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5节

第二天,丁乙给两个妇科医生打电话,预约见面时间。

Z医生在两个医院上班,忙得很,很难逮住,电话只能打到前台。她只好让前台给她约个最早的时间,结果最早也得等到下周。

金博士好一点,只在一个医院上班,又是研究员,清闲多了,约到了两天后。

她好不容易挨到了跟金博士见面的那天,提前半小时就跑了过去,但结果让她很失望。

关于化验报告,金博士的说法跟韩国人一模一样,还没韩国人说的好懂,满口名词术语,也不解释,也不画图,如果不是韩国人在前面给她扫过盲,而她自己这几天又挂在网上查相关资料,她可能都听不懂金博士在说什么。

她最关心的是HPV病毒的来源,便急切地把自己想到的那些原因一条一条提出来问,但都被金医生否决了:“不可能,HPV病毒离开人体很难存活,通过物体传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急了:“但我只有过一个性伴侣啊!”

“只需要一个性伴侣就可以传染上。”

“即便是这一个性伴侣,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并不多……”她也顾不得怕丑了,把自己的性史详细描绘了一番。

但金博士只一句话:“这个只需要一次性活动就可以染上。”

“那你的意思这只能是我丈夫传给我的了?”

金博士耸耸肩,不置可否。

她愤怒地说:“我要把他杀了!”

她以为这样说了,金博士一定会说“先别杀,也不一定是你丈夫传给你的”,但金博士什么也没说。

她绝望了,不再指望金博士能证实丈夫的清白。

金博士没跟她约下次见面时间,建议她仍然找Z医生诊治。她没反对,因为她对金博士的感觉不好,又考虑到金博士跟韩国人的关系,她觉得还是找Z医生比较好。

后面几天更难挨,每天都度日如年,写论文也没心思,找工作也没心思,唯一不敢怠慢的就是照顾女儿,虽然心急如焚,也要在女儿面前装出一切正常的样子。

至于丈夫,从那天他摔电话开始,两个人就没再讲话,每天晚上都是她睡着了他才回来,早上她去送孩子,他就溜掉了。周末也不例外,她和孩子还没起床,就听到他开车库门关车库门的声音,然后就是一天不见人影,直到半夜三更才回家。

她知道他在躲她,她也不想跟他碰面,因为她现在还没确凿的证据证明HPV是他搞回来的,也没确凿的证据证明HPV不是他搞回来的,两人碰面肯定会吵起来,但又吵不出结果,不如不碰面。

他们之间的唯一交流,就是他还在吃她做的饭,而她还在用他挣的钱。

到了跟Z医生见面的时间,她仍然是早早地就去了,明知去早了也没什么用,但不去也是坐立不安,还不如去医院坐着等,心里反而安定一些。

终于听到护士在点她的名,她走进Z医生的诊室,一开始照例是量身高、体重、血压、体温之类,结果发现她比上次轻了整整八磅,连为她量体重的胖护士都为之惊讶:“哇,不到一个月,减了八磅,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苦笑着说:“没什么诀窍,就是着急。”

量完身高体重之后,又等了一会,才见到Z医生。

Z医生对她病情的分析跟那两个研究员一模一样,而她这几天成天在网上恶补这方面的知识,中文的英文的相关文章囫囵吞枣读了不少,自我感觉已经速成了一个宫颈癌学位,几乎到了Z医生还在说上文,她就已经知道下文的地步,而且是双语的。

她问:“我还请圣玛丽医院的金博士给我做了检查,但她那边的化验结果是CINⅡ,你这边是CINⅢ,为什么会不一样?”

Z医生好像没因为她找别的医生而生气,很耐心地解释说:“是这样的,现在的病理化验报告采取的是新的划分法,以前的CINⅡ、CINⅢ和宫颈原位癌都划在高度鳞状上皮内病变里。有的医生觉得这种划分法很笼统,或者出于习惯,写病历的时候会用‘非典型增生’或‘宫颈上皮内瘤变’这样的术语。”

“但是我在网上看到CINⅢ就是‘宫颈原位癌’了,那么我到底是二级还是三级呢?”

“这个区别没多大意义,都属于高度鳞状上皮内病变,都是一样的治疗方法。”

她从网上看到的解说跟Z医生一样,她只是用这个方法考察一下Z医生水平如何,既然Z医生通过了她的考核,她也就不再纠缠“二级”“三级”的问题,转而探讨HPV:“有没有可能是从别的渠道感染的?比如使用了公用洗衣机啊、坐了公共厕所的马桶啊之类的?”

