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雨是九点多一点下起来的,初时短,尔后渐长,网一样。它很快就打湿了映在街面上的霓红灯,溅起一钉一钉的雨泡儿。行人开始一窜一窜地跑起来,就像是一个个在跳踢踏舞,很幽默地被雨驱赶着。汽车的轮子在地上发出嘶嘶的声响,一辆一辆,唰一下唰一下,像是在给柏油路面抹油。远处仍有店铺里传出“甜蜜蜜……”,却再也吸引不住人了。
到了十点钟,雨仍然在下。这时,街上的行人已很少了,零零星星的,也都打着雨伞,在路灯下一花一花走着。偶尔,会有人抬起头,看见商场外的台阶上站着一个人,一个很傻的人。
谁看见这个人都忍不住想笑。他像是一只傻斑鸠,夹着个膀子,打着一把雨伞,怀里还抱一把伞、一摞书,却被雨浇了个透湿!伞举在前边,他却一直仰着脸往上看,目不转眼地看,就像看到了什么稀罕。商场楼檐上的雨滴正好滴在他的脖子上,滴一下,他缩一下脖儿,滴一下,他缩一下脖儿,看上去可笑极了。
这是个痴人。他是齐康民,给江雪送书、送雨伞来了。齐康民迷上江雪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晕晕乎乎的,脑海里全是江雪。有一次,他竟然迷得忘记了上课。他本是夹着讲义去给学生上课的,也不知脑子里哪根筋短路了,嘴里念念叨叨的,就那么夹着本讲义迷迷瞪瞪地走出了校门,走上了大街,一直走到了商场门口……刚好碰上小陶,小陶说:“老师,你干啥呢?”这时他才迷过来,嘴里说:“噢?噢噢。”扭头就走,可还是晚了。为此,他受到了学校的严厉批评。
齐康民在等江雪。他本来是可以上去的,都是熟人,他为什么不上去呢?可他就是不上去,不上去不为别的,是不想跟别人多说话,他为江雪而来,也只想见江雪一个人。
齐康民一直等到十一点半的时候,才见楼上的灯一层层灭了。这时,他哆嗦着身子拐到一旁去了,躲在了一个黑影里,他是不愿让人看见。门口处,先是门响了一声,有两个保安走出来。两人打着伞,在台阶上相互递了一支烟,点上,吸着走了。又过了一会儿,门又响了一声,这次,才是江雪出来了。
江雪是拿着伞的。她刚要把伞撑起来,有一把伞已罩在了她的头上。齐康民说:“这么晚,累了吧?”江雪看了老师一眼,老师像个落汤鸡似的,却给她撑着一把伞。她笑了笑,说:“看你淋的。”
齐康民一只手举着伞,说:“我是说,你累么?”
江雪说:“我很快乐。”
齐康民心疼地说:“太晚了,以后别那么晚。”
江雪说:“我有点饿了。”
齐康民说:“你没吃晚饭?”
江雪说:“吃了。不过,这会儿又有点饿。”
齐康民很兴奋,马上说:“去我那儿,我给你下面。”
江雪说:“算了吧,太晚了。”
齐康民说:“那,就近吧。你想吃点啥?”
江雪说:“只是一点点饿。”
齐康民四下看了看,说:“这会儿,干净点的,就夜巴黎了。”
江雪说:“就夜巴黎吧。”
于是,他们就去了一个亮着桔红色灯光的夜巴黎。夜巴黎是个有小资情调的店,通宵营业、兼卖酒水面点什么的。里边是一排一排的吊椅,人坐上去摇摇的,很浪漫。两人坐下后,江雪说:“老师,我请你,我一直说要请你呢。”齐康民擦了一把脸,说:“别呀,你那点工资。”江雪凑上去,低声说:“——是你的好几倍。”齐康民说,“真的?”江雪点点头。齐康民说,“不过,你还是让我绅士一下。让我绅士一下吧。”江雪说,“好好,你绅士。”尔后又悄声说你想不想喝点酒?齐康民说酒啊?太想了!你们老不让我喝。你说喝什么吧?江雪说红酒。齐康民说带色的?好吧。不过,我想喝点白的,我来点白的吧?江雪说你可不能喝多了,你喝多了我背不动你。齐康民说好好,不多,就二两,我要二两白的,行吧?
正在这时,邻座突然传来了一阵含有醉意的笑声,那笑声齐康民很熟悉。他扭头看了看,给江雪递了个眼色,说:“邪了。”
江雪小声问:“又是那个女人?”
齐康民点点头说:“苗青青。”
江雪皱了一下眉头,说:“你别理她。”
齐康民说:“她那边有人,好几个人,我理她干什么。”
一会儿功夫,酒,红的白的,俩小菜,热腾腾的牛肉面,全上来了。齐康民举起酒杯,说:“祝贺你。”
江雪脸有点红,说:“祝贺我什么?”
