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的早上,吴曼娜在医院礼堂前面的汽车站碰上了杨庚。这些天他一直忙着打包装箱,把行李送到火车站托运,城里的朋友和同乡那里也要去告别。他对她说:“我那儿还有孔林的两本书。你什么时候过来取一趟?”
“你啥时候在?”
“今天晚上都在,我明天一早就走。”
她现在因为是上白班,答应八点钟左右去拿书。他咧嘴笑了,眼里闪动着几粒微弱的火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他的大眼珠子有些发黄,好像有几只小咬钻进了眼球,吸走了里面的黑色。她忙转身走开了,知道他肯定在后面打量着她。他的眼睛咋像饿死鬼一样?她想。
虽然杨庚的那双眼让她时时感到不安,但她倒是宁愿喜欢他。对她来说,他在许多方面更像个男人——强壮、直率、胆大,甚至有些粗鲁。她希望孔林能够多少有点像他,或者两个男人身上的优点换一换,他们的性格就会更加均衡。孔林太书生气了,脾气好,办事认真,少了点男人的激情。
孔林一个星期前去了沈阳。他走了以后,吴曼娜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她发现自己并不怎么想念他,反而有些喜欢能够一个人独处,哪怕只有几个星期也好。在这段时间里,她用不着给他洗衣服,也不会在脑子里老惦记着他。但是每当她和同事拌了两句嘴,或是工作上出了点差错,她就希望孔林能在身边,至少可以向他倾诉一下。这种渴望使她意识到:婚姻并不只是组成个家庭、生几个孩子,还有夫妻间的交谈和倾听。只有在自己的爱人面前才能想说啥说啥。
她现在时间宽裕了,就报名参加了医院里学英语的夜校。自从尼克松在一九七二年访问中国以后,英语又开始吃香了。最近医院里都在传说护士升医助必须要通过外语考试。六十年代以前,拉丁文是医学界唯一接受的外语。现在又要求医护人员会英语或日语。这样一来,一下子有四十多个护士报名参加了夜校的英语班。现在市面上很难见到英语工具书,牛海燕通过在城里的关系帮吴曼娜买了一本袖珍英语字典。牛海燕去年夏天结婚了,现在也升为护士长。她因为怀孕不能来上夜校。眼下离英语班开学的十二月八号没有几天了。听说,老师是从木基市师范学院请来的一个女讲师。
晚上,吴曼娜出门到传染病房去取孔林的书。外面滴水成冰,她看得见自己呵出的白气。月亮浑圆惨白,割破波浪一样的浮云。清冷的月光穿过光秃秃的枝丫,在雪地上洒下斑驳的树影。黑暗中,几只鸟飞起来,扑腾的翅膀反射着雪地上的微光。在她前面,寒风卷起团团雪尘,打着旋儿在蜿蜒滑行。她脚下的雪在咯吱作响,北风刮起来像个婴儿在哭。
她掀开人造革门帘子,走进了肺结核病房。楼里昏暗冷清,像是没人住了。她在楼梯上走着,忍不住羡慕那些在这里值班的护士——住在这里的病人这么少,她们肯定没有多少活儿干。
杨庚穿着一身灰色的睡衣,打开门让她进去。屋子里的酒气直冲鼻子,窗台下面的暖气片上烘烤着一件洗完的上衣,空气湿乎乎的。结了霜花的玻璃在窗外夜色的衬映下泛着紫光。她转过身打量着杨庚。他龇牙笑着,眼珠子红得像充了血,说明他已经喝了不少酒。他的脸在日光灯下变得灰黄,显得双颊深陷,两撇小胡子更衬得尖削浓黑。在孔林从前睡的床上放着一只打开的行李箱,里面胡乱摊着衣服和五颜六色的枕巾,有粉色、橙色、黄色、藏红色的,一看就知道是他手下那些兵送的礼物。床头柜上摆着《金光大道》和《红旗谱》两本厚厚的小说,书旁边立着一个短脖子酒瓶,里面的白酒已经下去了一半。酒瓶边上卷曲地窝着一张印有金黄玉米穗的画片。
“你又灌这玩意儿了?”她指了指酒瓶子说。她摘下皮帽子夹在腋下。
“嘿嘿嘿,”他笑着指指床铺,“坐下,曼娜,我问你点儿事。”他走过去锁上门。
“干什么?”她正在把孔林的书放进军挎包,吓了一跳。
“你为啥要这么关心我?”他斜眼瞟着她,双手在她肩膀上一摁,把她按坐在床上。她脸红了,扭过头去对着墙。
“害什么羞啊,看着我。”他说,“你对我是不是有好感?”
