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啥不逃跑?”孔林的脑海里时常浮现出这个问题。
他情不自禁地在想象中设计着各种逃跑计划—从银行中取出仅有的九百元钱,趁天黑的时候去火车站,买张车票上车,在哪个没人认识他的偏远小镇里用化名重新开始生活。他最理想的是当个图书馆的管理员。但是在他的心灵深处,他知道,一旦抛弃了家庭去追求个人的幸福,他会被悔恨压倒。无论他走到哪里,他的良心永远不会安宁。
春节快到了,吴曼娜对他说:“年前你能不能抽工夫去看看淑玉,去看看她日子过得咋样?”
“你咋会想起来让我去看她?”他有些吃惊。
“我寻思着她一个人肯定怪闷的,除了华,身边也没个亲人。再说,你就不想她们娘儿俩?”
“好吧,我去一趟。”
他先是想到吴曼娜让他去看淑玉,可能是因为她身上的病使她明白了许多事理,或是因为她知道将来还要依靠孔华和淑玉来照料两个儿子。他又一想,难道吴曼娜自己就不是一个孤独的女人吗?她是不是想用这个举动表明,因为她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所以不会像淑玉那样感到寂寞?难道说我这个丈夫的角色有那么重要,缺了我就不算正常的家庭?是不是所有结了婚的女人都这样想呢?
在某种程度上,他很想知道淑玉的日子过得如何,虽然孔华跟他说过她的情况不错。她经常在火柴厂的浴室洗热水澡,坐骨神经痛的毛病已经好多了。但是女儿也告诉他,母亲有时候会想念鹅庄的老家。淑玉常说:“‘人挪活,树挪死’,俺就是棵老树,不能挪地方。”她要孔华一定答应她,明年春天娘儿俩要回趟鹅庄,给孔林的父母扫墓。但是想家归想家,她还是很喜欢城市里的生活。
腊月二十九这天,孔林在一个旅行袋里装了四条冻鲅鱼和一捆蒜苗,这些都是医院分给每户的过节食品。他准备好了要到光辉火柴厂去。正要出门,吴曼娜从床上抬起身,两眼盯着他。他戴上皮帽子,放下护耳,系在颔下,戴着皮手套的手握着孔雀牌自行车的扶手。这辆自行车是经济型,是他们结婚时唯一不要票的牌子。吴曼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里放着光,连眨都不眨。她弯下身亲了亲儿子大江。两个孩子正在摇床里睡觉。
“骑车小心点。”她对孔林说。
“我会的。”
“早点回来,我给你等着门。”
“放心吧,我回来吃晚饭。”
现在是下午四点半,城里的交通正是高峰。阴云和烟雾让天空变得灰蒙蒙的。孔林骑车走在长春街上,街道两旁那些两三层的楼房里都一盏一盏地亮起了灯。他要去的是城市的西头。路边房顶上的红圈瓦和瓦上的冰雪在暮色中变得模煳不清。路面的积雪被马车和汽车压得结结实实,很滑。孔林告诫自己不要骑得太快。一个星期前,一个女孩子就是在这条马路上骑车时被一辆卡车轧死的。
他到达工厂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所有房子的灯都亮了。他很容易就找到了第十二单元。这是厂里最近分给孔华的屋子,正好在一栋宿舍楼的中央。他听见女儿在屋里哼着歌,想要敲门,手又缩了回去。他听不出来她在唱什么,也许是一支舞曲。
天上下起了小雪。火柴厂南边的一个大烟囱上装了一个高音喇叭,刚刚放完了《东方红》的音乐,开始播送晚间新闻。厂区外面的几幢居民楼里传来零零星星的鞭炮声,那些人家在阳台上提前庆祝春节。