齐康民说:“你不当了副总么,我还没给你祝贺哪。干杯。”
江雪端起酒杯,轻轻地碰了一下,有点不自然地说:“当副总算什么……不过,我很快乐。”
齐康民说:“快乐就好。只要你快乐,干什么都无所谓,你说是吧?”
江雪怔了一下,说:“是呀。是。”
乘着酒兴,齐康民说:“江雪,我一直觉得,你童年里有个阴影。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江雪又端起酒,在齐康民的酒盅上碰了一下,说:“来,再喝一杯。”尔后说,“你看出来了?”
齐康民说:“你眼里有洞,那是个黑洞。真的,江雪,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这怕是跟你的童年有关……我一直想把那洞给补上。要是能补上,你就真正快乐了。”
突然,江雪有些不快,目光一凌,说:“你告诉我,你听谁说的?”
齐康民见她生气了,赶忙说:“我,我听别人说的。”
江雪说:“别人,哪个别人?我告诉你,你可以相信任何狗,就是不要相信人。”
齐康民一怔,较真儿说:“不对。我既然可以相信狗,就可以相信人。这里边有个逻辑关系问题。你童年……”
江雪立时打断他的话:“你又哲学了。你一喝酒就哲学。你烦不烦呢?”
齐康民说:“这怎么是哲学呢,我哲什么学呀?我是关心你。”
江雪举着手里的酒杯,小声说:“——敬爱的老师,我已经毕业了。”
齐康民说:“这跟毕业有什么关系?你毕业了,所以你也不用叫我老师。你叫我老康,老齐,随便叫什么都行。真的,我告诉你,你心里有病,只有我可以治你的病,你信不信?”
江雪歪着头,笑笑地、样子坏坏地、调侃说:“——老康?”
齐康民却认真说:“对,就叫我老康。”
江雪低头喝了一口面汤,嘴里吸着一根面条,仍调皮地说:“老康,康大夫,你让我喝口汤,行么?”
齐康民说:“你喝你喝。”
江雪喝了几口面汤,脸红扑扑的。她再次端起酒杯,说:“——老康,干杯。”尔后她昵昵地说,“你说我眼睛好看,我眼睛真的好看么?”
齐康民也端起酒盅,跟江雪碰了一下,说:“当然好看。为你的眼睛干杯。你眼睛下边有内容……”一口喝干了,他又用请求的语气说,“我得再要一瓶二锅头,小二两的,行不行?”
江雪说:“不行。你要再喝,我就走。”
齐康民心里有话。他心里说,我得再喝一点,再喝一点就能把那句话说出来了。不喝酒说不出来。他说:“给老师个面子,小二两的?”
江雪说:“你说的。说话要算数,老康。”
齐康民说:“好好,小二两。老康就要一瓶小二两的,一滴也不多喝。这行吧?”
可是,江雪站起来了,那是要走的意思。就在这时,“哗!”邻座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笑声!
两人扭过头去,只见苗青青在不到两米宽的过道里,脖子动着,手舞着、腰扭着、屁股吊着,跳起新疆舞来……她一边自舞一边还唱着给自己伴奏:“我们新疆好地方啊,天山南北好牧场,戈壁沙滩变良田,我们美丽的田园,我们可爱的家乡,来来来,来来来……弹起你的东不拉,跳起舞来唱起歌,来来来来,来来来来……”几个男人也都站起来,一个个东倒西歪的,一边拍手一边嗷嗷叫着:“好!好哇!”
江雪很不屑地对齐康民说:“看看,喝醉了,就这样子!”
齐康民不吭了。
其实,这时候,苗青青并没有喝醉。
她只是喝了七八分的样子,喝得兴奋,也有些忧伤。她心里孤啊!于是在众人的撺掇下,就豁出来了……酒不醉人人自醉么。
自从有了车,苗青青走出门的时候,还是很快乐的。宴会、酒会、招待会几乎天天有。还有很多想在报纸上出名的、发稿子的人,一天到晚巴结她。再有第三类,是一些有钱的男人,看中了她的相貌和品位,又是报社记者部的主任,多火呀!也是一天到晚追逐着她。所以,出了门,她不愁快乐。
可一回到家就不行了。回到家就剩她一个人了,屋子里静得可怕。当然,她过去也有一个人的时候,但那时候心里还装着一个人,盼着一个人,这个人说回来就回来了,这就有了念想。现在她是彻底解放了,连念想也没有了,心里很空。所以她不想回家,一回家就把所有灯的打开,再把电视机打开,让屋子里到处都是声音,图个热闹。半夜睡不着的时候,她会从床上爬起来,像小狗似地偎在沙发上,一只手拿着遥控器,一只手擎着摩尔烟,一个一个地换频道……尔后,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前段时间,她曾经去找过邹志刚。可邹志刚的态度很冷淡,和以前简直判若两人。他的幽默像是被肠子里的油挂住了,放出来的全是毒气!那天,苗青青特意收拾了一番,穿了一条新裙子。可两人一见面就很不愉快。苗青青一跨进他的办公室,还像往常那样嗔怪道:“打你手机你为什么不接?”
