跟他简要汇报家里的情况。而这几天,防的主要是穆茜而已,她不来,家里便太平。
纪炳峰汇报完,看着景司平淡的面容,想了想,多嘴一句,“夫人今日提出头发长了,想剪发。”
景司没多在意,头也不抬,“那便安排人上门。”
“……”纪炳峰沉默一秒,“如若安排人陪同,是不是……”
他没说完,景司却已明白他的意思。他抬了眼看纪炳峰,“她提出来的?”
“没做出要求。”纪炳峰答道,“夫人有些日子没出门了,今日看她神色有些落寞。”
景司没出声。他跟毕辛姮并非亲密的关系,平日并不会特别去留意她的情绪,而这几天事务繁忙,他更是无暇顾及她。
但想想便知,很多人好奇向往的9号公馆,对她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而她是身居牢笼折了羽翼的鸟雀。
景司沉默了下,“让顾南陪同吧。”
纪炳峰点头应下。
“纪叔,”景司交代,“我后天会出去一趟,到时家里这边,可能你要多费心照看。”
穆茜骄纵惯了,对毕辛姮的事,肯定不会轻易罢休,没在她说好的时限再次找毕辛姮麻烦,反而要格外注意才行。
“先生是要出远门?”
“嗯。”景司应了声,没多说。
菲律宾是穆荣生旗下产业重要拓展地之一,而此次那边的事,也颇为棘手,没个个把星期回不来。用穆爷的话说,给他安排点苦差事,也算是他当爹的给穆茜一个交代,没给她盯紧景司让他找了别的女人。趁这段时间,眼不见心不烦,也能让穆茜平复一下心情。
这一套说辞外人看来是站得住脚的,而景司知道,派他去,除了这个原因,还因为胡二爷也有人在那边。
对外交涉,两个心腹里,景司能力比左琨强,穆荣生向来更偏向安排他去。
纪炳峰也不多过问别的,只是道,“先生只管放心去做自己的事,家里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景司又交代了几句别的,才让纪炳峰出去。
待纪炳峰出去,景司又独自在书房处理工作上的事。
而今他除了负责一些穆荣生安排的事务,他自己暗地里也有置办一些产业,当然,基本在外地。他私人拓展的商业版图是不能让穆荣生知晓的,而金饶是穆荣生的地盘,想要做点什么,难以避开他的耳目。
这么一忙,便到了深夜。景司合上最后一份文件放下笔,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在椅子上静坐了会儿,他拉开抽屉,不经意便瞥见最上面的B超单。
这是毕辛姮刚到9号公馆时安排人送她去孕检的单子,纪炳峰把所有检查结果单都递到他这儿来了。
他顿了片刻,从抽屉里抽出那张单子。
孕检时距离游轮那天不足三月,但也接近。这个时候的胎儿,在B超单图片上已经模糊能看到人形了,小小一团,以蜷缩的姿态占据着孕妈妈肚子中很小的空间。
景司倚靠着座椅,指尖捏着那张薄纸,目光落在那一小团上,有一瞬间,心头微微酥麻,痒痒的,仿佛有一股电流流窜而过。
他没去细想这种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异样感觉是源于什么,或者也是不敢深思。他只是静静看了会儿,随后微挺直了身,将B超单背面朝上,重新压在抽屉底下。
由于景司最近比以往更少回来,毕辛姮这些天都是独自一人吃饭。因而这天早上当她从楼上下来看到已经在餐桌旁落座的景司时,不禁愣了下。
但也只是一瞬,很快她便收了情绪,平静到景司对面坐下。
随后便有人为她端上早餐。
两人各自安静用餐,相对无言。
景司到得早,毕辛姮吃得还慢,等景司放下筷子,毕辛姮才吃到一半。她垂着眸,没发出一点声响。
眉眼敛着,景司擦着手,出声打破这沉寂:“明天我会出门,今天顾南跟着你。”
毕辛姮一顿,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已经抬头,下意识冷淡拒绝:“我不用他跟着我。”
9号公馆已经尽然是他的人,她就在9号公馆里,至少目前也没有想过逃离,她不需要再多一个顾南盯着她。
而景司已经起身。
他居高临下,闻言,瞥她一眼,“这是你出门的条件。”随后没多做解释便离席。
毕辛姮怔住。她望着景司离开的背影,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允许她出门的意思了。
纪炳峰否决了她出门剪发的意愿,但还是跟景司做了汇报。纪炳峰不做考虑便不同意的事情必然是景司也在顾虑的,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改变了主意,但是——
毕辛姮扭头看向屋外。
她可以出门了。
顾南为景司做事已经有些年头,既是负责他大部分事务的助理,也是司机,更是兼顾护卫景司安全的保镖。这些年他基本每天跟在景司左右,今天忽然被安排陪同毕辛姮外出,虽不理解也不情愿,但也还是尽职尽责做好景司吩咐的事情,从9号公馆接到毕辛姮出门,即便在车上,他也一路保持高度警惕留意着周边环境,以防出现什么意外情况。
