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聚在他家的院子里不知在干什么,孔林一进门就看到了这个景象。午后的炎热已经消退了,成群的苍蝇还在狂乱地飞舞。菜园子篱笆门附近的地上,摊开着一张血淋淋的驴皮,上面布满了一层死绿豆蝇子。驴皮上散发出阵阵甜丝丝的味道,肯定有人在上面喷了不少敌敌畏防止生蛆。空气中充满了辛辣的肉味,混杂着一股花椒大料和五味子的味道。院子里有一个石头堆砌的简易锅灶,孔华头上包着一条紫花手巾,正在铁锅里搅拌着什么。靠着蓝色的小推车戳着一个纸牌子,上面写着黑字:“人间美味—地上驴肉,天上龙肉!两块五一斤!”
看到父亲,孔华放下锅铲迎了过来。她咧嘴笑着说:“爹回来了,这可太好了。”她接过他手上的旅行袋。
“你干啥呢?咋会有这么多人?”
“本生舅的驴死了,俺这不正在帮他卤五香驴肉。这些人都是来买肉的。”
“他人呢?”
“舅在屋里和人谈事儿呢。咱们进去吧。”她转过身,把木头锅盖扣在锅上,特意留了一道缝。
周围乱糟糟的让孔林心里很不痛快。他愤愤地想:本生为啥不用他自己家的院子开驴肉铺子?真是个贪心鬼,总想占别人的便宜。我要是晚回来几天,他不把这儿变成他家才怪。
本生的驴是两天前死的。它半夜从驴棚里跑出来,先是在一片草地里游逛,后来又闯进了一个菜园子。它吃了太多的苜蓿草和豆子,却没有喝一口水,后来肚子胀得站不住,难受得在地上打滚。第二天早晨,一个男孩子在村里的磨坊后面发现了它,赶忙跑去告诉本生。等本生赶到的时候,那头驴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驴肚子爆开了。本生自然悲恸万分,因为他靠这头驴帮他从六星镇拉脚,给铺子里进货。他现在只能指望着把驴肉卖了捞回点本钱。虽然村里也有人想买生驴肉,但是他寻思肉煮熟了能卖更好的价钱,就卖起了五香驴肉。他对想要生肉的人说:“我只卖熟食,没有生肉。”
孔林走进了房子,听见本生正跟一个人在堂屋里说话:“我把驴皮给你,中不中?”
“不中,你打发叫花子哪。你那畜生毁了俺的菜园子,俺不要它的皮。俺要张驴皮能干啥?废品站都不收。”
“你能缝条驴皮褥子,咋不行呢?”
“不中,谁愿意整天闻它那臭味?要是头狍子还差不多。”
“有人还不配跟死驴做伴儿呢。”
“你少跟俺转磨磨,你那驴身上的啥物件俺都不要。”
孔林进了堂屋,但是里面的两个男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他认出那位老人是东头邻居孙叔。本生对孙叔说:“给你八斤炖好的驴肉,咋样?”
“不中,十斤。”
“九斤。”
“俺说的十斤!”
“九斤半。”
“十斤!”