邹志刚呆着个脸,说:“手机没电了。”
苗青青说:“胡说。响了好几声,你就不接。”
邹志刚说:“我怕你了,不行么?”
苗青青不解,说:“我是虱子?”
邹志刚说:“青青,说老实话,我真是有点怕你了。”
苗青青说:“那我倒要问问,你怕我什么?”
邹志刚说:“你是我的克星。真的,我只要见你一面,非出事不可。”
苗青青一愣,冷冷一笑说:“那你以后别再见我了!”
邹志刚也不说什么,就那么呆呆板板地坐着。
苗青青不高兴了,说:“我克你什么了?你给我说清楚,我克你什么了?”
邹志刚煞有介事地说:“咱俩是不是属相不对呀?原来我也没在意,只是近两年,倒霉砸脚后跟,连续出事。我才……”
苗青青冷着脸说:“好哇,在你眼里,我成了灾星了?那好,就算我是灾星!你说,我克你什么了?”
邹志刚说:“这,不用我多说吧。你,好像是属鸡的吧?我是属猴的。最近我才问了问,人家说,鸡猴不到头……”
苗青青脸都白了:“好好,连封建迷信这一套都搬出来了?我就问你一句话,我到底克你什么了?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邹志刚说:“你别急嘛。这不是你的问题,这是属相不合。生辰八字这东西,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主要是……”
苗青青厉声说:“姓邹的,我知道你打什么鬼主意,怕我黏上你是不是?用不着这么卑鄙吧?”
邹志刚说:“这你就冤枉我了。其实,我是……”
苗青青站起来要走,可她心犹不甘,说:“我还是想问问,我到底克你什么了?!”
邹志刚说:“我不想说,你非让我说?”
苗青青急了:“你说,就是天塌下来,也是我的!”
邹志刚吞吞吐吐地说:“那一回,我去你那儿,是不是头一回我记不得了,就被你丈夫逮个正着!你说邪不邪?后来,又见你,在上岛咖啡,没说几句话,你泼我一脸酒,弄得我狼狈不堪。再一回,我跟日本人签合同的头一天晚上,咱见了一面,第二天一早,事就砸了……你说,我还敢见你么?”
苗青青听了,一张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牙咬得咯咯响:“姓邹的,你真不要脸哪。你把这些都怪到我头上?好,从今往后,咱行两断!”说完,她噔噔噔走出去了。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骂道:我怎么会遇上这么个男人?都是些没骨头的东西!出了门,她掉了两眼泪。
从此,苗青青开始放纵自己,破坏自己了。她想,既然男人都是些没骨头的东西,她还留着自己干什么?她为什么要为那一份把握不住的、虚无缥缈的情感守着?她还守什么?就这些人,值得她守么?
那就逢场作戏吧。女人一旦醒过来劲,就跟刺猬似的,浑身都是刺!所以凡是有人请她吃饭她就去,你开玩笑,我也开玩笑,你调侃我也调侃,你涮嘴我也涮嘴,锋锋见利,刀刀见血!玩吧,就为了一个玩!这样,反倒没人轻易敢近身了。
这天,她是跟几个有名的企业家一块吃的饭,饭后又来到夜巴黎喝咖啡,说是聊聊。可是,聊到最后,却把这几个企业家吓住了。开初,他们本是想让她多喝的,说了四个方案:轮到谁输,要么喝酒,要么唱歌,要么跳舞,要么亲嘴……你想这些男人有多坏?她说行!于是,她的大方,她的泼辣,她说唱就唱,说跳就跳……一下子就把他们给镇住了。谁也不敢再有什么歪心眼了。说老实话,这个时候,苗青青倒不怕他们有歪心眼……最后,他们说要开车送她回去,她却一摆手说:“不用,我有车。”
可是,等她坐到车里,开了一段后,头上那股晕劲就上来了。说是没多喝,时间长了,她也喝了大约有一瓶的红酒。红酒后劲大,开始还不觉得,这会泛上来了,她头晕得像在坐宇宙飞船!说来,她还算机智,停住车,就那么歪在了方向盘上。迷迷糊糊的,她看见任秋风向她走来,穿着一身军装……她笑了。她说:锅锅,我渴。
等她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了,她听见外边有人在敲玻璃窗。她打了一个喷嚏,摇下玻璃,看见一个警察。警察给她行了一个礼,说怎么回事?这里不准停车,你不知道么?她赶忙拿出记者证,说对不起。那人接过记者证看了看,说记者?她说记者。那人说下次注意吧。摆摆手,让她走了。
苗青青的头还是有点晕,再加上在车里窝了一夜,浑身骨头疼。
这时候,谁可怜她呢?