孔林还在犹豫是不是要进去。他站在窗户旁边,窗玻璃已经快被霜花盖满了。他弯下腰,闭起一只眼,从一块没结霜的地方望进去。屋里,淑玉围着一条白围裙,穿一件水绿色的棉袄,看起来健康快乐。母女俩正在做年糕。一个揉面的大钵上架着一个圆形的竹箅子,箅子上摆着三行年糕。孔华在用擀面杖擀开一团黏面,她的母亲用一个小勺在黏面上摊开红豆沙馅。淑玉看起来年轻了,有了点城里人的样子。孔林觉着她简直像一个专业厨师。他莫名其妙地被眼前平静的情景攫住了,喉头有些发紧。他直起身,往四周看了看,发现另一座宿舍楼有几扇窗户外面挂着几个白布口袋,里面一定是装满了冻饺子和年糕。他记得在他们老家乡下,每到旧历年底,家家户户都要做几千个饺子和年糕,放在仓房里冻起来,这样从三十晚上直到初六这几天,家里都不用动太多灶火。冬天是农闲的日子,人们有更多的时间轻松娱乐。许多男人每天就是赌博耍钱,喝得醉醺醺的。
他应该进去吗?他想起几个月前,一位离休老干部就是在和以前的家庭团聚的时候死于中风。这个老革命一九四三年秋天从家乡跑出来,参加了“抗联”队伍。全国解放时,他已经在哈尔滨当上了一个中级干部,和农村的老婆离了婚。四十年后,他离休了,忽然想起要回老家看看。到了故乡,他发现以前的妻子还在等着他,四个儿女也已经成了家。三世同堂,大小十六口人一块儿吃着团圆饭,老人百感交集,当场就中风倒在饭桌旁,两天以后死去。
现在,站在这个单元房子的外面,孔林害怕进去以后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把旅行袋放在门口摞着的蜂窝煤上,刚要转身离去,旅行袋落到了地上。挂在煤块上方的一大捆冻葱也一齐掉了下来。
“谁?”孔华在屋里喊。
门开了。“爸!快进来。”她转身向屋里喊:“娘,我爸来了。”
淑玉也出来了,擦着两只黏着面的手。“别站在雪地里,快进屋。”她脸上笑开了花,好像他刚出远门回来。
孔林锁上车,进了屋。屋里很暖和,他的眼镜立刻蒙上一层雾。他摘下帽子和眼镜,用拇指和食指擦着镜片。
淑玉和孔华都催着他赶紧上炕。屋里的炕很光洁,烧得滚热。他脱掉大头鞋爬了上去。他盘着腿,脱了外衣,又拉过条薄薄的被子盖住腿。刚坐稳,淑玉就端来一大缸子酽酽的红茶,放在他身前的炕桌上。她说:“快喝了暖和暖和。这天儿冷得邪乎。”
坐在暖炕上让他感到十分舒服。他多么想躺下来,烤烤腰背。他已经疲惫不堪。他喝着热茶,听着淑玉和女儿在厨房里边唠嗑边做饭,一种在自己家里的温暖感动得他直想哭。
他心里的亲情溢得满满的,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他打量着周围,发现墙上贴着四张年画,和他们在鹅庄老屋里的年画很相似,每张画上至少都有一个胖小子和两只肥大的仙桃。他意识到淑玉和孔华没有他也过得挺好。想到这儿,他心里涌上一股悲哀,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没用的废人。“我是个多余的人哪。”他喃喃地说。这是他很多年前从一本俄国小说中读到的名句,现在他也忘记作者是谁了。
他试着回想这些年来过的节日,竟然发现脑子里一片空白—过每个节日都和过以前的节日差不多。事实上,自从少年时离开鹅庄以后,他从来就没有度过一个快活的春节。他的思绪又从节日转到了爱情,这使他更加困惑,因为他从来也没有和一个他全心热恋的女人待上过一天。没有,在他的生活中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女人,这种感情对他来说完全是陌生的。但是,现在有一件事情他非常确定:在爱情和安宁这两者中,他宁肯选择后者。他向往一个舒心的家庭。世上有什么地方能够比这样的家更美呢—你可以舒舒服服地坐着,看看书,吃上一顿可口的饭菜,睡一个不会被打扰的觉。他在心底知道,这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因为很快他就要回到另一个家里去,回到吴曼娜和两个双胞胎儿子的身边。他闭上了眼睛想:你把你自己的生活搅得一团糟,也不让别人安生地过日子!
