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到如今稳居穆爷麾下的第二把交椅,景司用了近乎十五年。而他定居金街9号公馆,不过也才六年多时光。

他20岁那年便开始崭露锋芒受到穆爷的赏识,管家纪炳峰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跟随他,管理家中大小事务。纪炳峰是个肃穆严谨的半老头,对景司以前的事情并不知晓,但不影响他对景司忠心耿耿。活了六十年的人,清楚哪些是该他知道的,哪些是不该他过问的,心思敏锐得很。

晚上景司依旧是披着一身寒意从外头回来,没用饭便回了书房。

自从两个多月前去码头见了胡二爷后,景司这样在书房独自待很久的时候便多了起来。

纪炳峰望了眼风尘仆仆往楼上走的背影,没多说什么,示意佣人收走桌上饭菜。

再晚一些,顾南匆匆赶来。

纪炳峰看他这架势,便知道是有什么要紧事。

“先生在书房。”他领顾南上楼。

屈指轻扣过门板后,纪炳峰推开门,待顾南进屋,又后退着将门带上。

门发出细微的嘎吱轻响。

屋里,景司鼻梁上如往常般挂着金丝框眼镜,他坐在书桌后面班椅上,听到动静,微抬了下眼,又微垂眼睑。

“先生。”顾南上前。

“怎么样?”景司薄唇轻启,声色平淡。

三天前,穆茜因为他之前在游轮上的事情大闹到9号公馆。穆爷对这个独女娇惯宠溺,景司平日对她的骄横野蛮熟视无睹。但基于过往她的蛮横行径,景司留了个心眼。

他让顾南去调查了那天游轮上那个女人的下落。

顾南动了动唇,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瞟了眼景司的脸色,把手上的几张纸递给他。

景司目光落在他递过来的东西上,定了一秒,没接,问他,“什么意思?”语气少见地带了一丝丝疑惑。

“她怀孕了。”顾南低头小声快速说道。

景司的目光停顿在顾南手中的纸张片刻后,终于缓缓抬了眼,“那天没有处理好?”眉头微蹙,已然不悦。

那天他是体外she,以防万一,让顾南将人送走时,他还是交代了一句,让他处理好。

他以为顾南明白他的意思。

顾南跟他这么多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

“那天事情进展不是很顺利……”自知办事不力,也没为景司处理过这种情况的女人的事,不知道他对此是什么态度,顾南心里有点没底。

“我们的人带她离开的时候,遇到了胡二爷的人……”

人是胡二爷送给景司的,但是既然这个女人能得罪胡二爷被抓过来,便意味着必然是做了什么对胡二爷不利的事,不是可以轻易交由景司处理。顾南要将人安全地送走,不可避免要躲着胡二爷的耳目。

况且,对一个女人心慈手软,在穆爷那儿也不好交代。

也是因为如此,那天事后顾南和景司手下的其他人将毕辛姮送走的路程并不顺利。顾南初衷是将毕辛姮送出金饶,陆路转海路。哪知在走海路时,遇上了胡二爷的人。双方起了些矛盾,不是单纯因为毕辛姮的安危,但以防她被发现,顾南还是悄悄让人将她转移到救生艇送走。

后续的事,顾南没亲眼目睹,但据回来的人说,毕辛姮落水了,救上来后还是昏迷状态,他们将她送医没等她清醒过来便离开了。

现在得到那个女人怀孕的消息,顾南才猛然想起,景司让他处理好,应该不止是送她离开金饶,还有……

及时给她事后药。

景司沉默地听着顾南讲述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待顾南汇报完毕,半晌也没出声。

顾南自知办事不力,但当务之急并不是请罪。他瞟着景司没有丝毫变幻的脸色,犹疑道,“先生,那现在怎么办?”

单是知道有过这么一个女人的存在,穆茜都已经闹到9号公馆来,倘若知道那个女人还怀了他们先生的孩子,只怕不止那个女人会有麻烦,还会影响到他们先生。

再怎么是受重视的二把手,始终跟亲生独女差着血脉这一层优势。穆茜知道那个女人的事情,势必不会善罢甘休,若是闹到穆爷那里,只怕他们先生会被穆爷怪罪,那这些年的出生入死鞠躬尽瘁,便都不过是一场空。

景司没说话。目光定定落在顾南手中的化验单上,良久,终于微抬了手接过。

即使没见过,但也不难懂化验单上的意思。

那个女人叫毕辛姮。

那个叫毕辛姮的女人怀孕了。

从妊娠时间来推断,他无疑推不掉责任。

而且他是那个女人的第一个男人。很可能,也是目前为止她唯一的男人。

化验单有些受潮,捏在指腹薄而软。景司站在窗前,清凉的夜风从半掩的窗户溜进来,指尖仿似有股细微的电流一闪而过。

他本就不是个好人。他有必须要配合胡二爷妥协于他的理由,那天,即便不是她,也会是别的女人。

他动了她,但也是他给了她活着的机会。

扯平,已经是他久违的仁慈。

没回头,景司敛着眸,慢条斯理摩挲着化验单发软的边角。

“她什么想法。”