此时此刻,论心态,最能理解苗青青的,就是任秋风了。
只从跟江雪发生了那件事之后,任秋风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两天一夜都没出办公室。他本是个严于律己的人,他后悔了。他突然觉得,一念之差,他怎么成了苗青青了?要知道,对于苗青青,他是决不原谅的!那么,自己呢?这干的算什么事?
这时候,对于苗青青,他才有了进一步的理解。一个女人,丈夫长年不在家,她孤身一人,要面对那么多的诱惑,还有那么多的困难……就像苗青青自己说的那样,你让她怎么办?你说过,有些错误是不能犯的。可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他说你警惕,你警惕个屁呀?!
上官的话,就像钉儿似的,扎在他的心上。相比较而言,他最喜欢的,还是上官。当上官面对金钱的诱惑,转过身奔向他的时候,他是那样的激动,那才是感情的进发!他爱上官,真的爱她。可是,往下,他将如何面对呢?
任秋风懊悔不已。
他不能原谅自己的是,他就那么轻易地……出轨了。那时候,他怎么连想都没想,就走到了这一步?!人,真是很动物的。
往下,他就更不敢想了。如果江雪对他提出进一步的要求,他将如何对待?是啊,江雪还是个姑娘,如果她有什么要求,那也是合理的。他将何以堪?!这接二连三的难题,像连环套似的,把他套住了。他出不来了。他恨自己,骂自己,却已经晚了。
白天,背着这么重的包袱,他还要处理一些事情……有一次吴国富来找他签名的时候,恍惚中,他竟然签成了江雪的名字!好在他及时发现,用力地把那两个字涂掉,在下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就此,他汗都下来了。很快,他脑门上就有了皱纹了。洗脸时,他站在镜子面前望着这道皱纹,一绷紧脸,那皱纹还不太明显,松下来,那皱纹就又现了,像刻上去了似的……他心里说,这是罪孽。人真是不能背着什么的,你一旦背上了,想卸都难。
这两天,他怕见江雪,又想见江雪。他希望她还像往常那样来给他汇报工作,可又怕她来了万一说点什么……这心里就像吊着个桶,七上八下的。可江雪也像是在故意躲他,一次也没有来。
夜里,他总觉得门外有脚步声。有那么几次,他干脆把门开开,可看看却没有人。他的烟抽得更多了,那个玻璃烟缸里已堆满了烟蒂。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关了灯,坐在那里,看着这个一明一暗的小火头,有那么一刻,他都快要崩溃了!他心里说,怎么办呢?
这天傍晚,江雪上来了。她故意步子重重地,每一步都让他听见,是她来了。江雪推开门,见一屋子烟味,用手扇了扇,很平和地说:“你怎么不回家?回家去吧。”
他像个罪人似的,塌着眼皮,很吃力地说:“回去,怎么……说?”
江雪说:“说什么?什么都不要说。有什么可说的。”
他说:“那你……”
江雪说:“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愿意。”停了片刻,她又说,“你可以对任何狗说,就是不能对人说。永远都不要说。”
突然之间,任秋风像是卸去了千斤重担!他觉得,塞在心上的那块坯,一下子抽掉了。他看了江雪一眼,是的,那眼里有很多蚂蚁,每个蚂蚁都是一个秘密。从此,他心里也藏了一个秘密。
江雪又说:“记住,这是两人间的事情,不需要第三人知道。有人说过一句话,解放,从心灵开始。”
既然那块坯抽了,他也想轻松一下,可他怎么也轻松不起来。那嘴,就像封条贴久了,再张也难。他挠了挠头,他很吃力地说:“谁说的?”