“好吧。孙叔,我是看你这张老脸,给你这个数。”
孔华打断了他们,说:“舅,俺爹来家了。”
两人都转过脸来。老人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咧着没牙的嘴冲孔林笑笑,又转身对本生说:“俺得家去了。俺那小孙子会过来拿肉。”他把手抄在背后,迈着方步,不紧不慢地走出去。他头上的旧毡帽破了一个窟窿,露出了里面的一撮白头发。
本生现在看上去也像个老人了。他的前额满是皱纹,那双小眼睛已经失去了往年的光泽,变得黯淡眍,仿佛许多天没有睡觉。他好像很不高兴孔林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但是很快就恢复了镇静。“淑玉也回来了?”他问孔林。
“没有,我是回来带华去城里。”他瞥了一眼女儿,她脸上没有任何反应。
本生皱了皱眉,可怜巴巴地说:“大哥,我接到你的信了。我明白你现在称心了,可说到底咱还是一家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孔林勉强地说。他有些可怜本生,口气不觉放缓和了些。
“我姐不在家,晚上到我那儿吃饭去。”
“这……”
“爹,去吧。”孔华插进来说,“这些日子俺都是在舅舅家。咱们还是一家人嘛。”
“好吧,我去。”
本生很高兴孔林能够到他家去。他吩咐孔华给她父亲舀点洗脸水,就到院子里卖他的五香驴肉去了。
孔林对自己接受了本生的邀请也感到顺心。他不懂怎么在乡下卖房子,也许要请本生出出主意,帮忙找买主。他想在几天之内把房子卖掉,然后尽快返回木基市。另外,他也不知道女儿是否愿意跟他一道离开这里。和本生搞好关系至少可以使他在劝说女儿时少费点口舌。本生和妻子没有生养孩子,一直把孔华当亲生女儿。看得出来,孔华对舅舅舅妈的感情也很深。孔林打心里不喜欢孔华对舅舅微笑的样子,好像他们爷俩才是真正亲密,他这个父亲反倒成了外人。
这些日子他脑子里还在琢磨着另一件事情:他不知道孔华是否有了男朋友。这孩子已经出落成一个容貌出众的姑娘,肯定有不少追求者。如果她有一个情人,要劝说她到木基去就有点复杂了。她可能会为了男朋友不愿意到城里去工作。他想得越多,心里就更不安了。他应该先找个机会问问她,可以了解困难到什么程度。
晚上在他小舅子家吃饭的时候,本生说二驴想把孔林家的房子连家具一块买下来,给大儿子韩东娶媳妇用。小伙子计划明年结婚,可眼下对象还没有。他在吴家镇上工作,推来推去最后总算同意父母的要求,打算在乡下说个媳妇。这些日子,保媒拉纤的把二驴家的门槛都踢破了。孔林先是高兴这么快就有了买主,可是听本生说二驴最多只出三千元,脸立刻拉长了。二驴已经仔细看过房子,说年久失修只值这个价钱。孔林认为房子加上家具至少可以卖四千块钱。
“不行,这个价钱我不卖。”饭后孔林对本生说。
“那好,等明天二驴到我店里来的时候我跟他说。你打算卖个啥价钱呢?”
“四千。”
“你别忘了他能付现金。二驴可发了,去年秋天他地里的大白菜卖得好,今年开春光是粉条这一项,钱就赚老了。他那个鱼塘真是聚宝盆哪。眼下在咱村还没有谁一下子能掏出三千块钱来。”
“三千块太少了。”孔林的口气里透着没有商量的余地。
孔林虽然回绝了二驴,但是一想到自己不能无限期地在这里等着有人出更好的价钱,心里又有些焦急不安。
第二天下午他同女儿谈了她的个人问题,发现她确实有了一个男朋友。他从心里高兴不起来,认为女儿太年轻,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但是他也没有责怪她。趁孔华帮着打点淑玉衣服的时候,他继续问她关于那个年轻人的情况。“冯金住在附近哪个村子?”他问。
“他现在在部队上,是海军,驻在江苏。”
“你们是咋认识的?”
“同学呗。”她连耳朵根子都红了,垂着眼,仔细地叠着一条她母亲的裤子。
“你俩好到啥程度了?我是说,你对他有没有足够的了解?爱情是以相互了解做基础的。”
“俺觉着挺了解的。”她回答得很自信。
孔林听了不觉感叹起来,怀疑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是否能够真正了解自己的感情。难道爱情会是这么简单、这么容易吗?难道男女双方不需要时间来加深彼此的了解和信任吗?也可能她只是出于少女的一时冲动。她不可能真的爱上他,可能吗?
“他知道你要到城里工作了吗?”他问她。
“知道,我写信告诉他了。他也想让我跟你到木基去。”
“这么说,他将来会到木基找你喽?”
“嗯哪。”她点点头。
“你本生舅知道你有男朋友了吗?”
“知道,可是他不太高兴。”
“为啥?”
