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林六个星期之后回到了医院,正好赶在春节的前夕。见到吴曼娜让他大吃一惊:这还是从前那个曼娜吗?短短不到三个月,她像换了一个人。她眼睛里的神采消失了,只剩下两潭黑洞洞的死水,里面是深不见底的哀伤。她的嘴唇像死人的一样没有血色。绝大多数时间里,她的表情呆滞麻木,好像是伤心得过了头。她脸上的皮肤松弛干裂,额头上深深地刻出两道竖纹。有时候到了下午,她的头发已经蓬乱不整,她好像没有注意到,也许注意到了但并不在乎。他跟她说话的时候她常常显得心不在焉,仿佛对他说什么根本不感兴趣。她的声音里出现一种他以前从没有发现的不耐烦的腔调。她看起来呼吸都有困难,经常鼓着鼻翅喘粗气。他觉得她的样子就像一个怀孕的妇女,每天早上都被严重的妊娠反应折磨着,心情恶劣,随时都会迸出鼻涕眼泪来。
他不在的时候一定出了什么事情。到底是啥事呢?他问了她好几次,她都说啥事也没有,她感觉挺好。其实这些日子里她一直偷偷服用几味滋阴补肾的中药丸子,希望补补身体里的元气,尽早恢复身子骨。
过春节的几天里她躲着孔林,说感到浑身没劲儿,不能去散步,想自己一个人清静清静。有几次她在睡梦中大声喊叫,把同屋的室友吓得从床上跳下来,以为部队要紧急集合。她现在好像总是睡不醒。在整个春节假期里,她每天在床上躺着的时间超过十四个小时。
但是,春节过后两个星期,她还是告诉了孔林事情的真相。他们站在一根水泥电线杆子附近,她说着,他听着。头顶上的高压线在风中撕扯着,发出刺耳的尖叫。他震惊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她的脸,下巴抖动着,嘴唇突突地哆嗦,脸色白得吓人,鼻子上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等她说完了,他咬着牙迸出一句:“畜生!真是个畜生!”他的脸扭曲着,左边的脸颊不停地抽动。
她本来想说:“别忘了,他可是你的朋友。”最后还是压下了这句话。
奇怪的是,孔林只会呆呆地看着她,再也没话了,好像在想着什么。他不停地卷着手里的一本小册子,那是发给他阅读的一份学习材料。
“林,我真不该去他那儿。你能原谅我吗?”她犹豫半天挤出这样一句。地面冒出的凉气使得她不停地倒换着腿,高腰皮靴互相磕碰着。这样脚不会冻僵。
他皱着眉头,没有回答,好像根本没听见她的话。她勐地把手插进上衣口袋,又接着说:“林,你也别太难受。现在这些都过去了,我的身体也快好了。那些中药挺管事儿的。”
一阵逆风倒转着刮过来,扬起几团煤灰,打着旋儿,又把它们吹向锅炉房的烟囱和公共浴池之间那块白雪覆盖的空场上。一大片冻得乱蹿的麻雀飞过来,像一张抖动起伏的网,罩在一棵光秃秃的柳树冠上,又消失在密密的枝杈缝里。锅炉房的后面有人在打气枪,惊起一群鸽子,鸽爪带起纷纷扬扬的雪雾。这是烧锅炉的老师傅养的爱物。
孔林还是一声不吭,目光显得更加呆滞凄凉。吴曼娜怒火中烧,又记起他曾经告诉杨庚她还是处女的事。她几乎是吼叫着说:“我的处女膜叫那个畜生捅破了,你现在就寻思着我是个贱货了,是不是?说话,别跟个哑巴似的!说说你是咋想的。别这样折磨我。你不要忘了,是你告诉他我是个处女。出了这事你也有份!”
“我实在是对不起你。我要早知道他是什么人就好了。上次他跟我说人心就是一块肉,狗都能吃,我就应该加点小心。”他用手掌搓着脑门,又陷入沉默。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巴望他能够再多说一点儿,但是他又成了个没嘴的闷葫芦。他的沉默让她心里发慌,感到他可能起了疑心,并不相信她的话。一想到这儿,她吓得心都凉了。她的脑海中闪过这样的念头:要是你自己的男人都不相信你该咋办?他是不是也当你是个婊子?她突然非常想哭,下巴开始哆嗦起来,但还是忍住了眼泪。
他终于看出了她眼中的不满和痛苦。他说:“我都昏了头了,不知道自己在想啥。你真的觉得身体没事儿了吗?”