江雪说:“我说的。”
任秋风说:“房子问题,已经解决了。先解决中层以上,一共十套,两套大的……”可是,这话说着就有些别扭,有明显讨好的意味。
江雪不以为然,说:“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人,只要同时共有一个秘密,这就有了更多的默契。这默契是透骨的。自此,又一个问题出现了,在两人之间,就很难再有上下级的感觉了。他她共守着一个秘密,就像是一个秤砣坠着两颗心,相互间都赤裸裸的,从眼睛里望出去,你就是想穿件小褂儿都不行,还怎么分上下轻重?当然,这只是开始,任秋风也没想得很明白。他只是觉得,再说话时,不好那么严肃了。
妻子快要生了,任秋风不能老不回去。于是,他坐车回家了。在路上,他特意买了一些上官喜欢吃的水果,就那么提着回去了。
回到家,上官见他手里提着水果,就一手托着腰说:“太阳出来了,从西边。”他笑了笑,心里偷偷乱跳,说:“没事吧?”上官说:“怎么没事,老踢我。你也不管管?”任秋风又笑了笑,心里想多顺几句,一时顺不出来,就低下头,说我听听。上官就让他听。听着,上官说累了吧?看你不想说话。任秋风说,有点。哎,忘了告诉你,房款已打过去了。回头你去看看,怎么装,你说了算。上官说真的?好哇。跟老人住一块,总是不那么方便。
就在这时,上官突然说,你身上怎么有味?任秋风心里一紧,说啥味?没有吧。上官说有,你身上有味。任秋风说真有味啊?上官说有味。任秋风说噢,有厂家来推销香水,急着往桌上放,他们把香水弄洒了。上官说,洒了?他说,洒了。尔后又说两瓶,说是合资的,碎了一瓶。上官说,还是好的,茉莉香。要了么?他说没要,不是名牌。接着她开玩笑说,没干坏事吧?他说哪还有这份闲心。上官抚摸着他的头发,说有阵儿了,一阵一阵疼呢。任秋风说那,上医院吧?上官说,看你急的,医生说还得些天呢。摸着脑门的时候,卜官说你的头怎么这么热?他说也许是有点感冒……说着,赶忙起身,说我忘了,别传染给了孩子。
这晚,任秋风是在沙发上睡的。半夜的时候,上官托着腰起来给他盖了盖掉地上的被子,说:“还挺香的。”
任秋风忽地坐起来,说:“你怎么还不睡?”
上官说:“睡。”
陶小桃又犯规了。
在这段时间,陶小桃接连出错。空气中,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螺丝,在一丝一丝、一扣一扣地紧她、动则得咎。她已是忍无可忍了。
迟到就不说了。迟到是因为陶小桃住得远,有时候堵车。再加上她早晨贪睡,虽定了闹钟,有时也会晚个三分两分的。也怪了,每次都被江雪逮住……次数一多,就嫌得人懒散了。
再就是印广告册的时候,错了一个字。这次错的不是一般的字,是总经理的名字,任秋风错成了“周秋风”。当时,印广告册那会儿,小陶并不在场,也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弄错的。可责任,却是她的。江雪抓住这件事,在大会上不点名批评说,“有些人,太不像话了。上班时间谈情说爱,迟到早退,对工作极端不负责任……你以为你是谁?不要以为有人送花,你就可以臭美,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小陶一听,就知道,这是冲她来的。而且,她心里清楚,江雪是记仇的。就那束玫瑰花,伤了她了。
再往下,就是盒饭的事了。
金色阳光的午饭是商场供应的,价值五元。这五元是成本价,不添加任何费用的,比大街上卖的十元的盒饭要好。也有花样,有时是盖浇米饭,有时候是包子,有时是卤面……任秋风的意思是要让职工吃饱吃好。商场里有一百七卜六名职工,按规定是一人一份。也有各种原因不来吃的,不吃就剩下了。这样,有个别饭量大的,可以吃两盒,两盒就两盒了,反正总会剩一些。开初的时候,谁也没有太计较。
一天中午,轮岗吃饭的时候,陶小桃从窗口处看见了站在商场外的李尚枝。这已是冬天了,有风,天冷,头上蒙着围巾的李尚枝站在一溜自行车的旁边,一只手里捧着一个大茶缸子,一只手拿着一个干馒头,正一块一块掰着往嘴里塞。兴许那馒头太干了,她被呛住了,大声咳嗽着。因为远,听不到声音,但李尚枝弯着腰咳嗽的动作,让陶小桃觉得她一定是难受极了。尤其是在阳光的照耀下,那白瓷茶缸一晃一晃,上边亮着一个大红的“奖”字……这让陶小桃受不了了。她端着自己那份饭就下楼去了。