毕辛姮脸色有些寡淡,上车后便只是安静地望着车窗外一排排绿化带掠过,不知是在想事情还是放空大脑。
顾南从后视镜望她一眼,说,“夫人,如果您没有指定想去消费的店,那么……”
“去华西路吧,那边有我以前去的店。”毕辛姮打断他缓缓说。她收回视线,从后视镜里看神经紧绷的顾南,有些自嘲地勾了下唇角,“你不用这么神经紧绷,我剪了头发就会回去,不会给你们带来什么麻烦。”
“夫人多虑了。”顾南面无表情开着车,“先生让我陪同您出来,顾南自然是要竭尽全力保证您的安全。”
“让你陪同,真的是为了我的安全么。”毕辛姮声音很轻,虚无缥缈,却难掩嘲弄。
为了她的安全,还是怕她出了门乱来给他惹出事端呢?怕是只会是后者这一种可能性。
顾南抿了抿唇,对毕辛姮冷嘲热讽的语气有些不满,眸色也不禁冷了一分。他望了眼毕辛姮,明知自己不该逾矩多嘴,动了动唇,还是决定多说两句。
“夫人可能不知道,顾南是先生的贴身保镖。”他说,“先生身手不差,但他腹部的伤并未痊愈,前些天在场子里还被闹事的人冲撞导致伤口重新裂开流血,穆小姐因为夫人的事找先生麻烦,□□知道他受伤,只怕也会有意无意冲撞先生,有顾南在身边挡着些自然更好。先生今日行程不少,但是夫人想出门,他便让顾南陪同夫人出门……”
顾南抿唇,“夫人跟先生或许不同于寻常的夫妻,但还请夫人不要曲解先生的一番好意。”
顾南是跟在景司身边很多年的人,会为景司鸣不平,毕辛姮一点也不意外。她只是不知道,从顾南嘴里说出来,景司竟是有几分宠她的?
或许旁人也是这么看他们的关系?
如果真是这样,那可真是够讽刺。
毕辛姮觉得可笑,便也是真的轻轻笑了,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罢了,她才淡淡出声,“顾南,不要试图把景司渲染成一个好人。至少对我来说,他也是加害者之一。”
“夫人因为身体原因选择把孩子留下,而穆小姐从来没有放弃过把您找出来,若是发现还有个孩子,穆小姐不会轻易放过您。先生把您接到9号公馆,也是为了您和小少爷的安全着想。”
又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
毕辛姮眼中嘲讽更盛。她唇角轻扬打量着面容严肃的顾南,末了,舒口浊气撇开了头,轻喃,“原来人是可以忠心到没有底线原则不分是非黑白的么。”
“也对,你们本就是一伙的。”毕辛姮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仿佛是个没有情绪的木偶,嘴角的讥讽不知什么时候化为了苦笑,“可是顾南,在跟你们先生牵扯上关系这件事情上,我是受害者。”
她已经活得很辛苦了,她的人生像是馊掉的汤,而她是那个被饥饿折磨至苟延残喘的人,要活,汤再馊也只能一口一口吞下去。
以前的她还怕死,想好好活着,所以那晚在游轮上没有推开倾身压下来的景司。
她不是个完美受害者。可是,怯懦的她只有把自己摆在完美受害者的位置,她才有活下去的信念了。
她如今准确的冤有头债有主而她又能接触到的,只有景司。恨着他,看他倒下,就是她坚持下去的意义。
其实她有时候不是很说得清她的歇斯底里是在借由仇恨抓着活下去的救命稻草,还是真的因为景司蛮横地将他拖进了他肮脏却又不可一世的世界里,亦或者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她已经心理失衡了,而她跟景司的牵扯,正好成了她情绪的宣泄口。即便景司跟她说过,那天如果他不选择她,她遭遇的将会是更可怕的事,而他也有需要对她下手的理由,他们之间是扯平的关系,他不欠她。
可是即便真如他所说,那又怎么样呢?她,活下来了,她有了支撑她活下去的力量,那就够了。
思绪飘散,她喃喃出声,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问顾南,“受害者,可以不完美,不是吗?”
毕辛姮寡淡的脸上看不出情绪,顾南不知道是否还应该继续说点什么,也没听清她说的什么。他从后视镜留意着毕辛姮的脸色,沉默半晌,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再说。
毕辛姮如今已经是景司名义上的夫人了,立场上,他也算是她的下属,并没有那个资格对她说教或是什么。刚才说的那些,都是僭越了。
而毕辛姮似乎也已经没有再继续跟他对话的意思,她面朝窗外,就那么一路看着车子疾驰下掠过的人和物。蓝天白云,阳光亮丽得恰到好处,路人脸上的笑容张扬明媚,孩童牵绳的彩色气球乘着风飞得很高。空气清新,风也自由,车外的世界鲜活、明亮,却都与她无关。
她在她晦暗泥泞如沼泽的人生里,旁观着别人平淡却美好的精彩纷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