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到了,吴曼娜的肚子很显形了,脾气也变得更坏了。她对孔林每个礼拜出去教两次课,心里老大的不乐意。她明明知道给护理员开的化学课很快就要结束了,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把孔林弄得像做了亏心事一样。看着她怒气冲冲的脸,孔林经常会想起他们结婚后第二天她说的话:“我真希望你瘫在床上,这样你就能整天和我在一起了。”
这就是爱情吗?他心里嘀咕。也许是她爱我爱得太深了。
八月里的一个傍晚,吴曼娜从菜店买来四块豆腐,用一个黄色的小塑料桶拎了回来。她把豆腐桶放在炉台上,对孔林说:“我觉着不大对劲儿。”她匆忙进了厕所,孔林也跟了进去。
她低头看看自己穿的肥大的军裤两腿中间的地方,发现了一块湿痕:“天哪,一定是羊水破了。”
“真的?”他吃了一惊。她怀孕还没足九个月啊。
“快点,快去门诊部。”她说。
“别紧张。可能现在还太早,没准是假产呢。”
“快走吧,我心里有数,到时候了。”
“你能走吗?”
“能。”
他搀扶着她上了路。太阳已经落山了,热气仍然从晒了一天的柏油路面上蒸腾起来,脚踩上去软软的。一幢宿舍平房的后面,茂密的杨树林子中间露出几条晾衣服的绳子,上面挂着绿色和白色的衣服,在热风中懒洋洋地飘动。一只大蚂蚱从路边“嗖”地跳出来,扇着粉红色的翅膀,一头撞上晾在绳子上的一床棉被,掉到了地上。因为整整一个月没有下雨,道路两旁树上的叶子都皱缩成圈,黑压压地爬满了蚜虫,地上斑斑点点撒着毛毛虫屎。孔林小心地看着脚下,避开会使吴曼娜踩空的坑洼的地方。一想到孩子会早产不足月,他就感到紧张不安。
他们走进门诊楼以后,吴曼娜马上被放到担架车上,快速送进了三楼的一个小房间。那里有一张检查床,闪亮的皮面下边是厚厚的海绵垫子,可以当作产床用。护士小于在床上铺了一块消过毒的白布,帮助吴曼娜费劲地爬上床去躺下。几分钟后吴曼娜的宫缩开始了,她呻吟起来。
小于跑出去找牛海燕—这个医院里唯一的产科医生已经下班回家了。小于在楼门口碰上了好朋友雪鹅,请她上楼去帮忙照看吴曼娜。雪鹅答应了。
在楼上的房间里,吴曼娜呻吟得更响了,一只手紧紧抓住孔林的胳膊。
“曼娜,一会儿就没事了。”他说。
“噢,我的肾疼死了!”她喘着粗气,用空着的一只手揉着后背。
“曼娜,不可能是肾的事儿。”他像检查一个普通病人那样说,“疼痛肯定是从你的骨盆里传出来的。”
“帮我一把!别光济个嘴说!”
孔林感觉非常狼狈。他愣了一会儿,才用手掌贴住她的腰眼,使劲按摩起来。她嘴里哼哼着,额头渗出了密密的汗珠。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减轻她的痛苦。他竭力回想着二十多年前在医学院学过的教科书上有关分娩的章节,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牛海燕一个小时以后才来。她面色平静,抱歉说因为交通拥挤所以来晚了。她很快检查了吴曼娜,吩咐小于给病人量血压、剃阴毛。然后又交代雪鹅:“把电扇打开,再烧点水。”接着她转向孔林:“她才开了三指,还得有一会儿呢。”她把手放在病人的额头上说:“曼娜,别紧张,没事儿的。”
孔林把牛海燕拉到一边,悄声说:“她挺得过去吗?你知道她的心脏不太好。”
“到目前为止还不错。别担心,孩子已经快出来了,现在说啥也晚了。我会记着她心脏的事儿的。”
她又回到产床旁边,对吴曼娜说:“曼娜,我给你挂上点滴,打点催产素,行吗?”
“行啊,行啊,快点吧。只要能让我快点生出来,啥都行。”
“我能帮啥忙呢?”孔林问牛海燕。
“晚饭吃了吗?”