在商场外,陶小桃端着那份盒饭快步走到李尚枝跟前,说李师傅,这盒饭你吃了吧,热的。冷不防的,李尚枝一下子变脸了,她红着脸说这是干啥?你这是干啥呢?我不吃,快拿走。陶小桃赶忙说李师傅,你别多想,不就一盒米饭么?我今天有些不舒服,你要不吃,就浪费了。浪费粮食不好……李尚枝说不不。别别。商场的东西,我不沾。她虽一步步往后退着,可她看小陶汪着一双大眼睛,面目挺善的。另外,她每天上班时,来来去去都热情地跟李尚枝打招呼,整个商场,她是跟李尚枝说话最多的,总是李师傅长李师傅短,人很好。李尚枝是最怕人家对她好,人家一对她好,她就没有办法了。李尚枝说:“你你你……自、自己吃吧。”小陶硬把那盒饭塞到了她手里:“我姥姥说,糟蹋粮食下辈子变狗。你想让我变狗啊?”这么一说,李尚枝笑了。
此后,隔三差五的,陶小桃都会给她端去一盒热饭。两人也在一起说几句闲话。李尚枝说:“那啥,你别让人有意见。”小陶说:“不会。没人在意的。”李尚枝说:“我儿子比你小六岁,我要是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就烧高香了。”小陶说:“我知道你有个好儿子,在一中上学,是尖子生。”一提到儿子,李尚枝笑了,说:“你一脸桃花,面善,别让人坑了。”小陶说:“看你说的。我一脸麻子,就没人坑了?”李尚枝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可得注意。”小陶就笑,咯咯地笑。李尚枝说:“你真会笑。笑得石头都会给人作揖。”小陶又笑。有时候,看剩下的多,小陶吃一盒,也给李尚枝多拿一盒,这事谁也不在意。
可时间一长,就有人在意了。最先在意的是一个姓包的女人。这女人是在一楼的阅览室后边卖餐点饮料的。她人胖乎乎的,也有几分颜色,嘴碎,人家都叫她“包子”。供应盒饭的事,任秋风原是想让包子兼起来,再给她增加两个人。可她心眼多,算算太辛苦,也不挣什么钱。再说,职工盒饭,办不好会招人骂的,于是就推掉了。倒是让一个姓马的女人承包了。事情就是这样,没人做时,都不愿做,一有人做,就争起来了。让姓马的女人一干,包子反倒后悔了。她跟这姓马的有矛盾,两人乌眼鸡似的,谁也看不上谁,平时说话就夹枪带棒的。这姓马的是个勤快女人。她并没有增加入,而是让她丈夫跟她一块干,她丈夫当过厨师,下岗了,正好有个事做。一时,包子就觉得这姓马的占了很大的便宜,心里一直忿忿的!等盒饭送了一段后,包子就不断地反映这姓马的问题,一时说她做的量不够,一时又说咸了淡了,反正是有意见。马女人也不示弱,供应盒饭总是从五楼开始(这也是应该的),最后才送她这儿,总让她吃凉的……这就是矛盾的起始。这样,送着送着,包子又发现问题了,她发现全商场一百七十六名职工,到最后总会剩下十盒八盒的,有时候更多。于是,包子就检举说,马女人把剩下的盒饭在街头上卖了,一盒卖十块!这事就反映到了江雪那里。包子账算得很细,暗暗一算账,她肠子都悔出来了!她对江雪说,一个盒饭说是成本价五块,其实料钱顶多四块,这样一盒的工钱马女人就净挣一块了,一百七十六盒,就挣了一百七十六块!一天一百七十六,一月就是五千多!这就挣得够海了,她不应该再去卖了!江雪听了,就去查问。一问,马女人也很委屈。马女人说,我们两口子早上四点钟就起来做,一直忙到中午,累死累活的,一盒也就几毛钱的利。知道职工吃的,从来不敢大意,肉买最好的,米也是最好的,油盐酱醋都是最好的……不信,这都有票。再说,每天的盒饭,是有剩的,可也有吃两盒的,还有端出去送人的……谁要是推出去卖钱,就出门让汽车轧死!江雪就问,谁端出去送人了?马女人不愿意得罪人,就吱吱唔唔地说:“我也说不清是谁,反正有。”
本来是芥豆之微的小事,经两人这么一闹腾,江雪就专门在职工大会上讲了一下,她说必须严肃纪律,盒饭是职工福利,是不能端出去送人的。如果发现谁再端出去送人,一定严肃处理!
事也凑巧,那天开会时,小陶刚好不在,她去市里开一个广告发布会,并不知道这其中的曲曲弯弯。
终于,一天中午,当小陶又端着一盒饭兴冲冲地往外走时,被江雪拦住了。江雪说:“商场有制度,你不知道么?”
小陶一怔,说:“啥制度?”
江雪说:“盒饭是不能随便送人的。”
小陶说:“这是剩下的,我给李师傅……”
江雪沉着脸说:“制度就是制度。谁也不行。”
小陶丢一句:“那你扣我钱算了。”说着就要走。
江雪很严厉地说:“这不是扣不扣钱的问题,要在大会上通报批评!”
