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曼娜可以休五十六天的产假。第一个星期内她根本下不了床,孔林把做饭和其他所有家务活都包了下来。她的奶水不足,孔林熬了一锅催奶的猪蹄汤,让她每顿饭喝下一大碗。他每隔三四个小时就要给婴儿喂一次奶,她的奶不够孩子吃的。孔林已经在牛奶公司登了记,但是至少还要等一个月送奶员才能每天把鲜奶送上门。孔林只好暂时冲奶粉给婴儿喝。眼下市场上什么牌子的奶粉都没有,幸好牛海燕通过关系在城里帮他买了八桶高价奶粉。
吴曼娜产后的第二个星期,孔林从郊区农村雇了一个保姆。这个年轻姑娘的名字叫鞠莉,小矮个,脸上长着雀斑,梳着两条长辫子。她白天做两顿饭,帮着吴曼娜带孩子,晚上回家去睡觉,星期天也不能来。
吴曼娜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了。有时候她感到心口疼,好像得了哮喘一样喘不过气。医生检查出她的心脏有杂音,心电图也证明情况不太好。孔林非常震惊,把医生检查的结果瞒了一个星期,最后还是决定告诉她。吴曼娜听了以后洒了几滴眼泪,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刚出生的孩子。
“我已经无所谓了,”她说,“我早死一天,在这个世界上就少受一天罪。”
“别胡说八道,”他说,“我要你活着。”
她仰起脸,眼睛里的绝望让他心慌:“林,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啥事儿?”
“你要答应,我死了以后好好爱护和照顾咱们的孩子。”
“你瞎想些啥?你还……”
“你答应我,求求你。”
“好吧,我答应你。”
“你永远不能抛弃他们。”
“放心,我不会。”
“谢谢你。这样我心里就好受些。”她下意识地用右掌心揉着疼痛的奶头。
她的话令他难过,但是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分散她的注意力,不要老想着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劝她一定不能思想负担太重,好好休息别累着,家务活可以由他去做,她不愿意见的访客他也可以去应付。
两口子为给孩子起名字争论了很长时间,最后终于决定大的叫孔大江,小的叫孔长河。他们的父亲很不喜欢这两个名字,觉着太俗气。但是做母亲的却认为名字起得俗点有好处,取了俗名的男孩子好养活。另外,两个孩子的名字中又有“江”又有“河”,都含有水,象征自然界中与天地共存的生命力,而且水性至柔,柔能克刚。
许多干部家属都来看这对双胞胎。因为两个孩子长得分不出彼此,来访的客人不停地问孔林和吴曼娜:“哪个是大江?”或者:“这个是长河?”这两兄弟确实很难分清长幼,就连保姆鞠莉也得记住大江的耳朵有点往里卷。
来探望的客人们带来了鸡蛋、红糖、红枣和小米,说这些东西是补血的,吴曼娜吃了有好处。有几个妇女告诉她应该多吃鸡蛋,两个月里至少要吃六百个,这样能补钙壮骨。按照老法子,母亲的月子如果坐得好,营养跟得上,身上原来有的毛病都会自然消失。所以有些妇女要吴曼娜千万不要出门,受了风可是一辈子的事儿。她们还劝她别心疼钱,最要紧的是不能亏着嘴。吴曼娜听了这些话心里很难受,想起了她的心脏诊断结果。现在人们还都不知道这件事。
所有到家里来的人都恭喜这对夫妇一下子有了两个儿子。“你们这叫一枪打俩鸟。”一个人说。另外一个则赞叹:“孔林多有福啊!”在大家的眼中,孔林算是双料的幸运,因为自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后,国家的政策是一对夫妻只能生一个孩子。孔林现在有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已成年的女儿。他的老室友田进听说孔林添了两个小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的妻子只给他生了一个丫头。他撺掇孔林一定要庆贺一番,或者请朋友们下馆子,要不就给大家散点香烟糖果。孔林正被两个儿子累得心力交瘁,对这个建议连想都懒得想。
吴曼娜每天只能勉强咽下六七个鸡蛋,她的健康状况越来越糟。两个孩子吃不上她的奶水,她也照管不了他们。因为两个婴儿睡觉黑白颠倒,白天呼呼大睡,晚上来了精神,不是玩就是张着嘴哭,所以保姆鞠莉也帮不上多少忙。为了怕吵醒宿舍平房里的其他邻居,孔林只好轮流抱着哄。开始的时候,他把婴儿抱起来他们就安静了。可是后来这两兄弟又添了新花样,必须不停地走动才行,根本不让他们的父亲坐下。为了不让他俩哭,孔林只得像磨道里的驴一样转来转去,嘴里也不能闲着,还得哼哼哈哈地唱着小曲。虽然累得浑身像散了架,困得眼皮也睁不开,但孔林还是不敢停下来。有时候他心中悲苦,真想和怀里的两个儿子一齐哭,但那样让邻居听见成什么样子?
