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林告诉吴曼娜吃过晚饭他要去办公室。他被请去给一些准备考护士学校的护理员上化学基础课,每个星期教两个晚上。
“干啥非要到办公室去?”吴曼娜问。
“在那儿工作效率高呗。”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啥工作?”
“我不是跟你说了,要把过去学过的化学知识捡捡,不然怎么给人家上课啊。”
“在家里就不能干了?”
“家里太吵,我需要精神集中。”他的声音里没有一点让步的余地。
她不再说什么了,对他的话很不高兴。他急切地想躲出家门让她心里很乱。最近他跟她说话的时候,她在丈夫眼睛里看到一种很不耐烦的生硬目光。她寻思着,他不高兴可能是因为她不愿意打胎,或是因为他们近来节制房事。她曾经问过几位年纪大的妇女,怀孕期间是否还要和丈夫同床。她们都说当父母的不能再干那事了,弄不好孩子会流产。她对这些话深信不疑,因为她看的好几本书也都是这样说的。
孔林离开家后,她变得焦躁不安。她脑子里升起更多的疑云,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想的最多的是—他是否还爱她。
禁绝房事似乎不可能是导致他对她不满意的原因。她记得很清楚,当她要他分床睡的时候,他很痛快就答应了,仿佛是巴不得的事情。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厌烦她了?她问自己。可能是。他是不是在找别的女人?不可能。我们一起共过那么多的患难,他哪能一夜之间就变了心。那么,他为啥那么想躲开我?他会不会想到别人那里找乐子?他是不是看上了别的女人?他真的上办公室了吗?是一个人待在那儿吗?
她想得越多,心里越难受。她从没有感到过像今天这样孤独,灯光昏暗的屋子就像一间被遗弃的病房。她觉着好像全世界都在跟她作对,想看她的笑话。不行,她自语道,我就是一块压在孔林背上的磨盘,也不能让他这么轻易地抛下来。我现在啥也没有,只有他了。没有他,这个千辛万苦创建起来的家也就不存在了。再说,难道他不应该集中精力关心爱护他怀孕的妻子吗?不行,我一定要把他抓住。
第二天晚上,孔林吃完饭,夹着雨伞出了门。她急忙披上雨衣跟了出去。她离他有一百米远,看着他在雨中无精打采地走着。白瀑似的雨丝被风吹得斜抽在脸上,一会儿又倒卷起来,仿佛珠帘一样晃动。几只麻雀在屋檐下发抖,啾啾鸣叫。虽然是寒冷的早春,但路旁的树上已经抽出了嫩绿的叶芽。前面丈夫沉重的脚步让吴曼娜想起他已经不年轻了。你咋会想到他去勾引别的女人?她开始埋怨自己。你咋变得那么不通情理?你是太嫉妒,占有欲太强了。为啥不能给他一点自由呢?
他走进了门诊楼,她却没有跟着进去。她站在楼前的一个篮球架下,心想,等他走到二楼的办公室以后再进去也不迟。
她等了又等。十分钟过去了,他办公室里的灯光还是没有亮,黑洞洞的窗子像一口无底的井。他上哪儿了?去厕所?不会,他出门前刚解的手。他肯定是躲到什么地方干偷鸡摸狗的勾当去了。
她正用手擦脸上的雨水,从楼西头传出一阵笑声。她循声走过去。在一楼的进修教室里,孔林正跟七八个年轻的护理员说话。这些护理员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她们全神贯注地听着,看上去对他的话很着迷。窗户虽然开着,她还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偶尔会听到“异构”或“分子公式”之类的只言词组。她能看出来他很开心,脸上表情生动,手势充满活力。他因为腰挺直了,人也显得高了。他转过身,开始在黑板上写着什么。所有学生的眼睛都盯着他。忽然,因为用力过勐,他手中的粉笔头折断飞了出去。他说了句“呵哟”,惹得一个姑娘咯咯地傻笑。
怒火和妒火一齐在吴曼娜的胸中燃烧起来。她留神看看,觉着其中有两个护理员长得相当漂亮,肯定对男人有吸引力。特别是一个外号叫雪鹅的姑娘,更是一脸妖精相。这个年轻女人是五个月前因为作风问题调来医院当护理员的,听说她在沈阳军区司令部的机关里和一个高级干部勾搭胡搞。她本来是军区文工团的一个演员,因为这位干部的妻子到处写信告状,扬言如果不处分这个“小骚货”,就要把许多桩丑事抖落出来,于是她被发配到这个边远的城市。吴曼娜从二十多米远的地方观察雪鹅,发现她的脖子确实像鹅颈一样又白又长,被垂下来的乌黑头发遮住。她的鼻子微微翕动,一直笑盈盈地看着老师。这女人一定是狐狸精变的,一天不勾引男人就活不下去。吴曼娜听说,有天晚上雪鹅值夜班,白大褂里面乳罩裤衩啥也没穿,就那样光着到处晃荡。有些男病人一定是闻到了她身上的骚气,只要一看见她,就像绿头蝇见了血一样,走到哪儿跟到哪儿。
吴曼娜看着她那张狐媚样的脸,心里越来越堵得慌。最让她恼恨的是那双杏仁状的眼睛,从她开始观察她起,这双眼睛就没离开过孔林。她恨死了这个狐狸精,她恨全屋子的人!孔林也不是好东西。他和她们打情骂俏,好像还很得意。真不要脸,论岁数他都可以当她们的爹。怪不得他一放下筷子就想跑出来,敢情这儿有一群小妖精在等着。他简直把家当旅馆了,只是回来吃个饭睡个觉。孔林这个王八蛋!这些人全他妈的不得好死!