语气寡淡。顾南看不到他表情,也听不出情绪,顿了一秒,才回:“看样子,她是要生下来。”

站在窗前的男人身形似是一顿。

顾南察觉,不待他问,便自觉往下汇报。

“根据调查,那个女人曾经几次到医院咨询做流产手术,但是由于身体原因,医生并不建议她做手术。一周前她预约了人流,由于手术前身体检查不过关,手术并没有如约进行。或许是因为这个,她打消了流产的念头。”

窗前的人久久没有回应。顾南不知景司的心思,沉默在他身后站着,逐渐不安。

跟他们先生这么久,他没见过他们先生在一件事情上这么沉默。他们先生不是会妇人之仁的人,但是以防万一,顾南还是想提醒。

“先生,趁穆小姐现在还不知道,我们可以……”

永绝后患。

顾南没把最后的话说出来,他知道他们先生懂他要说什么。

直到离开,景司也没有给顾南回应。

史无前例的沉默,顾南却已经猜到他们先生的决定。下楼时,屋外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雨花,夜色添了几分凉意,一片黑沉。

凉归凉,那晚之后,金饶却是有段时间没见过雨了。

金饶,怕是要变天了。

顾南离开后,景司书房的灯还一直亮着,直到后半夜。

管家纪炳峰起夜,才知道他们先生一直没回房。在门口驻足一会儿,他还是敲了房门。

“先生。”刻意压低的声音透着岁月的沧桑感,却平稳沉着如同他本人。

“进来。”屋内传出景司惯常不咸不淡的回答。

纪炳峰推开门,景司坐在书桌后,正不急不徐把什么放进抽屉,然后关上。

面色较平常,似是多了一丝忧虑沉重。

纪炳峰恍若未察,走至桌前,缓声询问,“先生这么晚还没睡,是不是屋外的雨声吵到您了?”

顾南离开前这雨便淅淅沥沥的在下了,大半个夜晚过去了,竟也没有丝毫停歇。

景司倒是没留意到外头还在下雨。他往窗外看了眼,窗玻璃已经被雨水模糊了。

“不碍事。”这会儿才感觉到疲惫之意,他摘下金丝边框眼镜,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往后靠着椅背闭目休息。

纪炳峰摸了摸桌上水杯,茶水已经凉透了。他换了一杯上来。

“先生若是不好睡,我叫医生上门开些助眠的药,兴许管用。”

景司偶尔会失眠,但却从没用过药,纪炳峰建议过几次,他就回拒过几次。

景司徐徐睁了眼,望着头顶雪白的天花板,他重新坐直身体,然后,“不用。”淡声拒绝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纪炳峰没再出声了。

已经是很久没有在这样的夜深人静后身边还有人,景司望着桌前毕恭毕敬的纪炳峰,凌厉的眉峰久违地比往日少了几分生人勿近。

“纪叔跟我多长时间了。”

闲聊的口吻,纪炳峰却知他此刻绝非是闲聊的心情。

“十三年了。”他答道。

“都这么久了。”似是自言自语的低叹感慨,景司盯着他,又问,“这些年,不怕吗?”

能在金饶混出头的,不会有简单的人。他景司16岁出社会混,18岁就开始跟着穆荣生,到如今能在穆荣生跟前说得上话,在金饶占一席之地,更不会是个好人。

他这些年的行事作风,跟过他的人,不会不懂。

而他的行事作风里暗藏着的风险,他门也不会不懂。

倒是第一次听景司问这样的话,纪炳峰闻言,微微笑了。

“跟着先生,就是要为先生排忧解难的,怕不怕的,不是我们需要考虑的事情。先生平安,就比什么都好。”

景司轻笑了下。

“倒是我多此一问了。”他自嘲道。

身处于勾心斗角一不小心就可能惹下麻烦的环境,景司身边的人都跟他一样,不是善于言辞的人。

沉默在两人间横亘,良久后,景司让纪炳峰回屋歇息。在他踏出书房前,又喊住了他。

“纪叔,”他顿了顿,“往后家里,就劳烦你多操心了。”

纪炳峰回头,看到景司一脸寡淡的表情,他也正平静望着他。

平静之下藏着的思绪无人知晓,但让他忧虑失眠的事情,看来是有决定了。

“欸。”纪炳峰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