很快,他的双胞胎儿子哪个也不愿意留在床上了,一分钟也不行。常常是他刚放下好容易安静下来的长河,要去抱哇哇叫着的大江,长河也大放悲声,两个宝贝会此起彼伏地号起来。吴曼娜也开始挣扎着下床,抱着孩子在地上走来走去。这样的结果是两个大人谁也睡不成觉。他们虽然苦不堪言,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几个星期以后,鞠莉建议他们去买一个摇篮,孩子在里面摇晃着可能就不会哭了。孔林马上去买来一个大号摇篮,把它的两头拴在窗框和门框之间。两个婴儿被放进去以后,奇迹立刻发生了,孩子们睡安稳了,大人也不必夜里起来在屋里走动了。现在孔林可以坐在床上摇着摇篮,大江、长河躺在里面,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好像在和父亲说话。
眼瞧着两个儿子像气吹的似的长起来。两个月中,每个孩子都重了六斤,长了两寸。大江已经比弟弟长河显出大了。
一天早晨,鞠莉把大江、长河放在婴儿车里,推出医院大院去看公审大会后把犯人押赴法场的情景。一队警察的卡车拉着罪犯四处游街示众。两个毒品贩子被判处死刑,一个强奸犯是无期徒刑。每个被捆绑的犯人背上都插着一个木牌子,上面写着他们的名字和罪行。一个年轻妇女也在里面陪绑。她本来是一个幼儿园老师,为了惩罚一个淘气的孩子,把他锁在地下室里。但是她后来忘了把他放出来,结果男孩被活活饿死。她被判了十四年徒刑。
鞠莉把双胞胎儿子推回家后,孩子的脸就开始发青。吴曼娜非常恼火,警告鞠莉再也不能在大冷天带孩子出去。当天下午婴儿就开始拉稀。
孔林抱着两个儿子去看闵大夫,她是刚从第二军医大学毕业的儿科医生。诊断结果是痢疾。两个孩子就像突然撒了气的皮球,立刻就蔫巴了。他们的脑袋耷拉着,眼睛失去了光泽,偶尔会咧开嘴哀哀哭两声,鼻子呼哧呼哧喘粗气。鞠莉哭天抹泪地说,她从来没有给孩子喂不干净的食物。虽然吴曼娜和孔林对孩子的病因存有疑虑,但是他们知道怪她也没用。也可能是孩子喝的水烧开后滚的时间不够长,没有把细菌杀死。
为了防止脱水,两个婴儿都需要立刻静脉滴注葡萄糖和生理盐水。几个护士手忙脚乱地把婴儿安置在病床上,点滴注射的药瓶子也已经准备好。但是,大江和长河的血管太细,根本找不到,护士们用针在他们的小胳膊上扎过来扎过去,两个孩子杀猪一样地号着,嗓子都哭哑了。在孔林看来,儿子的胳膊几乎是透明的,他暗骂这几个笨手笨脚的护士真没用,但是他自己又不敢接过针来在儿子身上试试,也不敢长时间地看着粗粗的针头在婴儿的嫩肉里乱扎乱捅。他是个医生,这时候居然会晕针,多看一眼都心颤,胸口紧绷绷的喘不出气来。他平生第一次体验到了这种做父亲的痛楚,浑身有些发抖。他意识到自己确实爱这两个孩子。他的鼻子抽动着,泪水涌了上来,真恨不能替儿子挨这些针!
