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林的病好得很快。习惯性低烧消退了,他的脸又恢复了从前白白净净的模样。经过两个月的治疗,他左肺叶上的阴影缩小到只有杏仁那么大,医生预计它很快就会钙化。他的康复主要是用了一种新发明的中成药“百步”,医院里拿这种新药来治疗一些肺结核病人。虽然链霉素对大多数病人来说药力更显著,但是有的病人用了中成药疗效神奇。更让孔林惊喜的是,他接受“百步”的注射,再加上服用鱼肝油和维他命,居然把他犯了多年的关节炎也治好了。只是他的屁股上到处是被针扎出的肿块,走路都是拖着腿。
到了十一月底,孔林完全复原了。上级命令他到沈阳参加一个给部队干部办的学习班,学习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这趟出差让他很兴奋,倒不是因为有兴趣啃那些外国的经济学名词,而是他的同学战友多在沈阳,他很想借此机会重游旧地。
杨庚已经正式从军队转业了,但是医院不敢肯定他的肺结核完全好了,因此他还在等出院的通知。他很快就要回老家去了,孔林决定在去沈阳之前和吴曼娜一道请他吃顿饭。他俩向苏然主任申请进城,也得到了批准,条件是他们三个人出了医院要集体行动,不得擅自分开。
他们搭公共汽车去了城里。星期天街上人很多,小贩们在扯着嗓子叫卖,人行道上处处是从小吃摊子蹿出的油烟。他们到达“四海园饭馆”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走进餐厅,爬上肮脏的水泥楼梯,他们在二楼找到了一张八仙饭桌。楼上的客人比较少,楼底下嘈杂的吃喝声浪也冲不上来。杨庚摘下皮帽子挂在一把铁椅子背上,孔林和吴曼娜也除下了自己的帽子。坐下没一会儿,一个腰上系着红围裙的女服务员走过来,写下来他们要的菜。三个人点了几个冷盘——猪头肉、腌蘑菇、小茄子和一碟咸鸭蛋。主食是饺子,馅是猪肉、虾仁、大葱和白菜。杨庚不理会吴曼娜的劝告,又加了一升黑啤酒。
先上来的是啤酒,装在一个大杯子里,嘶嘶地冒着泡。杨庚也不客气,抓住杯子把,把满满一升啤酒端了起来,笑着说:“来,先干一口。”孔林和吴曼娜也举起他们的小茶杯,里面盛的是白开水。
“你不要肺了?”看着他们的客人灌下一大口啤酒,吴曼娜说了句。
杨庚嘿嘿一笑,露出一排结实的牙齿:“我的肺早烂了。”他往自己的盘子里泼了一大摊辣椒油。孔林和吴曼娜也各自用小勺舀了一点芥末放在盘子里。三个人坐在那里聊着天,等着饺子上桌。屋外的窗台上蒙了层耗子屎一样的煤灰,四只叽叽喳喳的麻雀落在上面,街上每掠过一阵汽车喇叭,就吓得跳几跳。靠窗子左边的鸟瞎了一只眼睛,眼角上挂着一滴干血。空中飘着稀疏的雪,几片雪花在斜插过窗子的两根高压线上方打着转。天上的灰云压得更低更密了,云缝间闪动着微弱的光。一个男人在窗子底下吆喝:“狗鱼,鲜哪!今儿早上才打江里捞的。”一个女人的喊声像唱歌一样:“炸麻花喽,又甜又脆,三毛钱两个。”
冷盘和饺子一起端上来了,桌子上立刻罩上一阵雾气。孔林很高兴菜上得这么快。杨庚搛起一大块猪耳朵塞进嘴里,一边咯吱咯吱嚼着一边说:“嗯,好吃。香。”
孔林和吴曼娜用筷子把几个饺子扒拉到自己盘子里。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他知道她也在转着同样的念头——这是他们俩第一次一起在饭馆里吃饭。他心里涌起一阵辛酸,因为有外人在场,才勉强控制住了自己。在这同时,吴曼娜的眼睛死死盯着身前的桌面,好像不敢看这两个男人。孔林想活跃一下气氛,一个劲劝杨庚多吃菜。其实这根本用不着,这位客人比主人吃得都欢。
饭吃了一半,杨庚又说起喝不上他俩的喜酒太遗憾了。听到“喜酒”两个字,孔林和吴曼娜一下子沉静下来,脸色阴暗。
“哎呀,这是干啥?”杨庚说,“别像死了人似的哭丧个脸。咱们不都活得好好的,不开心才叫傻呢。”
“唉——要是知道怎么办就好了。”孔林慢慢嚼着一片撒在猪头肉上的蒜叶,手指尖一下一下地搓着脑门。
“明年再接再厉嘛。”杨庚说,“我要是有个曼娜这么漂亮的女人,叫我干什么都行。来,高兴点儿。孔林,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得知足啊。”
“有啥好知足的?”
“你摊上的好事儿还不够多啊?”