“没呢。”
“先去吃饭,吃完马上回来。也许要折腾一个晚上,没准用得着你。”
“你呢,吃过了?”
“我吃了。”
他惊叹牛海燕这么镇定。他看了妻子一眼,她正在用双手搓着后背。在她高一声低一声的呻吟中,他离开了病房。
孔林在食堂买了一碗菠菜汤和两个猪肉白菜馅的包子,放在嘴里像嚼蜡一样吃起来。对于即将出生的孩子,他说不上是喜是悲,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他打着嗝,嘴里满是反上来的胃酸,恶心得几乎要吐出来。他把拳头搭在餐桌边上,头支在上面歇了一会儿。幸好附近没人,周围的圆凳都已经翻过来,倒扣在桌面上。
伙房后边是一排猪圈,饲养员用铁勺子敲打着猪食槽子,圈里的猪开始哼哼唧唧地叫起来。一些护士和护理员走进了食堂,在饭厅的另一头拣了两张桌子坐下,开始择扁豆。
孔林长叹一声。他觉着烧心,吃了两口饭却怎么也咽不下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恶臭,那是从洗碗槽旁边的泔水缸里发出来的味道。他站起来走过去,把碗里的菠菜汤全倒进了泔水缸。他洗干净饭碗和铝勺,喝了两口水漱漱口,把碗和勺揎进一个用花条毛巾做成的饭袋,挂在墙上一个空着的钉子上,四周挂的全是其他同志的饭袋。饭厅的另一头,那些姑娘正叽叽喳喳地聊天,有几个哼着一首电影插曲。一只小花狗被拴在一根桌子腿上,哀哀地叫着。
孔林返回了门诊楼,刚一进楼道,就听见妻子的呻吟已经变成了刺耳的尖叫。牛海燕告诉他,婴儿比她预期的要来得早。实际上,孩子已经开始进入产道。孔林浸湿了一条手巾,擦干净吴曼娜脸上的汗水和泪水。她的眼睛闪烁着,双颊涨得像猪肝一样红。
“我实在受不了!受不了啦!”她号叫着,嘴角斜咧上去。
“曼娜,”他说,“很快就会好了。海燕会确保……”
“你—为啥要这样整治我?”她又叫起来。
他怔住了,勉强才说出话来:“曼娜,不是你想要这孩子吗?”
“去你妈的!孩子没怀在你身上,你根本不知道有多疼。噢—你们全他妈的在祸害我!”
“轻点,别嚷。满楼的人都听得见。”
“少教训我,滚开!”
“你应该明白,我不是想要……”
“我恨你!”她尖叫着,“你们他妈的没一个好东西。”
“求求你,别吵了……”
“小气鬼!太晚了。噢,救命啊!”
“那好,可劲儿喊吧。”
“守财奴!铁公鸡!”
他有些懵了,不知道她为啥突然喊他这个。她好像对牛海燕也是满腔愤恨,要不她为什么说他们都在祸害她。他突然意识到,她骂他“小气鬼”一定是指十年前他俩谈论要花两千块钱买通本生,让他来影响淑玉答应离婚的事。她肯定在想,如果他们十年前结了婚,她生孩子就会容易些,少受点罪。想到这一点令他震惊,他没有料到她会把心底的怨恨埋藏这么多年。他转身向门口走去,告诉雪鹅他要上厕所。
他藏在马桶隔间里,试图理清楚纷乱的思绪。曼娜当时肯定希望他能够花两千块钱堵住本生的嘴,但是她从没有明白地告诉过他。他清楚地记得她不愿意分担这笔费用。那为什么她还要叫他“小气鬼”呢?他感到像是有一双手攫住了自己的肺,胸口泛起一阵绞痛。如果他当年有那笔钱,他肯定会老早就买到了离婚。他告诉过她,他在银行里只有六百块钱。她甚至都不愿意透露她总共攒了多少钱。她一定是以为他是个有钱的人,拿出两千块钱还不容易?经过了这么多年,她为什么还是不能相信他?为什么她总是要瞒住他一些事情,从来不让他看看她的银行存折?