晚饭好了。孔华在炕桌上摆上一盘白菜拌粉条、一盘炖子鸡、一小篮炸年糕。桌子中央放了一个砂锅,里面是酸菜熬白肉和小虾米。淑玉打开一瓶白酒,给孔林倒了一满杯,告诉他:“二驴进城的时候,本生让他给你捎了这瓶酒。”
“二驴啥时候来的?”
“上个礼拜。他和他儿子韩东来买一辆二手的卡车。他可有钱了,现在想做拉脚的买卖了。”
“本生咋样?”
“还行吧。二驴说他对你可眼气了。”
“你兄弟嫉妒我?”
“是啊。本生说了:‘好事儿咋都叫孔林摊上了呢?我从来没像他那么有福。他大学也上了,干部当着,还有仨孩子。’”
“他干啥说这话?他那个杂货铺子不是赚了不少钱吗?”
“这个俺不知道。二驴说,本生听说你养了两个小子,气得直哭。他可从来没这么眼气过。”
孔林抬起头,仰望着倾斜的天棚,心里说:各人愁苦各人知啊!他转向女儿:“华,再去拿两个杯子。”
“爸,咱家只有这一个酒杯。”但她还是起身到厨房去了。
“你听着,咱家还有好事儿呢。”淑玉说。
“啥事儿?”
“华的男朋友,就是那个冯金,快从海军里复员了。他也要到木基来,想在这儿找个工作。这孩子想跟华把亲事定下。她爹,用不了几年,咱就能抱上外孙了。咱老孔家的人丁可就更旺了。”
“娘,说这干啥?”孔华从厨房回来了,手里拿着两个小碗。
淑玉的话说得孔林悲喜交集,想笑又想哭。他闭上眼睛停了一会儿,然后把酒倒进小碗里,说:“来,咱们应该为这个家的团圆干一杯。”
“爸,您过年好!”孔华对他说。
他们手里的酒杯和碗碰在一起,都喝了一口酒。淑玉对他说:“她爹,尝块年糕,今年的年糕做得特别脆。”她又用筷子把一条鸡腿搛到他碗里。
他吃着饭,想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和淑玉、孔华一道过年。虽然现在离初一还有两天,也可以算是提前过年了。每年冬天他都待在医院里,只有夏天才回到鹅庄老家。回忆往事让他难过。不知怎的,他希望淑玉和孔华能够恨他,不让他进门。那样会让他心里好受些,至少会减少他对她们的依恋。她们对他越好,他心里就越承受不了。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好像有意要麻痹自己的头脑,忘掉过去的事情。
“爸,别喝得太多。您会醉的。”他女儿说。
淑玉瞪着孔华,仿佛在说:要你多嘴!
“我没—没事儿。”他说,又举起了手里的酒杯。
他很快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觉得自己是个可怜虫,急于想对她们表白心迹,但是,他的舌头已经不听使唤了。
他一把抓住淑玉的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淑玉啊,我可没想着要伤害你啊。你—你能原谅我吗?”
“行啊。”
“我是个坏—坏人,淑玉呀,你明白吗?”
“不,你是个好人。”
“噢—我可不想做啥好人。我只想做个正常人。”
“行啊,那咱就做个正常人。”此刻,淑玉也是泪流满面,因为这是他头一次对她说这样亲切的话。
“别—别哭,淑玉。”他笨拙地安慰着。他的视线竟然有些模煳,好像看到吴曼娜和两个儿子也在他眼前哭着。他揉揉眼睛,他们消失了。
“她爹,俺真高兴,你总算回家来了。”淑玉说着,看了他们的女儿一眼。孔华一会儿看看父亲,一会儿又看看母亲。淑玉认定,孔林现在是露了真情。男人酒后吐真言哪。
“唉,我算是傻到家了。”他转向女儿,“华,你知道吗,曼娜活不了多久了。她快要死了。唉—照说呢,她也不是个坏女人,但是她的心脏不争气啊。”
“爸,快别说了!”
“好吧,好吧,我闭嘴。”他用一只胳膊搂住了淑玉,另一只手摸摸她的脸,问,“淑玉啊,是你吗?”