她心头狂跳,惊慌得说不出话来。他接着说:“你说,那天你干吗要买草莓给我吃?”
她被这个问题惊呆了,有一阵险些要笑出来,但还是憋住了。
看见她不理他,他伸出右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好像要把她的骨头捏碎。她疼得尖叫着:“放开我!”她的帽子掉到地上,但是不能弯腰去捡。
“听着,我的处女小宝贝,我是不是比孔林强?你干吗要喜欢那个娘们一样的男人?”
“是谁告诉你这些的?”她愤怒得叫了起来,“不要脸,男人都不要脸!”
“是呀,有俏娘们在,我就更不要脸啦。”
“杨庚,你喝醉了,醉煳涂了。不然你不会这么说话的。”
“我没醉。我脸红了,心里明白着哪。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感兴趣,我从你的眼睛里能看出来。哪个女人对我有意思,我都能闻出来。”他咳嗽起来,用手捂住了嘴。他的呼吸滚烫酸臭。
“你让我走吧。”
“做梦,你往哪儿走!”
“你是孔林的朋友,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他的未婚妻?你没听人家说,‘朋友妻不可欺’。”
他脑袋向后一仰,爆发出一阵大笑,震得她心惊肉跳。“有谁见过当了妻子还是处女的?”他问道,“你还相信孔林会娶你吗?你连他的姘头都算不上,对不对?他是个废物,根本不知道怎么疼女人。”
“住嘴,让我走。”她弯下身十起皮帽子,但是他抓住她的肩膀,挡住去路。
他嘴里还在说着:“等着,我还没说完呢。他跟我说你们从来没在一块睡过。他还是个男人吗?洗澡的时候我看见他那个抽抽的小鸡巴,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个二尾子。”
他最后一句话让她感到天旋地转,她伸手抓住床头才没有跌倒。她的脑子里乱成一团:这不会是真的。孔林和淑玉有个孩子,他的喉结不是很凸出吗?如果他不正常,验兵的时候也验不上啊。“你别血口喷人!”她高声叫起来,“让我走,要不我喊人啦。”
没等她再叫出声,他的大手一把攥住了她的喉咙。“你他妈的闭嘴!”他焦躁地说,“再喊,我就掐死你。”
“别,别使劲儿。杨庚,你是个革命军人,怎么能这么做。求——”
“狗屁,老子军装早脱了,还在乎那个。我干吗要在乎?你听着,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是不是?没人拿枪逼你来吧?谁都会说你是个破鞋。”
“你让我来拿书的!”
“谁能证明啊?”