小淘气了,一边走一边说:“你批评吧。”
江雪突然一字一顿地说:“老同学,你过分了。”
不料,破天荒地,小陶眼里含着泪,竞重重地回了她一句:“你才过分!”说着,她就那么直直地,甚至是有些骄傲地从她面前走过去,在江雪的注视下,把那盒饭端给了看车的李尚枝。
李尚枝站得远,并不知道情况,就收下了。
后来,这就成了一个事件。
近段时间,突如其来的,苗青青经常往齐康民那儿跑。
女人的心,就像是野马一样,一旦脱了缰绳,游到哪儿是哪儿。一天,正开着车呢,她突然想起,齐康民那人,虽学究气重了些,人还是不错的。想想,是啊,“究”是“究”了一点,人确实不错……就白话自说,去看看他?看看这个糟老康?于是就去了。
不料,齐康民并不欢迎她。但念着是任秋风的前妻,来了就给她倒杯水,陪着说说话。苗青青是记者,自然是天上地下什么话都说,说说笑笑而已。而齐康民总是隔一会儿就问,“你有什么事么?你说。”苗青青就说:“也没什么事,就来看看你。”齐康民则说,我这样的人,不看也罢。苗青青说,你怎么这样说?好歹你是我的大媒人,这会儿虽然离婚了,咱们还是朋友么。齐康民说,那是那是。苗青青说,老康,你这个人思想很前卫,生活很呆板哪。齐康民说,我呆板么?我不觉得。苗青青说你不应该老呆在学院里,应该多出去走走,开阔开阔眼界。齐康民也不谦虚,说我的眼界已经够开阔了,上下五千年,没有不知道的。我不需要开阔。苗青青嘴一撇说,嗨,行啊老康,这么骄傲?齐康民说我这不是骄傲。告你说,我已经很谦虚了。你是大记者,我考考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经常挂嘴边上的话吧?你给我说说,这三,是哪三?苗青青歪歪头说,三么?这个三,哎,常挂嘴边上的,怎么就忘了?齐康民说,我告诉你吧。第一,阿意曲从,陷亲不义。第二,良穷亲老,不为禄仕。第三,不娶无子,绝先祖祀。这话出自孟子。苗青青脸微红,说是么?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齐康民说这是古代,你不知道也就罢了。我再问你一个现代的、时髦的、你们女人常玩的——呼拉圈。你说说,呼啦圈是从哪儿传过来的?哪国人发明的?苗青青有点窘。说呼啦圈谁不知道?这呼啦圈呀,最先是北京吧……齐康民说,我告诉你吧,这是四十年代美国人玩剩下的,六七十年代传到日本,八十年代末期才传到中国……苗青青撒娇说,老康老康,我知道你学问大。你别考我了,你再考就把我烤(考)糊了。齐康民突然正色说:“你别叫我老康。你可以叫我老齐。这老康不是你叫的,老康只能一个人叫。”苗青青一怔,说:“怎么了?我怎么不能叫。谁能叫?”齐康民意味深长地说:“这,我不能告诉你。”
此后,苗青青又连着来了几次。每次来,苗青青就把车停在齐康民的楼门口,俏俏地从车上走下来。有时候拎一点水果什么的,有时候就空着手。身上穿的衣服是常换的,每次来,都换一身,穿得很时髦。有时还戴一副墨镜,的儿、的儿就上楼去了。这样,就很招眼。有一次,齐康民下楼送她,刚好碰上学院的一个教师。那教师笑着说:“齐教授,这是你女朋友吧?也不介绍介绍?”齐康民立时正色说:“不要胡说。这不是我女朋友。这是客人!”一时,把那教师弄得灰头土脸的。
听了这话,苗青青当然不高兴。等那教师走后,苗青青唬着脸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差劲?!”齐康民说:“怎么了?”苗青青说:“多少有钱的老板,多少臭男人站在我面前,我眼都不洒!你这一说,我就跟卖不出去的肉一样!我有那么差么?!”齐康民忙说:“对不起,我没想那么多。”苗青青说:“你这人,连个玩笑都不会开。我告诉你,女人是要哄的。”齐康民这会儿倒听进去了,他说:“是么?噢,噢,我明白了。”临走,苗青青又批判说:“你明白什么了?你什么也不明白!”