在他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回答:因为钱比爱情更亲、更实惠。只要你舍得花钱,一切事情都会平顺得熨熨帖帖,你的婚姻也会幸福美满。
不会,没那么简单,孔林反驳说。
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那个声音接着说。假定你有一万元,在你小舅子身上花掉两千,只当是喂狗了。但是你能在十年前就娶了吴曼娜,她就会很顺当地生下孩子,也不会在心里怨恨你。你瞧,钱是不是比爱情更有用?
这完全是瞎扯,孔林不服气。钱买不来我们的爱情,钱也不能使我们的婚姻幸福。
真的吗?那你为啥要花一千一百块来办喜事?你俩为啥不把钱拢在一块儿,还要分开自己的账户?
孔林哑口无言了,但心里还想拼命压灭那个冷冰冰的声音。他在厕所里待了很长时间,那里是唯一能够躲开人眼的清静地方。他坐在宽大的窗台上,背靠着墙,漫不经心地看着楼后的院子。天已经黑了,隔着纱窗可以听到蚊子哼哼。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在夜空中划出细微的光弧。一幢宿舍平房里,有人在用口琴吹着《国际歌》,尖厉的声调支离破碎。医院车队的一个司机在车库的角落里烧着油毡,他身边放着一个盛水的铁桶。远处的山坡上,一个临时搭建的养蜂场里闪动着数盏汽灯,几个养蜂人仍然在黑夜里忙着收集蜂蜜。
孔林的右眼开始有点疼,好像飞进了什么东西。他摘下眼镜,用指尖揉揉眼,但是越揉疼得越厉害。他站起来走到水池子边上,歪着脖子把头伸到水龙头下面,放开水冲洗眼睛。水很凉,流到他的面颊和前额上,他不禁打了个激灵。
他刚把龙头关上,吴曼娜发出的一声凄厉的尖叫就传入他的耳朵。他突然意识到他一定在厕所里猫了至少半个钟头了,应该回病房去看看妻子。他连忙用手绢擦擦脸,戴上眼镜,匆匆走了出去。
一进产房,他就看见妻子在扯着嗓子哀号:“啊!我恨你呀……太晚了……这么多年……我快死了,太老了,生不出来了。”
“曼娜,我对不起你。”他说,“咱别扯过去那些事儿了,好吗?集中精神……”
“好了,全开了。”牛海燕向小于和雪鹅招招手,示意她们过来帮忙,“曼娜,咱们一块儿使劲儿。先深呼吸。好了吗?”
她点点头。
牛海燕数着数:“一……二……使劲儿。”
吴曼娜用着力,面孔紫涨着。孔林注意到牛海燕的脸也肿胀起来,红得像煮熟的螃蟹。
吴曼娜刚吐完一口气,又对着他骂开了:“我操你老孔家的祖宗!呜呜……太晚了。没用的饭桶……草包!”
“你别骂人好不好。”他低声哀求着。
“啊……我要死了。我操你个亲娘祖奶奶!”
雪鹅扭过头去,偷偷笑了,看到牛海燕朝她瞪眼,赶忙止住。孔林羞愤得无地自容,松开妻子的肩膀,又向门口走去。牛海燕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轻声说:“孔林,你不能走。”
“我—我没法待下去。”
“女人生孩子的时候发神经我见得多了。你没听见她刚才把我也给骂了?咱们不能太较真儿。她骂出来心里就好受了,你可千万不能把她的话往心里去。她是害怕呀,需要你在身边守着。”
他摇摇头,一言不发地走出去。
吴曼娜在他身后高叫着:“滚远远的,孬种!我死也不见你那张臭脸。”
牛海燕回到产床,对她说:“来啊,再加把劲儿。”
“不行,我没劲儿了。”吴曼娜又哭起来,“海燕,给我做剖腹产吧。好妹妹,亲妹妹,求求你了,给我来一刀吧。”
虽然楼里有人值夜班,但走廊里灯光昏暗。孔林在长长的楼道里来回走着,从这头踱到那头。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觉得脑子里空白麻木,有些眩晕。在这同时,他妻子的叫骂声在楼层里回荡着。有几个人从产房门口经过,又折回来,凑在门边想听听她究竟在骂些什么。孔林坐在长椅子上,脸埋在掌心里,一动不动。他为自己难过。为啥我要经受这些?他想。我从来就不想要孩子。