孔林摇摇头。吴曼娜的眼睛在他俩的脸上扫来扫去。
她隔了一会儿问杨庚:“你能不能帮我们出个主意?”
“实话说吧,离婚我并不赞成。但你们如果真想像男人老婆那样在一起过日子,还非得过这一关不可。”
“这个我们懂,问题是怎么才能离成呢?”孔林问,一边用筷子把一个饺子夹成两半。
“肯定有办法。哪怕一只铁公鸡也能捅进刀子去。”
“啧啧,”吴曼娜不耐烦了,“你别吹了,说点沾边的。”
“我又没要离婚,办法得你们自己想。有一点我最清楚:没有花钱办不成的事儿。你给淑玉两千块钱试试,什么样的婚都离得掉。”
“不,不,你还没明白。”孔林说,“她一分钱都不要。她人很朴实,脑筋没那么复杂。”
“说这话谁信啊?你只要钱花对了地方,肯定不会帮倒忙。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孔林和吴曼娜都没有说话,对他的口气这么肯定多少有点惊讶。
杨庚接着说:“你们俩别像见了鬼似的看着我。我举个例子你们就明白了。”他用筷子点着孔林的胸口,“三年前,我们师的一个团长把一个从北京来的年轻女记者给扣下了,非要人家跟他睡一个星期不可。这姑娘的同事把电报打到了沈阳的军区司令部,上面让那个团长马上放人。他也只好让人家走了。后来,我们都以为这家伙不被降级就得转业,军区还发了一个内部通报狠狠批评了他,大家都以为他这下完了。你还记得那个通报吗?”
“记得。”孔林说,“后来怎么样了?”
“去年人家提了师参谋长。”
“有这样的事儿?”孔林和吴曼娜一齐叫起来。
“后来我听说,他花了一千五百块钱打了两副金镯子,师长和政委每人送一对。他说这镯子是他们家乡的特产。鬼才相信哪!可是送了钱就管事儿,人家就能升官。你们看,钱不是把死人变活了?我要是他妈的手里有钱,还怕不能上下活动活动,还能让人家像现在这样给打发了?我在前方带不了兵了,就不能在军区大院里坐坐机关?起码比许多人都强吧,你说呢?”
“那是,这还用说吗。”孔林附和着。他用调羹从一个小茄子肚子里掏出蒜泥,然后把茄子切成两半,送一块到嘴里。
足有一分钟的时间,孔林和吴曼娜都闷头吃着,对杨庚的建议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孔林问杨庚:“临走前还有啥事儿需要帮忙吗?”
他们从这儿扯到了怎么才能把杨庚的行李托运回乡,是走水路还是走铁路划算。杨庚最近通过关系走后门买了一些松木板材——木材在他的老家安徽是紧俏商品。他还买了三十斤椴花蜜和六张羊皮,这样回家以后就能做几身皮大衣。
从城里回来的晚上,孔林一直在琢磨杨庚说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淑玉可能不想要钱,但别人说不定能够买通,特别是他那个小舅子。淑玉肯定会听弟弟出的主意。如果本生让姐姐接受离婚,她就不会再变卦了。真要那样的话,明年夏天他就是自由人了。现在孔林认定本生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可是又一想,他对本生又感到没把握。他这位小舅子很可能把钱揣了,却不帮助他办事儿。在这种人身上使钱永远是危险的投资。两千块钱不是个小数目,等于他一年半的工资。本生肯定是条贪心的狼,为了这两千块钱能把亲爹亲妈卖了。但是孔林还是觉得风险太大。
他越想心里越乱。第二天晚上孔林来到住院病房找吴曼娜,发现她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正在看上一班护士交下来的病情记录。看见他走进来,她放下记录簿,给他拽过一把椅子。
他解释了这两天自己的想法。出乎他的意料,她平静地说:“你手头有钱吗?”
“没多少,我在银行里只有六百块钱。你攒了多少?”
“不多。”虽然他急于想知道,但她还是没有透露自己的存款有多少。
“咱们如果决定这么做,也许能从别人那儿先借点。”他说,“你怎么想呢?”
她想了一会儿说:“要是你没钱,趁早想都不用想。”她皱着眉头,紧抿着嘴唇。很显然,她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了。她的决绝的态度让他感到茫然。
他明白了,如果他们决定花这笔钱,她不会分担什么。意识到这一点使他很恐慌。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攒这么多钱,更不用说借了钱后能够独自还清。他问她:“那咱们怎么办,就在这儿干等着?”
“我也不知道。”她绝望地说,“我是怕把钱给了本生就像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我原先以为你攒的钱也许够这个数。到底有没有啊?”
“没有,我只有六百块。”
“要是你没钱,咱们根本就不用想。”
“咱就不能试试?”
“不行。”她转过身,继续查看病情记录。
沉默笼罩了房间。他为自己感到羞耻。谁不知道花钱娶媳妇是男人的事情啊!让人家女方帮助是不合情理的。他也许根本就不应该张这个口。