“他说俺应该找个大学生,现在当兵的不吃香了。”
孔林微笑了。他对女儿的男朋友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情。他一方面高兴冯金能够鼓励孔华抓住去城市工作的机会;另一方面,他感觉这小子无疑是个讲实惠的家伙,知道怎样依靠她来改变自己的前途—孔华如果待在乡下,将来他复员以后就会回到农村来。孔林担心她的男朋友只是在利用她,但是并没有告诉女儿自己的疑虑。眼下,他只要能够顺顺当当地把她带走就心满意足了。
一只鹅在窗户外面突然嘎嘎叫起来,把屋里人吓了一跳。孔林想起来应该在两三天之内把所有的家禽、山羊和母猪全处理掉。
“爹,你寻思俺娘还能穿这个吗?她只有这么一件像样的衣服。”孔华拿着一件红色的丝绸上衣在身上比量着。
“你娘穿着太大了。你见她穿过吗?”
“没有,她从来都把它压箱子底儿。”
他记起二十年前,他的一位亲戚把这件衣服当作结婚礼物送给了淑玉,可是她穿在身上从来没有合适过。她也不想改小了再穿,总是说:“俺穿不了这么贵的衣裳。”所以这件上衣还像新的一样。他动身回鹅庄之前,淑玉让他把她所有穿不了的衣服都留给弟妹。他对孔华说:“打到包里吧。”
本生当天晚上带来了好消息。二驴接受了孔林开的价钱,讲好先付两千,余下的明年年底付清。到那时候,他儿子的喜事也办完了。孔林对这种付款方式起了疑心。他知道,只要房子住上了人,什么时候还钱就看新房主高兴了。也许他这辈子也见不到那剩下的两千块了。还有一层,本生和二驴是朋友,也可能到时候本生拿到了钱并不交给他,作为对孔林抛弃他姐姐的报复。说不定他俩串通好了要敲孔林的冤大头。不成,这么做哪行?他必须预防后患。
孔林没有多想,很快打定了主意:他要把能要到的现金都带走,不留后账。
当天夜里他就和本生去了二驴家,把什么都谈妥了。经过一番短暂的讨价还价,买主同意当场交付三千两百块现金。孔林已经有七八年没有见到二驴了,很吃惊他的外表并没有老多少,只是那双大眼睛没神了。他的一口大牙仍然结实完整,牙龈上染了一圈茶垢。那张驴一样的长脸滋润平滑,成天生活在乡下也没给日头晒黑多少,只是添加了几道皱纹。他倒会保养自己,孔林想。
二驴盘腿坐在炕上,说:“咱们都是多少年的老邻居了,俺不在乎多花俩钱儿。”他用一个杯子喝着啤酒,那酒看上去腻腻的像花生油。孔林碰都没碰摆在他前面的啤酒杯子。
二驴叫过儿子韩东,让他起草一份卖房的契约。孔林惊讶地发现,这个后生身材细高,有一张像女孩子的脸和一对灵活的眼睛。他在饭桌上摆了一沓信纸和一个疙疙瘩瘩的砚台,里面是刚研好的墨汁。韩东爬到炕上,盘起腿,握着一支狼毫小楷毛笔写起来。现在的人们已经很少再用毛笔写字了。写着写着,他会时常转过头,眯缝着一双笑眼看看孔林。他的姿势、仪态和一手漂亮的字都透露着读书人的气质,怎么看也不像是那个五短身材、斗大的字不识半箩筐的二驴生养的儿子。孔林后来听本生说,韩东是大学毕业生,在吴家镇中学当老师。听上去本生很欣赏这个小伙子,不知道又在打人家的什么主意。据本生讲,二驴没少给公社干部请客送礼,韩东才作为工农兵学员被推荐上了大学。
除了房子和家具外,契约中还包括了孔林家后院的窝棚、猪圈、磨盘、菜园子、十一棵榆树和枣树、水井、铁锅和茅厕。孔林读过之后,在自己名字底下盖上了印章。二驴也从怀里把章掏出来盖上。接着,他双腿一蹁下了炕,走进了里屋,韩东的娘正在里面剥栗子。不一会儿,二驴手里拎着三小捆人民币走了出来,每一捆都是一百张的十块钱票子。他又从炕头一个红木柜子顶上摸下来一个信封,从里面抽出四十张崭新的五块钱,和那三千块钱一块堆到饭桌上。