“嗯。”眼泪涌出了她的眼眶。
他想把她抱在怀里,轻声安慰她,但是附近三十多米远的地方有七八个战士正在人行道上铲雪,看见他俩站在这儿,故意大声吹着口哨。孔林站在原地没动,很费劲地说:“我觉得你应该找医生检查一下。曼娜,你看起来病得很重。”
“你让我上哪儿去找医生?我只能自己照顾自己。”
“咱们总会想出办法来。让我先想想,晚上咱们再好好谈谈,行吗?”
“好吧。不过你也别太惦记我,我真的没事儿了。”
他使了个眼色,打着手势,示意不能让别人看见他们在这儿待太久。他们转身离开,一齐走进了办公楼。
整个下午,孔林只要闲下来就想强奸的事。他越想越恼恨自己。他意识到杨庚是欺负他缩手缩脚,不敢和吴曼娜进一步发展关系。如果他娶了她,或是他们已经订了婚,那个恶魔就不会知道这么多她的情况,或许不会有机会干那件事。很显然,他的优柔寡断让这条狼钻了空子。曼娜说得对,强奸的事情他也有份,起码要负部分责任。他真恨自己啊!他拿不出行动的勇气,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真是个废物!”他撕扯着头发,低声骂着自己。
“你在说啥?”同办公室的年轻医生问。
“哦,没啥。”
孔林有理由相信整个事情还没有完。他担心吴曼娜的身体健康和精神状态,但是他又能做什么呢?他甚至不敢给她安排一次身体检查,那样无疑会使强奸的事情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自己就是个医生,能够做的只是给她开点消炎药。他不清楚强奸受害者应该受到什么样的治疗,因为他在医学院读的教科书里并没有这方面的内容。不知为什么,他越对这件事情感到沮丧,就越对牛海燕不满意——她只是嘴上安慰两句,并没有给吴曼娜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吃过晚饭,他和吴曼娜在他的办公室里又谈了一次话。他对她说:“我觉着咱们应该把这事告诉苏然。”
“你说啥?我看你是疯了。你干脆上话匣子去广播算了。”
“我是怕太晚了让领导知道不好。谁知道前面还有啥麻烦事呢?”
“你是啥意思?”
“要是领导先知道了,起码需要的时候可以做个体检或是心理检查啥的。眼下对咱们来说,这是最重要的。”
“我挺好的,根本用不着检查。”
“你就听我一次吧!”
“不行,咱不能那样做。你不明白这里的道道儿:要是让人知道了我被强奸过,我就成了公认的贱货。大家会拿另一种眼神瞅我,我会变得连寡妇都不如。”
孔林叹了口气,但是仍然想说服她。他接着说:“我想让苏然知道还有一个原因。”
“啥原因?”
“你把什么都告诉了牛海燕,她那人很不可靠。咱们得争取主动,免得事情传开了再去补救。”
“她保证过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可不敢相信她。”
“那为啥?”
“我也说不清,只是一种感觉。反正我觉着咱们不能把她的保证太当回事儿。你现在等于是把宝都押在她一个人身上。万一消息传出去,你就全完了,还怎么见人?这里的人舌头像刀子一样,吐口唾沫能把你淹死。我看还是向苏然报告好一些。”
她伏在桌子上,脸埋在臂弯里,又开始哭起来。他缓和了一下语气,说:“曼娜,别哭。如果你不想让人知道,我也不会说出去的。”
“还是不要跟领导说吧。”
“那好。不过你要找一趟牛海燕,再把她盯死一点。”
“我明天就去。”
这次谈话之后,孔林对吴曼娜更关心了。他给她买了许多水果,橘子、冻梨、糖水山楂和柿饼,等等。有一天他从中药房花了五十二元买了一小杈鹿茸。这几乎花去了他半个月的工资。虽然吴曼娜说她不吃鹿茸,补劲太大了会上火,但她还是很高兴。她感激孔林的体贴,心里又开始漾起层层温情。她觉着至少可以忘掉强奸的事了。她的身体和精神都在逐渐地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