Z医生摇摇头:“基本不可能,HPV病毒离开人体之后存活时间很短,只能是性传染,不一定是性交,但至少要有性器官的接触。”

“但是我在网上看到说HPV也可以通过接触污染物而感染。”

Z医生耸耸肩,未置可否。

她又不厌其烦地把“中国神器”、“外国神器”的事讲了一遍,然后满怀希望地问:“会不会是从那上面传染来的?”

Z医生还是那个答案:“不可能,因为这种病毒在体外只能存活很短时间。”

她把自己想到的原因都说了一遍,但全部被Z医生否定了。

Z医生安慰说:“不用紧张,很多人都感染过HPV的,大多数人都没事,即使发展成非典型增生,也没什么,做个宫颈锥形切片就好了。”

她觉得Z医生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可能美国根本没有像她这样一生只有过一个性伴侣的人,所以没谁会斤斤计较于“HPV是哪里来的”这个问题,这点她能理解,如果她也有过几个性伴侣,哪怕只有两个,她也不会纠缠于这个问题,因为她无法知道到底是哪一个传给她的,纠缠了又有什么用呢?

问题是她只有一个性伴侣,这事就变得很重要了,她必须弄明白丈夫到底出过轨没有,不然她没法跟丈夫过下去。

她把这个意思对Z医生说了,Z医生貌似能够理解,很坦率地说没遇到过追查HPV来源的人,自己也没做这方面的研究。

她又想起一事:“我丈夫以前有过一个女朋友,他们有过性关系,会不会是他的女朋友传给他的呢?”

“有可能。”

一旦从“神器”等外在因素回到丈夫身上,她马上想起丈夫还回过国的,不由得咬牙切齿地说:“他前段时间回了一趟国的,去看他父亲,我听说现在中国有很多的性工作者,不知道他是不是从那里搞来的HPV?”

“有可能。”

她打内心痛恨起Z医生来,这人怎么这么没原则?刚开始是什么都不可能,现在又成了什么都有可能,那么到底是可能还是不可能?

她没再追问,知道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Z医生也不确定到底是怎么回事。作为妇科医生,Z医生关心的是如何诊断,如何治疗。至于病人到底是从哪里感染上HPV的,离婚不离婚,杀人不杀人,与医生的诊断和治疗一点关系都没有。

也许这事应该去问流行病学家,但即便是流行病学家,也不可能明确指出某一个病人的HPV是怎么来的,他们顶多能说出HPV有哪些传播渠道,大多数人的HPV是怎么传染上的,但具体到她丁乙,他们也只能耸肩。

她认命了,不再纠缠于HPV的来源问题,只问了宫颈环切术和宫颈锥切术的区别,决定就做宫颈锥切术。全麻就全麻吧,麻翻了更好,免得知道疼。万一麻翻过去再也醒不来了,那也只能说是命啊,就让她一劳永逸地去了吧。

Z医生给她讲了一下手术的基本步骤,还是边画示意图边讲解,最后说:切下来的部分,会送去化验,化验结果有三种可能:

第一正常,什么事都没有,抹片检查不准确,但以后也要定期做宫颈抹片,因为你有HPV;

第二是非典型增生,那么做了宫颈锥切术,就等于切除了病灶,以后也是定期做宫颈抹片检查,连做几次没问题的话,可以减少检查次数。

第三是宫颈癌,那就需要一锅端,切除宫颈、子宫和卵巢。

Z医生说最大的可能是非典型增生,但也不排除其他两种可能。

她的心又吊了起来,因为还可能是宫颈癌,这是她这几天自我排除了的,看来乐观得太早了。

听Z医生的口气,切除宫颈、子宫和卵巢就好像擤个鼻子那么简单,鼻子里有鼻涕了,捏住鼻子一擤,啪一下扔出去就行了。但那是她的宫颈、子宫和卵巢,她不可能像Z医生一样不当回事。她担心地问:“我听说卵巢是分泌雌激素的,如果把卵巢切掉,那不就到了更年期了吗?”

Z医生轻描淡写地说:“反正卵巢总有一天会停止工作的。”

“但我还不到四十啊!”

“早到更年期没坏处啊,更年期到得晚的,得乳腺癌卵巢癌的可能性大大增高,如果把卵巢子宫拿掉,就永远都不会得卵巢癌子宫癌了,得乳腺癌的几率也大大降低,有什么不好呢?”