“点点吧。”他对孔林说。孔林有点惊呆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有钱的人。
孔林开始数钱,隔一会儿就从里面抽出一张缺了角的钞票。二驴给本生又倒了一杯啤酒。本生看着孔林点钱的白手指,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孔林一共找出来七张残破的十元人民币。“商店不收这样的钱。”他对二驴说。
二驴嘿嘿笑了,说了句:“精明人啊。”他又走到里屋,拿出来七张崭新的票子。
孔林收好了钱,给二驴留下一把房子的钥匙。然后他和本生戴上帽子,跟二驴父子告了别,走进了没有星光的黑夜里。
在路上,孔林把那七张十块钱的钞票递给了本生,本生很不高兴地接过来。村南头一只公鸡叫了起来。“见鬼了,还没到后半夜嘛。”本生说,“他们该把那瘟鸡宰了,要不就阉了它,省得闹得人分不清白天黑夜。妈的,光会吵吵,不会下蛋。”
第二天,孔林到村上的大队部办公室给哥哥孔仁打了电话,告诉他明天下午套辆马车来拉留给他家的东西。孔林已经决定把所有的鸡鸭猪羊都给孔仁。他告诉了孔华自己的计划。她知道父亲已经给了本生舅舅七十块钱,还要把所有的农具和那块自留地也留给他,因此答应父亲不向舅舅漏一个字。
孔林接下来去父母的坟上拔草清扫,回到家累得倒头就睡。他睡了九个小时,第二天早上很晚才起来,肩膀和胳臂肘还在酸疼。吃过早饭,孔华去准备猪食—剁碎的萝卜缨拌上泡松了的豆饼馇子。孔林把两瓶地瓜酒浇在猪食上,用筷子搅匀,然后拿给院子里的畜生吃。一口母猪带着七只猪崽、所有的家禽、一头山羊,这时候都像饿急了一样撒欢儿吃着。他计划明天就回木基市。这次回乡下事情办得还算顺利,基本上按照事前想好的计划在进行。孔林心里很高兴。
刚吃过午饭,孔仁带着两个儿子就把一辆拖拉机开到了孔林家门口。他们下了车就开始搬东西。两个小伙子把所有的鸡鸭鹅都揎进一个大网兜里,用麻绳把猪和羊的蹄子捆死,扔到宽大的拖斗里。这些畜生睡得像死了一样,不出一点响动,偶尔闭着眼睛哼唧两声。孔仁的两个儿子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他们像父亲一样身材高大,粗胳膊上满是疙疙瘩瘩的腱子肉。孔林和两个侄子没见过几面,看到他们还是满心欢喜。孔仁给侄女孔华捎来了一双眼下县城里最时髦、最贵的古铜色皮凉鞋。她拿到礼物后开心得直蹦,立刻把家里能搜罗到的生活用具都搬出来了,帮着堂兄堂弟往拖斗里装,有坛子、罐子、水缸、盛粮食的箱子、两件蓑衣、炒锅、饼铛、两盒子书,最后还不忘给上中学的最小的堂弟带上一摞没有用过的笔记本。
“华,你去烧点热水沏茶喝。”她父亲说。
“哎。”她进灶屋烧水去了。
孔林和哥哥坐在枣树底下,抽着烟聊天。孔仁嘬着他的烟袋锅子,把一根“琥珀”牌烟卷夹在耳朵后面。这是孔林给他的,他要留给大儿子抽。孔林又一次称赞了两个健壮能干的侄子。孔仁的大儿子被村里送去学开车,现在是跑运输的卡车司机。这在乡下是个肥差事,孔仁今后酒肉不用发愁了。
拖斗已经装得满满的。孔仁和他的儿子们不能留下来喝茶了,因为他们要在五点以前把拖拉机还给公社的兽医站。和孔林父女道别后,他们跳上了拖拉机,开上了土路,颤动的排气管乒乒乓乓地震得人耳朵生疼。
这辆拖拉机还在路上喷着黑烟慢腾腾地往村外去,本生就走了进来。他扫了一眼空空荡荡的院子,脸立刻沉了下来。他问外甥女:“华,你没把那辆小推车给我留下?”