有一段,苗青青再不来了。齐康民楼门前也不再停车了。又碰上那教师的时候,那教师对齐康民说,齐教授,其实我那天说的话没有错。齐康民说什么意思?他说,角色是可以转换的。你学问大,有个成语你肯定知道,叫“登堂入室”。我看那女的对你有意思。齐康民又火了:“错!你知道什么叫‘登堂入室’?‘登堂入室’是这个意思么?胡来!再说,有什么意思?她凭什么对我有意思?”那教师说:“你看你这个人,我是古意今用么。你虽然算不上钻石王老五,起码也是镶金边的……”齐康民说:“什么王老五,你这是歧视!”走开的时候,他还忿忿地、喃喃地说,什么意思嘛。我有女朋友,我有。
突然有一天,苗青青又来了,手里还掂着两瓶酒。进了门,她说,我参加了一个会,会上发了两瓶酒。顺便就给你提来了。齐康民看了看,说这个牌子的酒我喝过,是好酒。她说差的我会给你提么。齐康民说,那你是有事。你肯定有什么事。苗青青说是,有点事。你这儿招研究生么?我想报一个MBA。齐康民说,有啊。你想报谁的?苗青青说,你的,不行么?齐康民说,行是行,你得考啊。外语,你考得过么?苗青青说,不是可以交钱么,我交钱不行么?齐康民说,我不收交钱的。那是混。苗青青说,我就是混。大家不都在混么?我还上着班呢。齐康民说,我最看不起这种混子。很多官员都来混,你凑什么热闹?苗青青说,过几年,我就评正高了,正高讲究高学历,明说了,我就想混一文凭。有文凭可以加分。齐康民说,你课都不想上,这恐怕不行。苗青青说,你给通融通融么。不然,找你干什么?齐康民说,研究生不脱产,我是坚决反对的,我专门给校长提过意见。你让我怎么通融?我要给你通融了,就等于打我自己的脸!苗青青说,那按你说,我是不能上了?齐康民断然说,“不能。你把酒掂走吧。”
苗青青眼一瞪,说:“老齐,你这人是不是傻呀?”
齐康民说:“怎么了?”
苗青青说:“我已经找人问过了,MBA,只要交钱,就可以上。谁带学生,谁有课时费。你以为我求你呢?我是给你送钱来了!”
齐康民喃喃地说:“这样的事,别人可以做,我不做。”
苗青青说:“我这就不明白了,你这是什么学院?”
齐康民说:“商学院。怎么了?”
苗青青说:“你连这点商品意识都没有,还当什么商学院教授?”
齐康民火了:“商学院教的是理念,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既不卖肉,也不卖脸!”
苗青青一下子站起来了,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齐康民的鼻子说:“——你!你这个老齐,怎么说话的?”
齐康民一愣,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那意思。”
苗青青得理不让人:“你说,你是卖什么的?——卖嘴?!”
齐康民连连点头说:“对对,卖嘴,我卖嘴。”
这时候,苗青青心里一酸,千头万绪的烦恼一齐涌上心头,她突然往沙发上一坐,呜呜哭起来了。她哭着说:“我想混一文凭怎么了?我总还想学点东西吧?卖肉怎么了?卖脸怎么了?不都是卖么?我一不贪污,二不受贿,犯了哪家王法了?!……”
齐康民没有办法了。他搓着两只手,惊慌失措地说:“你看,你看,你哭什么?让人听见多不好。我我我,我又没欺负你……”
苗青青正哭着,柳眉一竖,杏眼一凌,直直地看着他,说:“你敢?你还敢欺负我?你,你有这个胆么?”
齐康民说:“你看,你又误解我了。我,我是那种人么?”
苗青青说:“你啥人呢?你,你算人么?我看你是个——银样蜡枪头!”说着,苗青青“噗”一声,又笑了。
齐康民一推眼镜说:“你骂我?好好,你……骂吧。”
苗青青眼里含着泪,哀哀地望着他,说:“老齐,你这个人哪。怎么就是个木头疙瘩呢?怎么就……我看你这个教授白当了!”
齐康民说:“我这个人,我这个人怎么了?我教授怎么白当了?”
苗青青说:“你什么狗屁教授?还商学院教授?连起码的人情世故都不懂,你教的什么(兽)授——野兽?”
齐康民不服:“我要真是个野兽,你就……”
不料,苗青青却两眼放光,很突兀地说:“——试试?!不定谁怕谁呢。”
这么一来,反倒把齐康民镇住了,忙改口说:“我告诉你,我,我只要上课,学生到得是最齐的……”
苗青青说:“我看女学生不会听你的课……”
齐康民说:“错。怎么不会……”
他刚要往下说,可苗青青却突然站起身来,叹一声,默默地说:“走了。”尔后,再没说一个字,噔噔噔下楼去了。等齐康民追出来时,一溜儿烟,那车已开走了。齐康民站在那里,摇摇头,心说这女人,一出一出的,什么意思?
过了几天,当齐康民又跑去给江雪送书时,忍不住把苗青青来找他的事告诉了江雪。江雪看着他,冷冷地、用十分鄙视的口吻说:“你招惹她干什么,一个烂货!”
齐康民一愣,说:“你怎么这样说话?”
江雪说:“我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