他记得半年前,一个农村妇女就躺在这张长椅上,下身流着血,等着医生治疗。她丈夫把两节大号电池捅进了她的阴道,起因是他为了要第二胎交了一千元的罚款,但她还是没能给他生个儿子。乡下的赤脚医生不知道怎样把电池弄出来,就用马车把她送到了部队医院。那天的情景鲜明地浮现在他眼前,他记得她年岁不大,瘦得皮包骨头,头上扎了块天蓝色的头巾,盖住了半边脸,太阳穴上的一根血管像蚯蚓一样鼓起来,突突地跳动着。他弯下身去观察她的时候,她的一双圆眼睛毫无表情地看着他。他特别留神地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怨恨。他看见在她烫成波浪的头发里,有几只芝麻一样的虱子和虮子。
眼下,他坐在那个女人躺过的长椅上,禁不住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为啥人们要活得像牲口一样,除了吃饭就是生孩子?难道这是出于生存的本能?如果你自己的生命既痛苦又没意义,生一堆儿子又有什么用呢?也许人们是出于恐惧,害怕从这个世界上无声无息地消失,完全被人忘却,所以想留下孩子来提醒世人记住父母的存在。做父母的多自私啊。还有,为啥非要个儿子呢?难道女儿就不能一样发挥作为父母化身的作用?那种要由儿子来传宗接代的传统习惯多么荒唐、愚昧啊!
他记得人们常说“养儿防老”。他寻思着,即使男孩比女孩强,男孩未来的生活未必就容易。他长大后还要赡养父母,供养自己的家庭。自私!天下的父母养儿子是准备将来要剥削他们。他们想要儿子是因为男孩比女孩日后能提供更多的东西,儿子是更值钱的资本。
产房里突然传出一阵大声的哭叫,打断了他的沉思。门开了,小于招手要他进去。他抬起脚,在胶皮鞋底上捻灭了烟头,丢到长椅边上的一个痰盂里,然后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过去。
“恭喜恭喜。”他一进门牛海燕就说,“你得了两个儿子。”
“你是说双胞胎?”
“是啊。”
护士抱过来两个哇哇哭的婴儿,长得真是一模一样。他们的体重刚刚超过五斤,瘦得根本没有肉。俩孩子都是大头、大骨节、扁平的鼻子,眼睛闭着,一身皱皱巴巴的红皮。这两个婴儿像没牙的老头一样满脸皱纹。其中一个张开了嘴,好像要用吃东西来强调自己的存在。另一个婴儿的耳廓向里窝着。他们的面容和孔林原先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心里充满了厌恶。
“瞧见没有,”牛海燕说,“长得像你。”
“就像是从你的模子里刻出来的。”雪鹅插进来说,她的手轻轻拍着怀里抱的一个婴儿的后背。
他转过身看着妻子。她冲他淡淡地微笑着,眼中依然闪动着泪光。她含混地说:“对不起,我实在是怕极了。我觉着今天挺不过去了,心都要炸开了。”
“你受罪了。”他用手背贴着她的脸。在这同时,牛海燕开始缝合吴曼娜被撕裂的宫颈和切开的外阴。孔林看到妻子的伤口,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掉过头去,心里直想吐。
一个小时后两个男护士进来了。他们把吴曼娜放上了一副担架,给她盖好毯子,抬着向她家走去。孔林跟在后面,一手抱着一个婴儿,冷得直打哆嗦。月亮在柳树和枫树头顶上闪着寒光。蛐蛐和蚂蚱像疯了一样乱叫。树叶和枝丫因为挂满了露水,被压得有些弯曲。路边的野草看起来尖尖的,在路灯发出的黄铜色光线中更显得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远处的一条沟里注着一些泛着泡沫的脏水,里面的一只蛤蟆声音像破锣一般哌哌叫着。孔林感觉到软弱和苍老,他不清楚自己是否会关心手里抱的这两个婴儿,是否会尽心尽力地爱他们。他低头看着他们包裹着的脸,不知为什么他想象着和他们交换一下位置,使自己的生命从头开始。如果他能被别人这样抱着,他的生活也许将会全然不同。他可能根本就不会成立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