他把她摁到床上,在她的脸上、脖子上又亲又舔。她挣扎着,乞求着,泪流满面。她拼命扭动想挣脱开两条腿,但是被他的双腿死死夹住。他的右手钳住她的两只手腕,腾出左手来伸进她的衬衣里,握住她的右乳房,又摸向左乳房。“噢,你身上的味儿真好闻,真香啊!可是你的奶子不大,你知道吗?”他的鼻子在她的头发里拱来拱去,脑门上闪动着豆大的汗珠。
她使出全力想推开他,但是他的躯干和两条腿像钉子一样把她楔在床上。他的左手摸索着解开她腰间的皮带,扒下她的裤子。“你放了我吧。”她呻吟着。
“呵,这么俊的屁股。”
“杨庚,你饶了我这次,求求你。我明天一定来,我起誓。你爱怎么整就怎么整,都依你。我现在身子不干净。请——”她感到窒息、眩晕,像有重锤敲在太阳穴上,眼前直冒金星。他的头像是大了两倍,在她脸前晃动。
“骗孩子去吧,老子不上你的当。”他掀翻过她的身体,使她脸朝下趴着,用大拇指在她腰背处的尾骨尖上狠狠一拧。从颈椎传上来的钻心的疼痛差点使她昏死过去。她感到下身失去了知觉,像是内脏受了伤。他往手指尖上吐了两口唾沫,开始抠摩她的臀沟。她拼命想夹紧两腿,但是腿好像已经不是她的了。她失去了反抗的力量,抽噎着,双臂无助地捶着床。
“让你见识见识。”他抓住她的头发,扭过她的脸。她想象不到男性生殖器会这么粗大。他的阳具像驴的一样挺着,吓得她紧闭上眼睛。
“你看看我的玩意儿有多大,”他喘着粗气说,“像不像根擀面杖?不,像门小钢炮。”
“求求你,别,别对我这样!啊——”
他把她的脸又按回床单里:“少废话!老子长着鸡巴就是为了操你这样的老处女。”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阴茎捅进了她的身体,像狗一样抽送着。
她感觉自己完全瘫痪了,麻木的疼痛在四肢抽动,好像在黑暗冰冷的水里挣扎逃命。眼前的白色床单变成了黑色,一股血腥味冲进了她的嘴里。突然,她胸中蹿起了怒火,从喉咙里喷射出一连串诅咒:“我操你八辈儿祖宗!你个狗日的,这辈子断子绝孙!你爹妈也不得好死!”
“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爹妈早就死了,咱儿子也有两个了。”
“叫他们有一天给野狗撕巴了!”
“噢……啊……啊!”他进入高潮,仍然在摇撼着她的身体。
“操你妈,你儿子出门就让汽车轧死!”
他用力把她的脸压进床铺里,她的声音立刻被闷住了。她使劲想偏开头呼吸,但是他的手钉住了她的脖子。他还在她身上扭动着。她被憋得喘不过气来,使尽全力挣扎着透过恶臭的床单和褥子呼吸一点儿空气。
他终于停止了扭动,松开了按着她脖子的手。他刚从她身上下来,她就开始咳嗽着,张开嘴大口喘气,然后又叫骂起来。
“臭婊子,你在说啥?”他揪着她的衣领把她拎起来。
“叫你们杨家在你这儿断了根!”她从牙缝里迸出这句话,眼里闪着仇恨的光芒。
“住口!”他一个耳光抽过去,又把她打倒在床上。她的手哆嗦着,提上裤子,系好腰带。
他挪到旁边的床上躺下,闭上了眼睛:“想要的都有了,死了也不冤。”他笑了起来,“你愿意告诉谁都没关系。让领导把我抓起来,开除出党。老子不在乎。他们想什么办法整治我都可以。但是我劝你也好好想想。谁会相信你的话?”他点起一支烟,抓起酒瓶子灌了一口,“你知道吗,你要不是个处女,我就用这个捅你。”他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又嘻嘻笑起来,接着就是一阵刺耳的干咳。
她一言不发,抓过帽子,打开锁冲出门去。她奔向楼梯口,楼道里回响着棉皮靴跺地的声音。楼梯的台阶几乎把她绊倒,她赶忙抓住铁扶手的拐脖。她一口气跑下了楼梯,跌跌撞撞来到病房的前门。门上的黑皮门帘像一个张开的大口,等着把她吞下去。她推开门帘冲进了雪地里。一到了外面,她的眼前出现了重影。房子和树木都像在水里一样漂浮起来,脚下泛着白色的小路软绵绵的,就像踩着云彩。寒风从身后呼啸着吹过来,仿佛是追赶她的魔鬼。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出一百多米,脚底一滑摔进了雪堆。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又跌倒在地滚了一身的雪。她捧起雪往脸上甩了几把,又张开嘴咽下两口。冰冷的雪水里有一股铁锈味,顺着喉咙流下去,像针一样刺痛她的食管和胃,使她的脑子清醒过来。她用力从雪堆里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向宿舍走去。
庆幸的是她的室友都不在屋里,两个去看电影了,一个值夜班。吴曼娜躺在床上,哭了半个钟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到去向医院领导报告刚才发生的强奸,马上又怀疑这样做是否明智。他们会相信我吗?她问自己。我是自愿到他病房里去的,他们会不会说我是自己送上门去的?杨庚肯定会否认他强奸了我,他会说是我主动去勾引他。那我就是跳到松花江里也洗不清了。我没有证人,无法证明我的清白,人们怎么会把我看成是遭到强奸的?老天爷,我该怎么办啊?要是孔林在就好了。不,他半点也不能帮我。都是孔林这个该死的混蛋!是他告诉了那个畜生我还是处女。要是没有他在这儿搅和,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怎么能够和那条狼交上朋友?