她忿忿地想:你还不如把我五脏六腑全都切掉,那就什么癌都不会有了。

Z医生说宫颈锥切术只是个门诊手术,真正的手术时间顶多半小时,前面准备工作需要一点时间,术后等待她从麻醉状态下醒来需要一点时间,前前后后大概三四个小时吧。手术时不需要人陪伴,但手术后需要有人开车送她回家,因为她打了麻药,不能开车,还需要有人陪伴她几小时,怕出现术后意外,所以她得先弄清楚,哪天有人开车接她陪伴她,就把手术定在哪天。

她只好给丈夫打电话,劈头盖脑地问:“你下个星期哪天有空?”

“我天天都得上班。”

“但是我下个星期要动手术,你得开车接我回家,还得陪我几个小时。”

他有点摸头不是脑:“动什么手术?”

“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做那个‘漏斗’。”

“你复查的结果出来了?”

“非典型增生。”

他并没有恍然大悟地说“哦,是非典型增生啊”,但也没问非典型增生是什么,只说:“不动手术不行吗?”

“不动手术怎么知道是不是癌?”

他不吭声了。

她不耐烦地问:“你到底哪天有空啊?快说了我好回复医生,都等着呢。”

“星期五吧。”

定了手术时间,Z医生又告诉她:“我会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手术室那边的人,他们会跟你联系,安排你做一个术前准备。”

她从医院回到家,越想越玄乎,术前准备、手术、全麻、家属陪伴几个小时,那不是个小手术呢,而术后病理化验的结果有可能是完全正常,那干吗要做这个手术?Z医生起什么作用?难道真的跟丈夫说的那样,美国的医生没有一点实战经验,一切依赖于化验?像这样的医生,她都会做了,不就是抹片啊、阴道镜啊、切片啊这几件事吗?有了化验报告,谁不会做诊断?

她忍不住又给韩国人打电话,征询韩国人的意见。

韩国人听了她跟两个医生见面的情况,建议说:“如果你还准备生孩子,可能做宫颈环切术比较好。”

她灰心丧气地说:“生什么孩子啊,我跟他现在连话都不说。”

“为什么?”

“他怀疑我,我怀疑他。”

“怀疑什么?”

“HPV啊。”

韩国人不响了,好一会儿才说:“那就做宫颈锥切术吧,彻底一些。”

“但Z医生说切出来有可能一点问题都没有,完全正常,那我不是白白被切了一刀吗?”

“但是不切怎么知道有没有问题呢?”

“美国医生就这么没用?离了化验就什么都不能诊断?”

韩国人忙不迭地替美国医生辩护:“不能这样说,我觉得美国医生在这个领域还是比较先进的,我在韩国做过医生,有比较有鉴别。”

她想起韩国人正在向着“美国医生”的目标奋进,当然听不得谁说美国医生的坏话。她没再争下去,做手术就做手术吧,最坏的结果就是切掉一块之后却发现一点事没有,但那又怎么样?无非就是对生孩子不利,反正HPV的事让她对丈夫很心寒,也没有跟他一起再生个孩子的热情了,留着一个宫颈也没用处,切了少个心病。

第二天早上,她送了孩子回来,发现丈夫还没走,正在厨房往午餐盒里装饭菜,一看见她,就像见了鬼一样,急忙盖上饭盒往外走。

她叫住他:“别走!我要跟你谈谈。”

“我很忙。”

“哪里就忙到这种地步了?难道你比人家总统还忙?”

“谈什么?”

“谈HPV。”

“HPV有什么好谈的?”

“当然有好谈的,我想弄清楚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这只有你最清楚。”

她被丈夫的寡廉鲜耻气昏了:“你,你还怪到我头上来了?我从来没出过轨,我的HPV只能是从你那里来的!”

“我也从来没出过轨,你的HPV只能是你跟别人乱搞弄出来的。”

“你胡说!”

“你才胡说。”

“你没出过轨,但你至少还有过一个女朋友。”

“我除了你没有过别的女朋友。”

“瞎说!你在我前面不是还有一个什么医学院毕业的?”

他双眉一扬:“我什么时候有过医学院的女朋友?我都说了,我没通过她的考验。”

“不是那个,是另一个,离过婚的那个。”

他愣了,好一阵才说:“那个呀?忘都忘记了。”

“谁知道还有多少个被你忘记了?”

“没有,就这一个。但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而且我们也没几次。”

她很内行地说:“这个病毒,只要一次就可以感染上,而且可以在多年后才发作。”

“谁说的?”

“几个医生都是这么说的。”

他不响了,好一会才咕噜说:“真是出了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