“还在棚子里吧。”她去棚子那边看了看,很快又回来了,说,“糟了,他们把啥都拿走了,连耙子铲子都没剩下。”
本生走向孔林:“大哥,我寻思你会把那口母猪给我。”
“我把自留地给你。”
“算了吧!村里要收回去哪。”
“我—我告诉孔仁套挂马车来,这样会给你留下不少东西。谁知道他们开来了一辆拖拉机。我们在屋里给华的舅母包了一些衣服。另外,这些你要不要?”他指指院里的几垛柴火和豆秸,还有猪圈旁边堆着的猪粪。
“滚你妈的吧,喂不熟的白眼狼!”本生一跺脚,气哼哼地冲了出去。他的左腿好像比右腿短,走起路来有些摇晃。
孔林和孔华不想再看本生的脸色,决定在自己家里吃晚饭。孔林拿出一些饼干,打开两瓶罐头,一瓶是水蜜桃,另一瓶是炸小鱼。父女二人面对面坐下,就着开水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孔林问女儿是不是应该再给本生点钱,不要把关系搞得太僵。孔华想了一会儿,说:“不用,你应该把钱给俺娘省着。一百块钱对舅舅来讲不算啥,有时候他一个礼拜就赚一二百。”
“那好,咱就不给。”孔林咬了一口核桃酥,“我整不明白,他又不缺啥,干吗冲我发那么大的火?”
“贪呗。他脑子里除了钱,没有别的。他在铺子里还往酱油和醋里兑水哪。”
“真的?你舅母知道吗?”
“她不知道。”
他们互相笑了笑。孔林看到孔华的微笑很开心,表明她已经站到了他这一边。他意识到自从回到老家之后,自己的心情一直很好,从没有感到过孤单。也可能是因为女儿又和他亲近起来了。但是她很快就要属于另外一个男人。能让女儿永远守在身边该有多好。真希望她能退回到十岁的年纪,还在搂着自己的脖子叫爸爸。算了吧,他在心里说,你这辈子都是一个人过日子,还是自己孤独下去好。别那么感情脆弱。
所有的动物都没了,连苍蝇也消失了,家里显得很安静。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匹马的嘶叫声。
父亲和女儿收十了饭桌,刷完了碗,夜色也就降临了。他们晚上要早点睡觉,明天一大早还要起来赶公共汽车。他们将带三个大行李箱,里面装着冬天的衣服和被褥。明天一整天,他们要提着箱子上车下车,够他俩受的。孔林洗了脚,点上两盘蚊香,一盘送进女儿的房里。
孔林嘱咐了女儿夜里盖好被子别着凉,就回到自己屋里去睡觉。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可是怎么也睡不着。身下的芦席子虽然挺凉快,但是硬硬的硌得难受。现在才八点钟,外面的天还是亮的,村里有人在拉胡琴,吱吱呀呀的琴声真刺耳。孔林闭着眼,试着什么也不去想,慢慢地瞌睡涌了上来。
几下敲门声惊醒了他。孔华肩膀上披着一条白毛巾被走了进来,说:“爹,俺睡在这儿行不?那边太静了,俺心里害怕。屋里啥东西都没有了,有点瘆得慌。”
他想起来自从淑玉走了以后,女儿一直都是跟舅母睡在一起,就说:“好吧,你躺到炕那边。蚊香熄了吗?”
“熄了。”她爬上炕,在另一头躺下,合上了眼睛。这张炕同屋子一样长。
孔林仔细看着女儿的脸。她的鼻子像他,直直的,更细削了一点。前额饱满,皮肤晒得黝黑,但是透着健康。当她呼气的时候,嘴唇微微地翕动。真是女大十八变啊,他在心里赞叹着。她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多漂亮。他很清楚,进火柴厂工作不用几年,她就会出落成一个很吸引人的姑娘。她怎么就不能忘掉那个当海军的小伙子呢?她可以很容易地找到一个更爱她、更关心她的男朋友。
他正想着,孔华睁开了眼睛:“爹,木基啥样?”
“是个很大的城市,有两个公园、三个百货商场、六七个电影院。”
“俺同学说,到了夜里,木基市里有好些个月亮。俺不信,那不成了神话上说的故事了?”