突然,她想起要把杨庚的精液控出来避免怀孕。她脱下裤子查看,发现裤衩上有一块巴掌大的红色湿痕。她认定还有许多精液留在她身体里。她把脸盆放在地上,蹲在上面,等着精液流出来,忍不住又抽泣起来。她的两条被扭伤的大腿火辣辣地疼,撑在地上微微颤抖。她觉得不仅是自己的裤子,整个房间都充满了鱼腥味。她感觉浑身上下的衣服都像在那个男人的精液里浸泡过,一想到这儿她的胃开始抽搐。她觉得恶心,把屁股挪到旁边,在脸盆里呕吐开了。
她在屋角的脸盆上蹲了将近二十分钟后,惊恐地发现一滴精液也没流出来。她回忆他射精的时候,那种热乎乎的感觉足足持续了有半分钟。难道说他的精子已经深入到她的子宫,找到了一个卵子?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不,不会这么快。会吗?
她站起来换上一条新睡裤。她十起脸盆,把毛巾搭在肩上,到水房去打水。楼道里两头灌风,她一走出卧室就被外面的凉气打得一缩脖子。她感觉脸上针扎似的疼,像涂了胶水一样冰冷黏湿,好像已经肿起来了。这可能是被他那记耳光打的,她记得当时他是扇在了下巴上。很快她的整张脸都刺痛起来。这显然是杨庚舔的唾液还在蜇着她的皮肤。她走进水房,倒掉脸盆里的水,又放满凉水,用毛巾一遍一遍地擦着脸。她换了三次水,好像还是洗不掉黏在皮肤上的唾液味道。她记起小时候被一条黄色的毛毛虫咬过脖子,现在那种相同的刺痛感又布满她的脸和喉头。
回到卧室,她脱掉衣服,开始擦洗身体,希望能够洗掉那股鱼腥味和流出来的精液。但是腥味怎么也去不掉,似乎屋子里的每样东西都被一条死鱼熏过。她想到要把那条裤衩烧掉,又一想,也许可以留着当证据。她用一件衬衣把它裹起来,掖在床底下的木板条上。她在地上蹦跳了三十多次,还是没有一滴精液流出来。她不知道有多少精子进入了她的子宫,越是不确定她就越害怕。
那天夜里,她怕引起室友们的怀疑,把头蒙在被子里无声地哭泣。她犹豫着要不要找个人倾诉一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多么渴望能够倒在一双温暖、坚实的手臂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多么渴望能够把憋在心里的委屈倾泻出来。或者她能够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可以在里面哭得死去活来,可以在里面高声大叫,用不着害怕别人听见。但是,在这个睡了四个人的小屋子里,她只能一直用左手卡住喉咙,压抑着自己的哭声,直到她的抽噎使她精疲力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