雨下得更勐了。铜钱大的雨点砸着长满青苔的瓦块,溅在水泥地上,激起一片密匝匝的水声。教室里两个姑娘站起来,走过来把窗子关上了。吴曼娜转身走回家去,两条腿软得像面条一样。
第二天早晨,吴曼娜在上班的路上碰到了苏然。因为他们平时关系不错,她就问他,为啥医院里不能找别人教化学课?妻子怀了孕,当丈夫的应该晚上待在家里。苏然有一阵没缓过神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他说他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化学课,更不要说派孔林去当老师。医院里新分来了不少大学生,为啥人们非要找孔林干这种事情?
“别着急,我会问明白这件事。”分手的时候他说。他的两条罗圈腿比去年更弯了。
苏政委的话让吴曼娜吃了一惊。她怀疑到底是谁派了孔林这么个差事。昨天晚上她从门诊楼回来以后,犹豫了两个钟头,最后还是决定不同孔林摊牌。她记着他为了建成这个家所付出的代价,要说孔林把他们的婚姻当儿戏是不可想象的。不然他干吗要等她那么多年,离婚离得那么苦?他绝不是个轻浮的人。但是她现在已经从苏然那里知道了,这个化学课根本没经过领导批准。吴曼娜改变了主意,她要盘问孔林,把这件事弄清楚。
“林,我问你点事儿。”午饭后她说。
“啥事儿?”
“谁让你去教那个化学课的?”
“是她们要我帮忙。”
“她们是谁?”
“那些想考护校的护理员。那天她们到我办公室去,请我帮她们突击复习一下化学。”
“那么说,领导没派你的差?”
“没有。她们求我,我就答应了。”
“这事儿为啥事先不和我商量就应下来?”
“有这个必要吗?”他的声音中带有一丝嘲弄,眼镜片后面又开始闪着令她心寒的冷光。
“这是咱们的家,不是旅馆。你不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我知道。”他不高兴了。
她的眼泪一下子迸了出来,仰起脸对着天棚说:“天啊,好像他真不明白他都整了些啥事儿?我得怎么说他才听得懂呢?”
“这有啥不对的?人家请咱帮个忙,咱好意思驳人家的面子?”
“有啥不对的地方还要我告诉你吗?你撇下怀孕的老婆,让她一个人在家担惊受怕,自己和别的女人疯去。”
“你这样就不讲理了。我没有和任何女人瞎混。”
“那些护理员都是什么人?雪鹅是谁?她是男的还是女的?”
“哎呀,你咋乱搅理呢?”
“咱们今天不是争谁在理不在理,这是个感情问题。你挨门挨户打听打听,有谁家的老婆怀着大肚子,当丈夫的成天不着家的?”
“我倒从来没想过这个。”他听起来满腹委屈。
她走进里屋,把脸埋进一个鸭绒枕头里,抽泣着。他坐在客厅里抽了一会儿烟,然后擦干净饭桌,刷完碗筷,一言不发地上班去了。
整个一下午,吴曼娜都坐立不安。她不知道孔林下班后是否会回家吃饭,晚上是不是还要出去。她甚至埋怨自己太冲动,也许不应该发那么大的火。他现在肯定把她看成是一个嫉妒的母老虎了。难道他对她真的变了心?他可能对她非常厌倦,所以才从另外的女人那里寻找安慰。不,他不像董迈那样没良心。那么,他到底想要啥呢?
她越想越心焦,但是心里又觉得自己并没有错。
晚饭她包了馄饨,巴望着他能准时回家来。她烧上一锅水等着他。孔林像平时一样六点钟进了门。她一见他,顿时松了口气,赶忙把猪肉馅的馄饨下了锅。
锅开了,她用刀划碎了两张紫菜,又切了一把香菜,一块放进了一个汤盆里。孔林忙着把汤匙和碗放在饭桌上,又摆了两个盛着酱油和醋的小碟子,嘴里一边说她应该等他回家以后再包馄饨,他可以帮她剁馅擀皮。
“我不知道你啥时候回来。”她说。其实她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她是担心他根本不会回家吃饭。
馄饨煮熟了,她连汤带馄饨一齐倒进了汤盆,然后又往里加了一汤匙的辣椒油,用一把不锈钢勺子在馄饨汤里搅动着。
可以吃饭了。孔林把汤盆从厨房端进了饭厅,这间屋也是他家的客厅。
孔林嘴里嚼着馄饨,含混地告诉妻子他下午遇到了苏然,两人在一块儿谈论了好半天女人。“我们谈得不错。”他说。
“你俩都谈论谁了?”
“也没特别说到谁,只是泛泛地聊聊。”
“他是不是也寻思着我发神经了?”
“哦,没有,他说我做得不对,太不理解你的心情。”
“他原话是咋说的?”
“他说,女人要是没有关心和爱情就活不下去。”
她扑哧一声笑了。当政委的能说这话,真有意思。怪不得他对自己的疯老婆那么有耐心。她说:“这话不对,那尼姑咋办呢?”
“这个嘛,”孔林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她们有和尚关心啊。”
两人都乐了。
“曼娜,”他说,“要是我知道你对我教课有这么大的意见,我当初就不会答应了。”
看到他脸上诚恳的表情,吴曼娜微笑了,告诉他以后再也不要自作主张,啥事都要两口子之间先商量。“你没听人说,夫妻要比翼齐飞嘛。”她说。
从那天起,他晚上就待在家里温习化学知识。因为补习班已经开课,临时换老师不太可能,他只好每周去给护理员们上两次课。吴曼娜对这次的夫妻和解很满意,但是每个星期的两个孤独寂寞的晚上仍然让她不痛快。孔林只要不在家她就会闷闷不乐,忍不住胡乱猜想他在外边都干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