“是,是俺,你的老婆淑玉。”
“淑玉,你会等着我吗?我很快就会回到你这儿来。咱们还—还是一家人,对不?别撇下我。曼娜活不过一两年了。唉,只是,我那双胞胎的儿子该咋—咋整啊?”
“她爹,说这干啥?你不用操这个心。”
“你会帮我吗?”
“行啊,俺和华都会帮你,俺起誓。别难过了,嗯?”她转身对女儿命令道,“去拿碗醋来,快点。你爹真醉了。”
他还在说着:“淑玉啊,我难过啊。我这心里堵得慌,都要爆了。这鬼日子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她们让他喝下一碗兑了水的醋。他倒在热炕头上,很快就扯起了时断时续的呼噜。淑玉给他盖上一床薄被子,对孔华说:“去给医院打个电话,告诉那个女人,你爹喝得太多了,今晚回不去了。”
孔华系上头巾,冲进了纷纷飘落的雪中。她跑向厂门口的传达室,那里有一部电话。
孔林和淑玉娘儿俩一块儿吃了早饭,骑车回到了医院。头天晚上喝醉了酒,现在他的脚步仍然有些发飘。吴曼娜看到他回来,立刻松了一口气,说:“你应该自己注意,别喝那么多。你已经不是年轻人了。”
“对不起。”他把旅行袋放到桌子上,里面装满了榛子和栗子。
“我昨晚只睡了两个钟头。真把人急死了!”她说。
“我也没想待下。我把鱼和蒜苗给她们放在了门口,刚要走就被华瞅见了。”
“她们娘儿俩咋样?”
“不错,比在村里强。”
“那就好。”
两个婴儿还在睡觉,孔林和吴曼娜开始做些过年的准备。她在锅里炖了猪脚和母鸡,想做点肉冻。孔林把烧水的水壶拿到屋子前的水龙头下,他要把壶面擦洗一下,清除壶里的水垢。煮肉的铝锅在炉子上开着,吴曼娜把炒熟的花生和杂拌糖放进两个饼干桶里,这样明天一早同事和朋友来拜年的时候,就可以拿出来招待人家。
刚吃过午饭,孔华就来了。她看起来非常愉快,眼睛里满是笑意。孔林和吴曼娜在清扫房间,她就照看两个弟弟。她哼小曲给他们听,给他们讲大灰狼和两只小白兔的故事,好像他们能听懂她的话。屋子里充溢着婴儿的哇哇乱叫和笑声。孔华用红纸剪出一只挺着胸脯的公鸡和一只神气十足的大猫。她把剪纸在婴儿的眼前晃来晃去,然后贴在两扇窗玻璃上。吴曼娜看着这两张剪纸很高兴,它们红红地贴在窗户上,给这个家里带来了节日的喜庆,特别是街上的行人老远就能看到。
孔林举着一把绑在竹竿上的扫帚,正在打扫天棚上的蜘蛛网。等他从孔华身边走过的时候,女儿拍拍父亲的膝盖。她看到吴曼娜正在屋子前面抖落面口袋,就对父亲说:“爸,我娘在家里高兴坏了。她说她会等着您。”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昨天晚上在饭桌上的胡言乱语。他非常尴尬地问女儿:“我昨晚出了不少洋相,对不?”
“没有,没有。我们真高兴您能来家。您应该看看我娘的样子,她今天像换了一个人。她还说,等开了春,她要来看看他们。”她用手指了指摇床里的双胞胎。
一股难言的悲伤涌上了孔林的心头。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华,你妈老了,你将来能照顾她吗?”
“爸,瞧您说的。当然会了。”她微笑着。
“告诉她不要等我了。我是个没用的人,不值得等。”
“爸,您这是何苦呢?我们都会等着您的。”
他感到胸口一阵发紧,赶快转身去清扫厨房的天棚。他仰着脸,眯着眼睛小心地扫着,强忍住涌上来的泪水。他心里又难过又感动。屋子外边,吴曼娜快活地对路过的人说着“过年好”。她的问候透着喜悦,孔林听出来她的声音里仍然富有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