闵大夫给孩子开了一些黄连素药粉。天下药苦,苦不过黄连,这对双胞胎儿子却要每天服用三次。不管孔林和吴曼娜在这些黄色的药粉里掺多少糖,大江和长河每次都把头转得像拨浪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是咽不下去。孔林两口子加上保姆鞠莉配合默契,一个抱着长河,另一个捏住孩子的鼻子,用小勺撬开嘴,第三个把一勺加糖的药粉倒进嘴里,然后用温开水冲下去。喂完了弟弟,接下来轮到哥哥,那边的大江早已吓得把嗓子哭破了。
一个星期以后,两个婴儿的痢疾还是止不住。他们一天要拉六七次稀,鞠莉只得每天下午带着孩子去门诊楼打点滴。孔林和吴曼娜已经一筹莫展了。
孔华星期天来看父亲。她一见这两个病恹恹的弟弟,眼泪扑簌簌流下来。她提醒父亲给孩子吃点马齿菜兴许管事儿。在鹅庄老家,人们都用这种草药来治拉稀。孔林也记起几年前,他有一次下乡巡回医疗,到了一个村子的卫生室,看见赤脚医生正在一口大锅里熬马齿菜汤。村民们有谁得了腹泻或痢疾,就到卫生室前面的院子里讨一碗喝,最多喝三碗病就能好。可现在是冬天,他上哪儿去找马齿菜呢?
但是,他还是立刻骑上自行车到城里去了,心里期盼有些中药房也许会有晾干的马齿菜。他跑遍了木基市的中药房,人家告诉他没有一家店会卖这味草药。
“那为啥?”他问。
“这是老规矩了,我也不知道为啥。可能因为它只是一种蔬菜吧。”一个下巴光熘熘没胡子的老店员回答说。
眼看着婴儿越来越虚弱了,很明显黄连素并没有起作用。闵大夫只能用上最后的法子,决定给两个孩子灌肠,用黄连素溶剂直接冲洗肠道。这个办法很有效。三天之内,化验结果表明病菌已经从孩子的肠子里消失了。但是,痢疾的症状仍然存在,婴儿还是每天拉稀。除此之外,他们还撒不出尿来,因为体内的水分都随大便排泄了。
闵大夫被这个病例弄煳涂了。经过两天的思考,她的结论是:孩子的痢疾已经治好了,但是他们仍然患有一种神经功能紊乱,她也束手无策。她对护士说:“恐怕这俩孩子得听天由命了。”
孔林和吴曼娜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想了,因为整个医院没有人知道如何治疗这么小的婴儿的神经功能紊乱。一个伙房的大师傅建议这对可怜的父母捣点蒜泥给孩子喂下去。他们只好告诉他,孩子还太小,受不了这个。另外,大蒜主要是杀菌的,而婴儿肠子里的病菌已经被杀死了。
一天晚上,孔华来了。她告诉父亲:“娘说您应该给他俩喂点捣烂的芋头,再掺点白糖和蛋黄。”
“她咋就知道吃芋头管事呢?”孔林问。吴曼娜也凑过来,注意地听着。
“娘说我小时候拉肚子,就是吃芋头吃好的。”她回答说,“我五岁的时候也得了痢疾,娘让我喝了好几服汤药都治不好。那时候,街坊四邻都觉着我快不行了,没救了,是本生舅舅跑到吴家镇县城,从一个老中医那里讨来这么个方子。”
“那蛋黄咋个做法呢?”吴曼娜插进来问。
“把鸡蛋煮老了就行。”
孔林虽然还是不大相信,却也没有耽搁,从菜店买回了五斤芋头,立刻如法炮制起来。大江和长河非常喜欢吃芋头煳煳,咽下一口马上又张开小嘴嗷嗷叫着,活像两个饿急了的小麻雀等着鸟妈妈喂食。出乎每个人的意料,当天夜里婴儿就不拉稀了,两天以后他们就能正常撒尿了。许多以前不相信民间偏方的医生和护士,这次全都心服了。
儿子们的病终于治好了。孔林的心里充满了一种陌生的、神秘的感情,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掉下泪来。他感到这两个婴儿几乎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一个星期前,他从《黑龙江日报》上看到一条消息,说是一个退休老职工给儿子捐了一个肾。这些日子里,孔林不断地问自己,是否也会为他的孩子做出同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