“当然不是。他们可能说的是霓虹灯。”
“啥叫霓虹灯?是像月亮吗?”
“不完全是。霓虹灯啊很鲜艳,总在那儿闪。”
“那多吓人哪。俺娘一个人在城里走,不害怕吗?”
“我想不会吧。”他有些后悔回答得这么不确定。不过说实话,他从来不知道淑玉一个人走路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华,你娘在城里想去商店,你能跟她做伴儿吗?”
“俺会的。”她闭着眼睛回答。停了一小会儿,她又开口了,“爹?”
“嗯?”
“您当年离开家的时候害怕吗?您不过才十三四岁吧。”
“不太害怕。”
“您走了以后想念吴家县里的好朋友吗?”
“爹没啥朋友。”
“噢,俺的朋友可多啦。”她的声音里有些忧虑。
父亲和女儿合着眼,唠着家常,外面的夜色更浓了,屋子里的桌子、柜子渐渐模煳起来。突然,院子里有人在高声叫骂:“出来,你个白脸的黄鼠狼!”这是本生嘶哑的嗓音。
孔林摸索着下了炕,穿上裤子,走出屋子。他一开门,一股酸臭的酒味直冲鼻子。本生光着脊梁,穿一条白色的短裤,指着孔林的脸说:“大—大哥,我今儿晚上要—要跟你算—算账。”
“这是咋的啦?”
“我要—要你跟我家—家去。”
“好哇。”
孔华穿着一身粉红色的衬衣,也跑了出来。她舅舅挥着手,哇哇地叫着:“你们都是没—没良心的畜—畜生,忘—忘恩负—负义。”
“本生,你喝多了。”孔林说,“让我送你—”
“没多,我心里明白着哪。这儿—这儿清楚着哪。”他用大拇指指了指太阳穴,但是他的腿直打弯,不住地颤抖。
“舅,回家去吧。”
“你—你也不是好—好东西。你连你舅家的饭都—都不吃—吃了。你舅母特为你包—包的羊肉饺子,可—可你连面都不照。”
“俺不知道啊!”孔华叫起来。
“你说,人家韩东咋就配—配不上你了?你上哪儿找—找这么好的小伙子,这么有—有学问?”
“舅,俺跟您说了不想考虑他。”
“可人家喜欢你啊。”
“俺说了不想找个书呆子。”
孔林为本生感到难过。“兄弟,”他说,“都是我们不好,行不行?你—”
“你少来这套!你蹬了我姐,现在又要把华带走。你欺负我没个孩子。咱—咱俩有你没我,有我没你。我跟你拼了!”他一下子瘫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起来。
“舅,您别难过。您可以到木基去看俺们。俺保证会回来看您和舅母。”
“别哄我。我知道你寻思你舅是个黑心肠子,认钱不认人。可我心里干净着哪,比金子都亮。”他用拳头嘭嘭地捶着胸膛。
孔林正要弯腰把他扶起来,本生那个矮胖的妻子穿着一件白恤衫和紫红色的裤子,从黑影里跑了出来。“你个死鬼呀,”她冲本生吼着,“跟我家去!”
“不用你管。”他哼唧着。
“你给我起来!”
“好吧,我的小奶奶。”他想从地上站起来,腿却软得像块橡皮糖,根本撑不起来身子。
本生的妻子转身对孔林说:“我跟他说不要过来找麻烦,让你和华能安安生生地走。谁知道他灌了点马尿就熘出来了。”
“他是走不动了,我背他回去吧。”孔林蹲在地上,孔华和她舅母拽着本生的胳膊,把他放在孔林的背上。
本生的家离这里有三百来米远。孔林背着本生往他家走,孔华和她舅母跟在后面。她们的影子在地上扯得老长。孔林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潮湿的月光里,本生呼出的热气喷在他脖子上,怪痒痒的。每次本生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或是吐出不连贯的骂人的话,孔林都害怕他会张嘴咬自己一口。孔华在后面跟舅母说着什么,声音低得听不清楚。
孔林感觉本生在他背上越来越沉,不一会儿就累得喘开了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